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奇怪,怎么这次,只有流江一人。"
"......若我说我是孤身前来,流江的出现,只不过是个意外呢?"他的声音清清远远,调笑一般。
我只笑,不置可否。
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我终于知道,此人,碰不得。
同一个没有答案问题问太多遍就会失去意义,所以我决定不再纠结于那些为何如何奈何,转身。
"就这么走了?"身后易苍的声音道,"你明知道,跑不掉。"
我不答,随手掏出藏在衣襟里头的一个球状布包,在手中不以为意地掂了掂,这才挑眉回头:"所以要多赚点跑掉的本钱。"
易苍盯着那个布球只一会儿,大笑道:"成璧那家伙护宝不力,还是让你拿到碧裘珠了。"
"藏在塌前脚踏板下,还是让我费了不少心思找的。"我说着,继续前行。
好一会儿,才有一声不知是笑是叹的声音传来。
"易生。"
我终于停下,并未回头。
"那局珍珑,我还是未解开。"
眼前便好似出现夕阳下那石桌上的一局玉子珍珑。
一壶清茶搁于一旁,在偶尔零落而下的枫叶里氤氲着微苦热气。
"......嗯。"我应了一声,继续走。
我的脚步声不快不慢,笃笃轻响。
相似的夕阳斜照。
却再也带不来相似的温暖。
忽然便是一个轻笑出声。
未料到易苍亲自出现,这一局,其实,是我输。
所以便更,输不得。
我站定,就着那个笑意扬眉道:"两位公子好面生,茅房可不在这边哟。"
前边十步远,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同样红白相间,只有剪裁略有不同的阴厉男子,冰冷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家主子收藏这碧裘珠五年,也颇有感情,特命我等取回。"左边那个人说着,从背靠树干的姿势直起身来。
右边之人也近前一步。
誉齐国国主白霜天之下第一人,比宰相拥有更高实权的中书丞白绰,有两个先锋爱将。
十言之间,必取一命。
--"十言双煞"!
屋漏偏逢天下雨。
我这条时日无多的命,今日还真抢手得很嘛。
走一步半,挡住能让他们见到我身后不远处仍在视线范围内易苍的视角,我掂了掂手中碧裘珠,苦笑:"正好正巧,连苦肉计,都不用我演了。"
当我靠在门边很痞很痞很痞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二愣你又要当一次乌龟了"之后,便很能明白为什么跑来开门的段空游会一见是我就立马黑了一张俊脸又开始傻眼最后张大嘴巴盯了我好半晌猛地一边将我扯进门一边无规则循环重复"血!""仇杀!""重伤!""纱布!""膏药!""快死!"等两字内短语了。
因为我开始流血。
七窍流血。
就这么尸体般躺着被段空游折腾到我认定即将听到"棺材"或者"送葬"的时候,段空游终于从正在进行中的将我变身纱布猪头的大业中停下唠叨。
但就在他开口问话前,我笑,轻道:"医馆。"
这声音虚弱得连我自己都感觉惊讶。
只是,也没多大感觉了。
全身的感觉都被疼痛与晕眩占满。
并不是抽筋刮骨的痛。
而是,从筋中生生长出另一根筋,从骨中生生长出另一段骨的痛。
就这么分心说话的间隙,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很没形象地,晕了。
医馆的白色帷幕总是带着一种让人又安心又胆怯的味道。
代表着生的希望,也隐藏着死的恐惧。
或许医馆还没开门,灯光暗得我脑袋昏沉。
而那个一点怜惜也没仍自踱步着将那微弱光线遮挡得愈加摇摇欲坠的身影,甚是眼熟。
还没出声唤,我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开始猛咳。
"呜哇老妖你终于醒了!!"段空游立刻大叫,立即端了碗水过来一边帮我拍背顺气一边急道,"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很疼不?"
我并没有去接那碗水,而是猛点头。
"哪里疼?!"
我道:"......背。"
声音嘶哑干涸得像个枯水井。
"背?我查看过啊没伤到背啊!"段空游惑道。
而我一把拉住段空游犹自帮我顺气的手,诚恳诚挚就差深情款款地道:"大哥,您能不能轻点儿拍?"
我都快被你拍到吐血了。
段空游立即呆住,然后愤愤地站起来就要走。
"别走!"我立马喊。
"哼,知道我的好了吧。"他这才平了些脸转过身来。
而我兀自盯着他手里那碗水道:"我还没喝呢......"
