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鸾怕要压后些,赵国是没问题的。"我说着,敛目,"我倒是不希望,他这次奇袭成功。"
段空游傻了眼:"怎么这么说,单岫不是你朋友么?"
"人总要在失败失意的时候,才能学到更多东西。我只怕以单岫的谋略心智,此一胜后,必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再次体验失败的滋味。而那场失败,恐怕会无法挽回。"我说着,又大笑,"你没见过他半年前的样子。那时候,我怕你还未靠近三尺就已经被他冻到。"
"半年前?"段空游疑惑沉吟一会儿,"那不就是传言中他突然揭露真实身份,一月内铲除异己坐上太子位的时候?那岂不是最风光?"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可知,那个替他被人暗杀的假单岫,与他情意深重?"
"我只听说单岫做了那个替身的仆从二十二年。"段空游皱眉,又笑,"二十二年的朋友,倒也难得。只是那替身怕很难办,又要演得像又要顾及真世子的尊严。"
我笑着摇头:"不是朋友,而是情人。"
段空游一口水放在嘴边喝不下去。
我看了一眼他,便看向窗外继续道:"其实那替身并不是被暗杀的,而是自杀。"
"自杀?"段空游惊问。
"当时单岫尚未真正掌权,实权都在他的父亲十六王爷手上。十六王爷为了自己,竟想连儿子都当作傀儡操纵。后来不知被哪路人挑拨,矛盾激化,单岫终于决定夺回权利。"
段空游很认真地看着我。
"但他却没料到,十六王爷早就对那替身世子下了只有他才有解药的毒。结果那替身似乎为救单岫而毁了解药,到最后就借着刺客前来暗杀之机束手就戮。"
我已经说完,段空游还愣愣等着,半天才道:"完了?"
我点头,嘲笑一声:"这种密事,我能知道这么多已经不错。"
好久,段空游才问道:"你怎么不说那个替身叫什么名字?"
我轻叹:"因为我也不知道。"
"咦?!"
"我告诉过你,我与单岫的交情只在半年前陪他日夜不断连下十七日围棋上。"
"......难不成这些事也是他下棋的时候告诉你的?"
"不是。"我苦笑,"那十七日,他没开口讲过一句话,就那么冷得像块冰地与我对弈。直到最后一天......"
"他终于被你的默默陪伴感化,开口说话?"段空游的兴致越来越高。
"他终于被我的默默陪伴激怒,砸了棋盘。"我很不给面子地泼冷水。
"怎么这样......"段空游挎下脸来,"十七日,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他很用劲地砸了棋盘摔了棋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我看得出来,他很痛苦很懊恼很无计可施。"
"然后呢?"
"我就拿出早就准备好放在桌下的一瓶糨糊,捡起地上两半开的棋盘放好,很认真地倒了些糨糊在缺口粘起来。"我微笑。
段空游愣愣看我。
"然后我又从桌下拿出同时准备好的一把铁锤......"
"你要报仇砸人?"段空游顿时了然。
"然后一手糨糊一手榔头地微笑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听见单岫开口说第一句话:‘你想干什么?'"
"那你想干什么?"段空游趴近前问道。
"我就告诉他,人生圆缺无可避免,愤恨时有铁锤相助,冷静后有糨糊傍身。然后我看着那破烂的棋盘说,转个圈回来,要面对的,依旧是这胜,或者败。"
段空游看着我良久,点点头,又低头良久,摇摇头,似乎有什么想说说不出。
"就在我与他默默对视到连一向以不动声色为人称道的我都有些心慌的时候,他终于长长一叹,慢慢对我说了那些个只字片语。"我说着,轻笑一声。
要论这天下间最会用默默注视来施压的,除单岫外不作第二人选。在我与他分别后的这半年,他究竟遇到了谁,能将他只被我破了一道口的冰心溶解至此?
必是个,天下难得之人。
叹。
如此人物,除了那个传言数月前被他设计掳去的钟碍月,不做其他人想。
"......你说的很对,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嗯......"段空游挠头。
"看来你的问题,要押后再问了。有人比你更积极。"我笑。
"那怎么行呢?"段空游也笑道,"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嘛!"
他是笑着。
就这么笑着,一道银色蛇影,便自他的袖口,激射而出!
直袭我面门!
我,不动。
亦是笑间,百千银芒,挥洒而出!
蛇影,自我的面前一寸,突然折转。
而我的"千雨飞花"针便伴着段空游的随身长鞭"月舞",扫向酒楼外普通的一辆马车!
马车,顿时炸裂开来。
却是,从内部炸裂!
巨大冲撞力将我的"千雨飞花"立时冲散四处,只有段空游的银鞭一晃之下,阻住了那个从车内掠出的人影一步。
我与段空游招呼都不用打,一同飞身掠出窗户,冲向酒肆前的空地。
当我们掠在空中时,来人已经在酒楼前的木柱上落了一脚,借力反冲。
而等我俩落地,那人已箭一般穿越而过,掠到了我们跟前!
