何纨素哽咽着,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欲上前两步,却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滑,直直地往前倒下。
暮守一眼尖,瞥见她右手姿势不对,似乎握着什么,当即一夹马腹,坐骑往前一跃,堪堪避开了何纨素的手。
旁边几个侍从都不是吃素的,慌忙扑上来就按住她,掰开手一看,明晃晃的一根针,顶在顶针上,若非暮守一见机快躲开了,他的马叫针刺中,几乎必然会受惊。这匹马又不是跟了暮守一多年的玉狮子,受了惊不定会发生什么,暮守一肚子里还有一个,这父子俩哪怕没受伤只是受点惊吓呢,李圣平也决计饶不了他们。
何纨素被人按在地上,江夜一把扯起她的头发,露出惨白惨白、有些疯狂的脸,她嘴里还嚷道:“你杀我父母,族我辱我,凭什么你们还活得毫不愧疚!你利用我对付我家,是什么将军英雄!你给我爹偿命!”
暮守一猛然触动往事,挥手阻止了欲塞住她的嘴的江夜,抬眼瞅见前头影影绰绰有一骑出现,似乎是李圣平他们回来了,暮守一便叫江夜赶紧把人带走,又命不准伤她,把这件事轻轻盖过。
不过这宫里有什么事是真瞒得住李圣平的?
还没回宫呢,李圣平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着实火了,一点面子都没给暮守一留,就在汤泉宫舍回廊下,道:“你会充好人,怎么不想想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将来怎样?”一面说,一面叫人把何纨素押来。
然而刚吩咐下去,李圣平又后悔起来,暮守一素来不喜欢和人计较,何纨素又只是个小丫头,暮守一还能吃了他不成?遂又讪讪地叫外人都退下,自己拉着暮守一的手道:“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万一那丫头再生点什么事呢?你受一点伤,我都会心疼死。”
“主上,她家的事情,说到底,是咱们两个大男人不地道,拿她一个女孩子当诱饵,杀了她全家。虽然她家确实有罪,那咱们也可以使别的计谋去诱捕,也不该利用她这个弱女子,是不是?”
“好像提出来要用弱质的宫女和亲的人,是你吧?”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心里知道,这样做,不是男子本色。所以我原本打算,真到了必须利用和亲来找出兵借口的时候,就征召主动献身的宫人,并完成她所有的心愿,多少求个心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说着,何纨素不知何时被押在了回廊下。
暮守一和李圣平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个瘦小的、发着颤的女子身上。
“饶了她吧,咱们不用和她计较,相信她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伤害你我。”
李圣平哼唧一声,道:“你开口我能不听?春峰,把她送出宫发卖,不准她进长安城。”
51、四大学宫
李圣平没有告诉暮守一的是,给他下千机的人,很可能就是文箬衣的母亲王氏,王氏,是小王家二房的庶出女儿,千机毒,是何家的不传之秘,何纨素的母亲,巧了,也是王氏,还是小王家二房的嫡长女。
要说千机和何家没关系,纯属骗鬼。
李圣平更倾向于是王家在得知太上皇有禅位的倾向之后,立刻找到了何家拿了药,通过文家下毒给他,目的是为了控制下一代君王——一个有名望,有分位,还年轻的帝王,总好过一个身体不怎样的老皇帝。
结果暮守一当机立断的牺牲,让王家的打算化作泡影。
所以在对付北方五姓的时候,李圣平对何氏下手最狠,灭了族不说,连祖坟也给平了,祠堂也烧了,连个埋骨之地都没给剩下。