沉默。
沉默。
就在我要以为他正琢磨着该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把那碗水砸向我时,段空游竟是叹了口气,砰的一声坐到我旁边,递给我水碗,说了句:"好吧好吧,该告诉我你这一身算是怎么回事了。"
我突然便是感动。
这种朋友,怕是难求。
同时感叹,二愣你有仇必忘的本事又上了一层楼。
下次我可以耍得再狠点。
接过水碗,我咕咚咕咚喝起来。
而旁边的段空游很是安静地似乎好生打量了我一番,突然出声啧啧叹道:"原来男男滚床会对人体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我的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
而段空游一掌拍上我的肩:"兄弟,老哥都告诉你那样做不好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差点没被气死。刚要发火,一人掀帘进来。
"柳大夫好。"段空游立即起身道。
"已经醒了啊醒了就好。"黄衣老者摸了一把胡须点头道,坐近来为我诊脉。
一时安静。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清晨,而是另一个暮色当空。
"你睡了足足两日,你二哥可是很担心你。"柳大夫说着,应证了我的猜测。
段空游哼唧了两声,道:"老妖你可要记着报答我。"
"年轻人闯荡江湖也要留个心眼,仇家不要结太多。这种几乎只有内伤却差点要人命的伤势,你能这样自行醒转,已是奇迹。老夫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柳大夫点到即止地说着,微叹。
我与段空游相视一眼。
又叮嘱了几句,柳大夫就回到前厅照顾病人去了,段空游又坐了回来。
"说吧。"他说。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还说什么。"我挑眉。
"别开玩笑了。"段空游竟是一叹,"是不是仇家杀上门来?还是你那个老相好?"
"不是老相好,是老仇家。"我终于笑。
"能把你整成这副模样,看来那位公子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计谋智慧天下无双。"
我白了段空游一眼,想了想,又叹:"天下无双,谬矣谬矣。"
"哦哦你妒忌了?"
"是有点想纠正这个词使之更贴切而已。"
"那该称作什么?"
"天上天下通通无双。"
段空游顿时愣愣道:"这么厉害啊......"
"两年前,我出了十七道半的连环计,却被他破了十七道。我就靠着最后的半道逃出生天。"
第一次听我提起过往,段空游有些诧异。
"而我会变成这样,却是因为怀璧其罪。"我继续笑道,"偷了那个碧裘珠本是用来自保,谁知道被誉齐的人马盯上,揍了我一通就顺手将宝贝牵走了。"
好一会儿,段空游才惴惴道:"那现在怎么办,逃命么?"
我早看出来段空游虽然任我欺凌,但定有来路,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能一眼就看出易苍不好惹只有逃命的份,也让我对他的评价更高了一些。
我便笑:"不逃......"
段空游的意气又风发了起来:"哦!"
我继续道:"就等死吧!"
第七至八章
我告诉段空游,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常人都能想到,何况智者。而智者则更容易跳进选择的死循环,所以到头来,还是只剩了几乎随机的逃与不逃两种选择。
我也告诉段空游,智者千虑,也总免不了顾左不顾右,备前不备后的毛病。这不是疏忽,而更多只是合理调配人力物力的机谋。而我那个仇家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在合理调度的基础上,面面俱到无一疏漏,所以不论我们逃与不逃,都会被他逮个正着。
我最后告诉段空游,最开始的两天我们不逃也不躲,反而光明正大跑到医馆来,便是争取到了缓冲的时间。而接下来能逃的地方,也就只剩了即使就在那仇家的眼皮底下,他也不敢随意妄动的所在。
所以现在,我和段空游就坐在了岷城的一个小茶馆里。
我晋国幅员广阔,地处中原西北,隔着并不算大的北秦与元嘉国遥遥相望。西连茫茫大漠,东接国势渐危的后燕,东南是比北秦国土更小的赵国。而北秦与赵国之间,仍留有一道晋属狭长国土连接了晋国与元嘉。只不过天高皇帝远,此狭道不是被北秦和赵国割据,就是被流民强寇占去,徒留名号罢了。
后燕与誉齐都是临海国家。后燕一路南下与我晋国及赵国毗邻,最后与誉齐接壤。东靠海西南临赵的那狭长一段,也是与我晋属狭道一个德行,早被赵国与誉齐国虎视眈眈。
而两日前我们所在的临城,便是处在晋赵燕三国交界处。誉齐为换国宝,跨过燕属狭道而来,本是吃亏。但也包含了刺探敌情,及向后燕示威之意。这一路上顺便安插的眼线和势力,又怎是我能猜测得到。
这个岷城,离临城并不远,更靠近后燕腹地些。我们会来到这里,是因为,誉齐使节与晋国使节交换回誉齐国宝劫天剑后回朝的人马,就暂住在这里。
"真想不到成璧那小子竟然顶着比三公还高一截的王座头衔,是晋国除了国主的第二号人物......我说老妖,你也不用这么认真吧,被人抢了个国宝就要抢回人家的还回去。"段空游小小声抱怨,"你那个仇家究竟是谁啊这么能耐,把你都逼得跟个老鼠似的。"
"虽然本无恶意,但碧裘珠在我手中遗失是事实。连带成璧受责,非我所愿。"我喝了口茶,慢慢嚼着口中的桂花蛋奶枣泥糕,一边望向窗外车水马龙,"何况,你眼中的老妖,是这么任人欺凌的么?"
段空游愣半晌道:"老妖你别再这么笑得我发毛了......我知道你其实很大度,但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很恐怖。我可不想跟着你被人追杀......"