我与段空游,对视一眼。
这一眼,是相同的惊诧与判断。
--尚未出招,强弱已判。
唯有,逃。
或者,生死一搏。
"来者不善,总该自报门路。"段空游没有半分惊惶地出声。
"不是很好猜么,最想杀你们的那个就是。"来人一身布衣,身量高大,只是轻笑一声,略显僵硬的平凡笑容遮不住那带些傲气的轻蔑。
"抱歉,我的仇家可多了。"我笑道,"一个一个记不说,还要排个序再确定一下,还不麻烦死?"
"......那就不麻烦了。杀了你们,自然能夺回劫天剑。"布衣人语毕,敛去笑容。
敛去笑容之前,他那赭色袖子往后一翻。
袖翻前,我与段神袖便同是一个惊神,凝气后退半步。
因为那袖一翻间,两柄同色宝剑,便出现在布衣人的双手掌握中!
--流火攒云剑!
流火攒云剑并不是一般长剑,而是握于中间,两头皆为刃的兵器。此种兵器并不罕见,习练亦不难,只是要锻造这流火攒云,必要得分布于九国的一十七种珍贵宝石,取极北冰河源头之千年冻铁连续锻造七七四十九次才成。这一把中的艰辛与工艺便极为难得,何况炼成一对?
此人,来路不凡!
身手,更是不凡!
流火攒云,攻势如火,轻捷若云,端的便是烈与快。
而那人的身影,竟是与剑同快,甚至更快!
段空游的"月舞"拖出极快极长极妖娆的惊鸿一闪,正面攻了上去!
我一振袖,抓住从袖中滑落的一柄短小兵器。弹簧一按,便骤然伸长好几倍,变成了一杆长枪。
鞭芒枪影轮回急转间,却被生生拦在那两道流动着焰火般颜色的双剑里,即使以二打一再利用一寸长一寸强,亦是捉襟见肘愈见仓惶。
布衣人双手不停,腿功也了得,招招凌厉间步步生风,带着雄劲内力。我被他一腿扫及,眼见要装上段空游的鞭尾,一退之间即被流火攒云捉住空档,堪堪避过,却是不由得后退了一丈远。
回退时瞥见段空游一头的汗水,这终于站定,也发现自己手心早已汗湿。
于是我笑。
回头,便是"千雨飞花"针漫天袭去!
布衣人,一惊。
段空游,也是一惊。
因为我袭向的不是布衣人,而是--段空游!
第十三至十四章
"打错人啦!!"段空游惊叫。
段空游武功不算绝顶,反应却是奇快,这么一喊着回鞭狂舞,硬是将已近身侧的针雨弹开。
而那针雨一弹,他身侧因这一变看得一呆的布衣人,首当其冲!
一愣之后迅速远离,布衣人已是身中数针,后退数步,手捂胸口,有些不可置信。
"没打错。"我这才笑着出声。
段空游刚恍然一声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听见几声沉沉低笑。
"呵......呵呵,虽然武功低微至此叫我失望如许,但你总是这样喜欢给人惊喜。"那个布衣人竟就这么放下手,毫发无伤一般站直,紧紧盯着我,"老样子,出其不意。也老样子,从来单独策划单独形式将所有人利用。终也只会老样子,一败涂地。"
我突然,一阵寒冷。
不但因为那句话,那个陡然森冷的眼神,更因为我突然自那眼神里,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许久许久以前认识的人。
一个誉齐人。
热火如炽,从来没有过这种眼神的人。
亦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恍然便是明月星空对酒三人行。
"老妖小心!!"段空游突然出声打断我。
我恍然抬头,眼前已是再次的鞭影剑芒交织难分。
衣袂翩飞间隐约便可看见布衣人被针雨划破的衣襟下,一层暗淡色泽的厚实纹理。
我,没有攻上。
而是转身。
出其不意?还不够。
我会让你,更惊喜。
"哇老妖你!"段空游被我趁隙伸手一拖衣领,差些被布衣人扫中下颚。
"逃!"我蹦出一个字。
"逃?!"段空游一吓。
"逃?"那布衣人已急追上来,哼了一声,"你确定要逃?"
"当然逃。"我头也不回道。
"怎么不逃。"段空游随着我冲回客栈大门口,此时同样头也不回道。
被我们一闹,客人早跑了个精光,剩下的杯盘狼藉,倒有不少酒坛子还搁在地上。
"逃......"这回我与段空游异口同声,"逃你妈个头!!"
吼罢,段空游腾身而起,一脚踩在酒肆门匾上借力翻转,一鞭回攻迎面冲来的布衣人!
而我趁这一缓已冲进酒肆内,拎了其中两坛刚热过不久尚有余温的酒坛子,迅速引了火折子塞进去,蹿到窗外一手一个扔了过去!
似乎没料到这种村夫打架般的拙劣手法,布衣人身法却是纹丝不乱,与地面平行一般疾退着施展开流火攒云,砰吭作响间招随意动,竟是连出五六十招逼退那如影随形的"月舞"长鞭!
而他退敌收招,看向我的两坛酒一愣,竟便一个冷笑,随手一挥打破酒坛,任由燃着火苗的酒水撒上前胸。
"难道还不明白么?"布衣人冷道,落地。
随着他的话语,他胸前窜着的火苗,竟在烧着他衣料前,不可思议地灭去!
