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多年以来，我的脑海中总有一种模糊的影像挥之不去，它时而哭，时而笑，时而调皮捣蛋，时而静如处子，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精灵，我也无法诉说多年来它是如何在我的记忆中中千回百转，魂牵梦萦，午夜梦回之时，我时常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深夜，像襁褓中的婴儿般贪婪地享受那份宁静，忽然眼眶不由自主地溢出分泌物，是咸的，是苦的，是涩的，又透着丝丝甘甜。我终于明白，因为我心里有了一个人，我就永远无法问心无愧地享受宁静，相反地，波澜四起或者惊涛骇浪一点也不夸张，尽管每次我告诉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回忆一旦打开，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是的，泪流满面，任何的甜蜜或疼痛，都那么的刻骨铭心，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了。
　　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家楼下住着一个叫张泉的男孩儿，他喜欢独来独往，偶尔见他和同学一起，夏天纳凉的时候大人们家长里短，小孩子在一起跑颠疯闹，这时候我看见张泉一个人守着花坛，双手支持着下巴，像是在祈祷什么。人们依然谈笑风生，丝毫没有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的尴尬，一个小孩子的行为很容易被人忽视的。而我总是主动走近他和他打招呼，简单地问候，友好地逗弄。
　　也许是回报我的热情吧，每次我上学放学从他家门口路过，他总喜欢眯着眼睛对我笑，很可爱。有一次我带着我女朋友回家，张泉看见了没有对我笑，反倒伸出舌头朝我扮鬼脸，手里攥着一块小石头朝我女朋友仍去。我女朋友气急败坏地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没家教！
　　晚上我送女朋友下楼，回来的时候又看见张泉，他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呆。看见我走过去，他转过脸不理我，我笑着说小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张泉嘟着嘴很生气的样子。
　　小泉怎么不理哥哥了？
　　你女朋友很难看！
　　我哈哈笑出来了。我说，你这小家伙，你知道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
　　你说你和女朋友刚才做了什么？
　　我以为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我就说我们做作业呢。
　　你撒谎！做作业干什么要拉窗帘？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这小脑袋瓜装了什么东西。
　　你不准和你女朋友做爱！他霸道地说。
　　我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啼笑皆非。
　　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也知道什么叫做爱？真可笑。
　　后来我上了大学不经常回家住，也渐渐淡忘了张泉，只是依稀记得他喜欢在角落里发呆，双眼含着忧郁，不苟言笑。但是看见我总会腼腆的微笑，从不吝惜，于是我自恋的认为，我确实很有吸引力。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往家里般行李，我拿着厚重的纸箱装着满满一箱子书，走上楼的时候，一个男生迎面而过，我认出他是张泉。他已经长成小伙子了，人长得落落大方，身形削瘦颀长。他梳着寸长短发，身着浅灰色的T恤，显得很温和。样子变了，眼神依然未变。他的眼神中总是雾蒙蒙，不似同龄人那么清澈，微笑也不是那么纯粹，似乎透着其他什么东西。
　　我喊住他，他仍然看着我笑，他说哥哥我帮你搬书吧，我连忙说不用不用，太重了。他已经开始扳开我的手，我以为终于可以歇息一下，没想到手一松箱子掉到地上，里门的书七零八落，他朝我恶笑一下说，我是故意捣乱的！让你记得我！
　　他忽然低下头，将地上一本什么东西捡起来，转身窜到楼上。我大喊一声："喂，你拿了什么东西？我看看重不重要？"
　　他摆了摆手不回答，转眼消失在我视线里。
　　我遥遥头，真拿他没办法。
　　晚上我吃完饭出去纳凉，邻居的小孩子在一起跳皮筋或者玩"红绿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只有张泉一个人独自坐在花坛边的榕树下面，双手托着下巴发呆。我走过去说，小泉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呢，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玩。张泉不屑地说，真幼稚！
　　呵，你才几岁呢，你很成熟吗？
　　当然成熟了，我懂得比他们多。
　　小家伙，你说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叫做爱。
　　我真想问他到底是懂"爱"还是懂"做爱"，又不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开口。
　　张泉仰起脸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我想什么呢？
　　放心吧，我还没和别人做过爱呢！我们班的女生长得都特难看，我都懒得和她们说话。
　　我咂舌。长得好看你就和她们......做爱了？