"所以我们才来这里嘛。"
"万一那仇家还是轻举妄动呢?咱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不。"我冷笑。
"那还是逃?不会吧......"段空游挎下脸。
"他动,我也动。"
"诶?"
我看向他:"准确地说,是他动,我更动。你说,咱挑动晋赵燕齐四国大混战的功绩,会不会被载入史册千古流臭永垂不朽?"
段空游看着我好一会儿,啧舌:"老妖你不是人。"
"那是什么?"我轻笑,掩口喝茶。
"你自己说呢?"
"美人。"我不带气喘不带间隙。
段空游顿时傻眼,大笑着竖起大拇指:"自信!果然自信!"
"自信你个头。"我白段空游一眼,眼神示意他身后窗外不远处。
那头,翠衣丫鬟正撑了一把白底油纸伞为那黄衣女子头顶遮荫。
段空游皱眉回头的那一时,黄衣女子正巧回过头来。
略蹙了清秀的眉,浅笑着不知看了一眼什么,便这样低垂着眼眸回过了头去。
外罩的同色浅黄薄纱与乌黑长发轻扬而起,雾一般掩去那浑然天成的美丽侧脸。
精秀小巧凝脂面,颦眉轻愁流水眸。
--天上美人魂落世,我家二愣看呆头。
我一叹,伸手在二愣面前晃啊晃:"魂归~魂归~"
二愣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点头评价,尚不需我花钱雇巫。
"走!"
结果我就听见这一个字,眼前就开始世界飞转,落地定神终于看清,已经下了楼过了街穿了巷,蹲在了某个带着尿臭的角落里。
我就这么被段空游扯着"飞"到这里!
顿时抬手抚额。
个么看来二愣看上这姑娘了。
一边看着二愣盯住那头渐近身影的专注相一边想着,以后每逢下馆子就让他看美女,钱都不用付了......
黄衣女子,终于近了。
一步一步再一步。
终于从我们正前方--停下脚步。
不但停了,还转过身来。
付上嫣然一笑:"谁家贼子!肝胆偷窥本姑娘!!"
惊天一句。
此句之前,她美丽的衣摆划过一道更美丽的弧线。
一道闪亮亮华丽丽的刀光,便射了过来!
原来是个武美人!!
"呜哇~~"
我和二愣赶紧躲开,差点撞上对面墙壁。
"哼,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原也是不安好心。"女子身后的丫鬟愤道。
段空游已然跟人家照上面,一时尴尬,正想开溜,却被我拉住。
而我正拍了拍身上灰尘,边伸伸腿脚边笑道:"世上正反之理,本就无常。"
三人同时疑惑不说话,我便继续道:"笑里藏刀人面兽心口是心非衣冠禽兽,并不少见。"
黄衣美人似乎轻哼了一声。
"正的也可能是反的,所以假的也可能是真的。"我自顾说着,掂了掂手中小刀忽然一笑,"伤害你的人也许并不是因为太爱你。但伤害自己的人只可能是太爱自己。"
那丫鬟一愣看向黄衣女子,而黄衣女子定定看了我一眼,低头。
这回是段空游开口:"怎么太爱自己,也会伤害自己?"
我道:"你以为伤害自己是因为讨厌自己?若一个人真的如此讨厌一样东西,自会弃之蔽履死活不顾,何必放在心头自相烦恼,以至于要以伤害来泻除心头恼恨?"
"......听来有点道理。"段空游道。
"太爱自己,所以讨厌现在还不够理想的自己,才会想伤害。但其实骨子里,还是喜欢的,还是想要变得更好的。变得更好一些更坚强一些,就不会再伤害自己了吧。"我说到这里,深深看进黄衣女子动容的眼里,突然一笑,话锋一变,"正正反反假假真真,有时候,只要反一反再去看,也许就能看清真实的东西。"
"......能不能说得再通俗一点?"段空游挠头。
"可以。"我笑着转身面对段空游,"通俗一点,就是虽然你躲在这里偷窥人家,但其实你也是个诚恳忠厚大好青年未来栋梁之材。"
段空游微笑点头。
我再道:"更通俗一点,就是虽然二愣你诚恳忠厚大好青年未来栋梁,却也免不了有些不好的习惯,比如现在穿得这么富家子弟招摇过市惹人非议。"
段空游谦虚点头。
我最后一拍段空游的肩一边上下以欣赏的目光打量他一圈道:"再通俗点,就是虽然你穿得这么一身正气气宇轩昂,呃,其实,二愣......"
"怎么?"
"你的下裳穿反了。"
倒数计时完毕,我立马抬手捂耳,段空游的嗷嗷叫声准时发出。
而我就这么捂着耳朵被段空游一把拎着以来时的状态"飞"离小巷。
身后,是那两个女子爽朗的笑声。
"没想到,你还挺好心的。"边拎着我跑段空游边道。
"你现在才知道啊。"我不用自己走路倒也轻松,一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