暮守一没再继续说什么,何纨素只是一道有些愧疚的伤,对一个男人而言,真的不算什么,转过头,就能忘在脑后。
回到禁宫的时候,正是春光最妙、接近落幕时。
虽然在汤泉宫里也没丢下公务,每天依旧繁忙,但是回到宣政殿,李圣平还是觉得像要被公文活埋了。
高句丽已经平定,只剩下小股势力在负隅顽抗,在李圣平的授意下,李长定放了高句丽的国王高之弗一条生路,让他携带亲兵出海逃亡倭岛。
这样将来才有攻打倭寇的理由。
安抚当地平民,移民屯田的事让李圣平足足忙了三五日,论功行赏、抚恤阵亡将士等等,又是七八日,在朝堂上和看不起武夫的文臣交锋,还得几日,及到了四月底,紫藤花最美的时候,暮守一再次产下皇子,产程十分顺利,父子均安,李圣平欣喜若狂。
今生已三年,重来亦可待。
李圣平怀着这样的心情,给小皇子取名乳名重来。
出了月,满了百日,重来长得大了些,眉眼都长开了,五官生得十分清秀,比他哥哥更像李圣平,叫李圣平好生失望。要是有个像暮守一那样呆的孩子该多好,比上蹦下窜的李今生省事多了。
暮守一如今白天要忙将学宫的事情,下午回来要参政,晚上要陪着李圣平处理政务、安寝,倒比李圣平还忙些。
尤其秋季里将学宫正式开考,他作为总裁,自然要往考场坐镇,真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人使。
今年秋季的将学宫大考,是四大学宫第一次正式对外招收学员,李圣平重武轻文的名声已经显露在外,于是大凡有那么点消息来源、靠那么点儿武的边的人家,都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弟弟往将学宫送,还有书生也来凑热闹的——君不见周向晚,一介书生,纯的,半点武功都没有,还双腿残废,竟然也进去了。听说这残废还颇受重视呢。
因此,今岁报考将学宫的学子,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暮守一担心错过好苗子,每科的试卷一定亲自阅览,实地考试,也必亲至,如此,到次年春,方录取了五十学子,分三班授课。
农学宫、医学宫的考试在将学宫之后进行,将学宫录取了五十人之后,农、医两宫的考试才开始。
将学宫因为有皇后镇守,李圣平殷殷垂问,故而报考的人多,考试严格,农学宫和医学宫就简单多了,不到三个月,一切录取工作完成,各取八十人入学。
在外游荡的王老,终于带着一部分药材,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主持医学宫的事务,过了端午,又带着几个学徒离开京城寻找药材,顺路给沿途村落的平民看病。
王老带着学生一路行来,踏遍大江南北,救死扶伤,活人无数,还治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又教会部分水土不适宜种粮食的地方的百姓种植药材。这一条曲曲折折的路,后来被称为医圣之路,医学宫毕业的学子,莫不效仿先贤,踏上同一条道路,游历数年归来,才自觉有资格被称为仁医之徒、挂上医学宫侍医的名号,拿起官方医谍行医。
农学宫的学子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前往凤州,协助太上皇培育良种、改良农具、试种新作物,另一部分则留在京中,专职育种、着书。两部互相竞争,又互相协助,大华的农业遂进入飞速发展的阶段,存粮日渐充盈。李圣平之后的皇帝与摄政王利用丰裕的粮食与藩属国交易,诱使藩属国的百姓纷纷停止种植粮食,改为从事获利多却不能提供生活材料的行业,譬如养殖珍珠、开发玉矿、制作香料等等,不过几年间,大华便将所有藩属国的命根都握在了手里,从此如使臂使指,无不听从者。
在医、农学宫之后开考的百学宫则是最不受重视的,报名者不足三百,录取了一百来人,此后数年也就维持在这个水平上。