　　和一个小孩儿说这样敏感的字眼我还真不好意思。
　　那也得分到底怎么好看了。张泉一脸认真地说。
　　我说你还太小了，和谁都不许做爱，知道吗？小孩子最重要的是懂得自爱。
　　知道了，大叔，你真的很罗嗦。他一脸不耐烦地说。
　　被他奚落我觉得没面子，和一个小孩讨论这种问题就是瞎扯淡，就借故回家了。我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张泉突然大声喊到，甄浩哥哥，你以前和你女朋友上床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小孩子要自爱？
　　我看见在楼口打扑克的家长们都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我，我脸变得臊红，赶快窜到楼上躲避开了。
　　回到家我爸妈在看电视，我和我妈妈说，完了，咱家楼下的张泉算是报废了，小小年纪不学好，说什么......恋爱呀，上床之类的。我也不好意思和我妈说做爱这个词儿，就改成委婉的说法。我爸听了吭哧笑出来，说道，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个都成精了。你没看见前些日子报纸上说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生孩子了，还是四胞胎，你说这是不是骇人听闻！
　　我掐指一算，张泉今年也应该十五岁了。
　　那些日子我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女朋友意外怀孕了，我们无暇估计另一个小生命，决定打掉它。我陪着他去我家附近的医院，挂号的时候看见张泉在前面排队，我很吃惊，等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他，我问："你来这里干吗？这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吗？你陪谁来了？"张泉瞟了我一眼说："你以为我来妇产科陪谁来了？肯定不是陪我妈。"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阿姨知道你这样他会很难过你知道吗？"
　　"你是说我妈吗？"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的妈妈知道你来这里也会很难过的，你知不知道啊，大叔？"
　　我被他说得惭愧不已。
　　"要是没有你们这些不负责人的男人怎么会有姐姐这样可怜的人。你就别总是教训别人了，大叔！你回家不要胡乱和我妈妈说啊，孩子不是我的，我是给我朋友挂号的，是她出事了。"说完他走到座椅旁边扶起一个面色苍白的同龄女孩子。
　　我女朋友摇摇头说，这孩子，你家邻居啊？真是伶牙俐齿，将来肯定是个厉害的角儿。
　　工作以后我搬出家了，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和女朋友同居。不久后我就和女朋友分手了。
　　我很久都没有看见张泉。
　　二十五岁那年我结婚了，我老婆比我大三岁，他爸爸是外贸公司的老板。
　　结婚前一天我回家看我爸妈，我爸爸语重心长地说，甄浩啊，结婚以后好好过日子，不随便结婚，一旦结婚就别轻易离婚。咱楼下的老张离婚了你知道吗？
　　我吃惊不小。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离什么婚哪？将就过得了。我说。
　　我爸紧张兮兮地说，你以后可别将就过，要么就认认真真地过日子，把你那些臭毛病改一改！
　　我知道了，爸，您别总是教训我。那个，张叔离婚了孩子怎么办？房子给谁啊？
　　房子给张泉妈，张泉跟他姥姥一起生活，两个大人谁也不管孩子。
　　完了，这孩子算是扔货。
　　怎么就扔货？人家孩子懂事，别看家里出了这么个事儿，张泉学习好着呢，成绩前三名，比你那时候强！
　　我暗自揣摩着，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同学也是不三不四的人，这个环境还能学好？
　　好多年没有看见过张泉，有时候偶尔会想一想，他长大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七年之后，时光是最神奇的整容师，七年后他已经面目全非，我完全认不出他来。所幸地是，千变万变，眼神未变。
　　我二十九岁那年，在恒丰混了几年销售后终于升到了销售经理，皮包里渐渐鼓起来，从此我就经常在外面瞎混，我一般和韩小君在一起，我老婆问起我就拿他当挡箭牌，他女朋友问起他他也把我搬出来。我们俩狼狈为奸互相掩护，得以在外面兴风作浪。
　　那天晚上很偶然吧，我和韩小君去了蓝魅去K歌。因为那天下午我去了西岗跟一个客户吃饭，吃完后直接找韩小君，他刚刚谈完了一个单子，心情好得很，就说请我去消费。
　　我是第一次去蓝魅，不知道这里小姐的质量怎么样，我们要了一个中包，过了一会儿几个姑娘鱼贯而入，顿时感到香气刺鼻，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头一看，门口一个男生叼着香烟，一只腿支着墙，歪着个脑袋，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吞云吐雾，一脸享受的样子，那表情就像吸了大烟一样。
　　等他正过脸，我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熟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差点吐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男的走到那男生身边把烟夺去，毫不犹豫第吸了一口，立即覆在男生的嘴唇上，男生也不反抗，就那么吞咽了下去。
　　男生缓缓挣开双眼，一眼的倦怠表情，忽然间我和他四目相交，我身子打了个激灵。
　　张泉......