"难道这就是誉齐名满天下的九转凝冰甲?"段空游终于开声,眼睛盯着布衣人身上掩在布衣下愈见明显的甲衣。
"不错。"我回答,看向布衣人,"那你又可知,段空游的‘月舞'并非金银铸成,为何总有银芒相随?"
那布衣人将目光投向段空游手中长鞭,敛了狂傲神态:"......竟是用内功心法凝气成冰附着其上,怪不得寒气逼人。但又如何破得了我的九转凝冰甲?"
段空游见那个很叫人窝火的冷漠笑容,手中银鞭一挥,寒气再聚三分。
"九转凝冰甲,织造工艺复杂无比,最里层看似为水实则为冰,却如水一般随时填补破损部位,结合九转金丝形成坚不可摧的防护罩,金铁难伤。"我说着,一笑,"那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湿湿的,好像那些水,全流了下来?"
布衣人眼中一震,手抬到空中似乎想摸一摸身上衣衫,又半途放下,冷哼道:"这又如何?即使没有凝冰相护,你照样难破九转金丝!"
那头段空游一拍手道:"......原来你用针击我是为了给针带上一层冰,刺入九转凝冰甲后与甲内的冰层结合,这样就能借那两坛酒的热力由外至内熔掉那层凝冰!"
我没理布衣人,转向段空游道:"二愣,刚才只见我拿针射你?"
"那倒不是。"段空游很是坦白,指指布衣人,"还见你射向这人,可惜全被他用剑挡开,飞到后头去了。"
"那你见我用了几次‘千雨飞花'?"
"七次。"
"那我带在身边的针能用几次‘千雨飞花'?"
"最多两次......咦?"
段空游的这声"咦"字一出来,我就感觉到一股无比浓重的杀意迎面袭来。
转头一看,布衣人的目光,肃杀之外终于染上惊疑不定。
"你很快就会知道。马上。立刻。现在。"我继续笑,在布衣人愈加阴沉的视线里说出最后一句,"转个身就行。"
布衣人一愣,猛然转身!
千百道银芒!
恰似云端霹雳,携着贯日白虹惊雷闪,以无人能及无人可躲的速度,瞬息之间,击中他几乎整个前胸!!
闷哼一声,布衣人集运双剑挥开剩余针雨,往后连退几步,才堪堪定神。
然后便是一个肃杀的眼神,狠狠向我投来:"难怪那些针这样容易扫开......你竟,利用我的内力反袭于我!!"
"猜对了。"我依旧是那个微妙的笑容,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终于松下一口气,耸耸肩,"没办法,谁叫我武功卑微让你失望,自己的内力不够击穿你的九转金丝,就借你的来用用了。"
段空游又是一个点头,指点着四周的各色物什自动帮我解释起来:"......老妖你够狠!‘千雨飞花'极细极密却也极柔极韧,一旦没有集中目标便立刻反弹,你便利用这幡旗廊柱石板草棚甚至晒在外面的锅子斧头做成一个反弹圈让‘千雨飞花'循环往复,每一圈就因借了这人的内力而加速至少五成,怪不得我觉得你发针怎么突地越来越快!原来这整块地方都被你利用了!"
我笑而不答。
心下却明白,这一招之险。
内力不足,只能靠巧劲。
这一轮一轮循环间不断改变的速度与力量掌控,我再神也无法全盘预料到每一根针的轨迹,又必须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时间。一旦滞碍,中针的,便是我自己。
每过一轮,便是一阵冷汗。
一共,七轮。
"......同时用冰针加火酒制造九转凝冰甲的空隙,好让你这借力使力而威力大增的银针射进缝隙伤及我身,真是用心良苦了。"布衣人,却仍是笑着。
一派淡定自若的威慑横斜。
他未说完,我与段空游便对视一眼,双双紧绷。
--人。
许多人。
似自空中冒出的许多人。
前前后后,包围着我们三个。
又或者说,是本就潜伏着隐藏气息的高手群,突然暴露声息。
以我先在能为所能判断出的,就有二十六人。
其中二十一人,就在我与段空游背后的酒肆里!
"大人没事吧?"一个明显有着誉齐口音的劲装身影突然从面前不远处闪了出来,带着些赶路的风尘仆仆。
而在那人蹲在布衣人面前时,另外四个劲装打扮的武者,也随之落地。
宝刀出鞘,一色的凌厉。
一如他们此刻刀下不留人的面色。
我与段空游只好苦笑一声。
因为酒肆里的二十一人,也站定在我们身后数步之遥。
--被,团团包围。
只是我再抬眼,便见着个奇怪的景象。
面前的五个人戒备紧盯的,却不是我俩,而是,身后的二十一人?
可我却没来得及细想。
因为另一波针雨,扫荡而来,直向我右手边一丈半远的马棚而去!
马棚里没有马。
却正瑟索着酒肆掌柜和店小二!
第一轮"千雨飞花",我手里一共有三百七十二根针,除却中间丢失的射偏的,到第七轮,还剩二百五十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