直到新帝登基后,一名百学宫毕业的学员,在河东水患中表现出色,利用自己研制的材料修复水利,巩固河堤,使得一场祸害千里的水灾消泯无形,工部尚书亲自为此人上表请封,新帝与摄政王力排众议,给一个不入流的县尉越级封赏,给爵位县男。
县男是最低的爵位,在富庶的地方,甚至花点钱就能买这个爵。
皇帝与摄政王将此爵赐给一个白身,还是一个工匠,引起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然而此时的朝堂,经过李圣平数次清洗,世家衰微,早已无力阻止平民和寒门崛起。
此后,又有研发了农具、医疗器械,改进纺织机器,研制出军队火器的工匠获得封爵,甚至有军火世家逐渐形成,未经科举,便从寒门成为贵族。
百学宫在这之后,一跃成为三宫之首,几乎与文人科举并肩,成为寒门晋身最便捷的途径。
而将学宫的学子,则用生命和鲜血将将学宫的地位牢牢扞卫在天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从它的第一任总裁暮守一起,历任总裁都不希望自己的学员赴死,然而每一位将领,却还是坚持战斗至死,除了因病、狱、老而故去的少数人,多数将学宫的学子都死在战场上,年纪最轻的,不超过三十岁。年纪最老的人瑞战魁梧,他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将国土扩张至大食,吞并大食的领土并将之完全掌握,使之成为大华的新州,后来在任上因操劳过度病逝。
在四大学宫的刺激下,科举出身的举子也不敢再像往常一样,没事就好搬弄是非口舌,清谈论战的就算完了,他们得辛辛苦苦地着书立说、管理民政,钻研不尽的书作,写不完的上书文赋,还得小心调查,实地勘测,深恐一个不小心,写出来的东西滑天下之大稽,被四学宫的人耻笑。
当然,此时的四大学宫,还未有后来逼死只会念死书的书生的情状,只是堪堪起步。
将学宫稍微强一些,已经运转将近两年了,凡事都有章法,不比其他三学宫鸡飞狗跳。
只是暮守一一往学宫去,少不得就要被学员和教员拖着,指点这指点那,下场比武,进屋论阵,兴趣来了推个沙盘,推完沙盘再吃个宵夜,等闲一天还不够用的,李圣平还守了几夜空闺,憋了一肚子火,可瞧着暮守一高兴,他这火也没出发,只能在朝堂里找事,看谁都不顺眼,什么事都要骂两句,搅得人人自危。
直到打高句丽的人陆续回来了,将学宫教员逐渐补满,李圣平又点了朱长武几个住到将学宫去,暮守一闲下来,少不了和李圣平又滚到一块儿。
52、
李长定是这年年底回来的。他回来时李今生都快满五岁了,却还记得他。
他一身风霜,就在宣政殿侧殿洗洗干净了,回头去见李圣平,那时李圣平正在哄儿子玩,李长定人一进来,小今生就蹬蹬蹬一路小跑,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
李长定便将侄子架在肩上,李圣平直接免了他的礼,兄弟两个说了几句话,李圣平见他累得不行,马上就叫他先回去休息,因今生不肯放开皇叔,李长定无法,只得抱着侄子一起睡了。
晚上暮守一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李圣平忙带人泡药浴。夫夫两个一起浸在滚烫的药汁里,李圣平还是老样子,私下相处时就要抱着暮守一,不论怎样都不撒手,这时也不例外,直接趴在暮守一背上磨磨蹭蹭。
李圣平道:“长定回来了,我看他瘦了好些。”
“高句丽那个鬼地方,要什么什么没有,能不瘦?左右打倭寇还要一二年准备时间,咱们的水军还不能长途奔袭,先让他好好休养两年吧?”暮守一想起进门没见儿子,问道,:“今生又跟他走了?”
“可不是,今生都快成他儿子了。”李圣平说话酸,心里却不酸,重来倒是喜欢粘着父亲,可是却给他们夫夫相处添了多少麻烦,还不如喜欢粘叔叔的今生呢。
“长定挺好,今生能和他走近一些,将来我也放心。”
暮守一话音未落,就被李圣平一把翻过来,狠狠地咬在唇上。
李圣平在他唇、颊、颈边肆虐个够,才道:“你说什么呢!”
暮守一最近越来越消瘦,因为千机毒越来越强。
这就是千机的恶处,若人不进补,它就夺取人的养分滋养自己,使人迅速虚弱,若人进补,多半都是补给了它,让它越来越强大,一旦人进补赶不上它侵蚀,它对人的伤害就更大。
头几年,李圣平还能给暮守一补回来,补得他身上略长些肉,今年秋开始,暮守一眼见着就越来越瘦了。
王老年初给暮守一诊过脉,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第二天天未亮就带着徒弟寻药去了。
暮守一望着李圣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于是他难得地主动把头贴上李圣平的肩,手搭在李圣平背上,顺势而下。
生涩而充满了情欲的暗示。
李圣平差一点就把千机的事忘到脑后了,但也只是差一点。
他很有骨气地拒绝了某人的暗示,道:“别打岔,你这话什么意思?”
暮守一见转移话题的算计失败,只好说道:“没有别的意思,长定有才华,既是今生的叔父,又是今生的师父,他们处得好,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高兴,这能有什么意思?”
“朕听着这话怎么不像呢?倒像托孤之言。我可告诉你,我心里是有信心,你一定能被治好,将来咱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走,要是你自己泄气,可就深深负了朕的心意。”
“臣懂。”暮守一听他把话说开了,遂也说道,“但是……若是好不了了?臣自然希望能好,可是若是臣好不了,其他事也该早作打算。今生怎么办,重来又如何,陛下怎么办,学宫又如何?臣得想在前头,万一白费功夫,固然是好事,万一好不了,也不至于连个交代都没留下——”
“想太多!”李圣平喝止他,打住这个话题。他多想和暮守一长长久久的,一生相守。
不然他重生回来是为了什么?
这夜,李圣平很反常的没和暮守一滚龙榻,他等暮守一睡下之后,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干脆起身处理政务。
恰好底下关于明年人员调动的安排里,有文嵩因抚民有功,迁椿州刺史的请奏,李圣平一时大为光火,当即把那本奏请扔出殿外,正落在雨里,唬得满殿内侍个个噤声敛息,唯恐被李圣平惦记上。
李圣平看什么都心烦,忽的站起来掀了桌子,叫侍中传旨,把四品以上的执事官都叫来,一顿数落,从尚书令起,一直骂到太中大夫,末了叫人把那叫水湮了的折子拎起来,摔在王贤头上:“你的好亲家!指望着朕记不起他来,还给他求官?自朕打椿州过,这人蝇营狗苟不知道多能钻营,正经的本事没有,墙头草的功夫朕却不得不为之叫绝!这样的人,朕记不起来就罢了,你还给他请封刺史!刺史?他治下若有乱民他第一个投降你信不信?本人又没个本事,大凡他能拿得出一二文功,朕还能想不起来!”
可怜王贤,多大年纪的人了,每次出事,不管和他有关没关,都会叫李圣平骂个狗血淋头,这请迁文嵩的主意本不是他出的,是他那个好弟弟的主意,他没反对罢了,李圣平照样对着他一顿狠训。
“既说起他来,朕想起一事,皇后身中剧毒,原是北州何家的传家秘毒,下毒之人,正是文嵩的嫡夫人,但不知这何家的毒,怎样越过千里,来到椿州文家?王老先生,你能给朕解惑吗?”
王贤听着这话不对,立马老泪纵横起来:“臣实不知,自陛下训斥来,臣修身养性,再不过问来往之事。然则文嵩为人,虽胆小可恶,正因胆小,恐难做出投毒之举,请陛下明察!”
“你倒推得干净!那你就好好推干净吧!春峰传旨,速将文嵩一家就地拘捕带回长安,十日之内押至殿下,朕要亲审!”
春峰道:“十天……恐怕不太够吧?传旨的人只需三天就能到,但是文家老的老,小的小……”
“生死无论,懂了吗?”
“是,小的这就着人拟旨。”
中书门下,对此番对话具若未闻。自李圣平出手来,中书门下二省已同虚设,凡事不管,只对李圣平叫好,李圣平如此未经审、未出示证据,就发落一郡太守,按理他们该驳回的,然而如今,他们除了装傻充愣,就只会山呼万岁了。
这也正是李圣平的用意。
他们既然没有治国的能力,那就拿钱吃饭好了,不用置喙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