　　我小声地喊着，声音卡在喉咙里，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他当时的眼神是慌乱的，我敢肯定，他认出我来了。他眼神躲闪着，随即转过身离开我的视线。
　　我对韩小君他们说，你们先玩，我出去一下。
　　等我跑出门口，发现张泉和那个男的已经转过墙角了。我追了上去，转过墙角大声喊道："张泉，你别走！"
　　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张泉身旁的男儿说道："你在叫谁？认错人了吧？"他一脸调谑的笑，那自作多情的笑容误以为我喊的是他。
　　我瞟了他一眼，想到他刚才对张泉做出的事，不由得厌恶起来。
　　我瞪着张泉，没好气地说："我没认错人，我叫的就是你，张泉。"
　　张泉低着头不说话。我慢慢走过去，心里打量着，应该说什么好。
　　这件事被我看到了，我肯定得教训他。
　　但我用什么身份教训他？若是被他反问一句：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你连自己都没有管好。
　　我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
　　以他小时候的个性，这种话他不是说不出来。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他说了句让我想揍他一顿的话。
　　是我多虑了，我不必担心什么，因为他根本装不认识我。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冷笑一声问道："你叫张泉？你真名叫张泉？没
　　想到啊，认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告诉我的居然是假名字。"
　　那男人尴尬地笑着说道："我就卫东一个名字，从小叫到大，我骗你干嘛呀。他真的是认错人了。"
　　两人一唱一和的语气让我有一种被消遣的感觉。
　　怒气顿时窜上心头，我朝身边的墙狠狠砸了一拳，砸完我就后悔了。我感到手骨要裂开，头痛不已，又不能在他面前柔一柔，脸上还不能露出疼痛的表情，继续装得面不改色。
　　为了他生气值得吗，他和我非亲非故的。他既不是我弟弟也不是我儿子。
　　既然如此，我认输。
　　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我刚要转身离开，张泉却开口说话了："叔叔，别难过了，张泉是你什么人，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一声"叔叔"叫得我心里百般滋味。他上次这样叫我是几年前？这些年一
　　晃就过去了，日子就在浑浑噩噩中混过去，而现在我已经不像他这样年轻，奔三
　　的人，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叔叔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生感慨，眼睛竟然湿润了。
　　我说："张泉是我小时候一个邻居，好几年没见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挺想他的。"
　　张泉看着我，微微一笑说着："别难过了，过来坐一会儿吧，我陪你聊聊天。"
　　这是什么意思？还要继续跟我玩下去？
　　好，反正我有时间，耗得起。
　　于是我跟着他，走近一个小包房里。他把音响打开，调到小声，坐到我旁，
　　对身边那个自称卫东的人说道："你去拿点喝的过来。"
　　卫东走后，我把大门怦然关闭，抓起张泉的衣领喝斥道："你不承认是什么
　　意思？你现在不读书了吗？你和那个男的是来真的？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服
　　务生？还是......"张泉突然冷笑一声，打断我道："叔叔，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语气有点嘲谑。正是我讨厌的那种语气。
　　我沉默不语，与他双目对峙。他微微眯起的眼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凌厉。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他问道："我和张泉长得像么？你和他多久没见面了？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认得出？"
　　我忽然暴躁地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沙发背上。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眼
　　神让我生怒。
　　他眉头紧皱，干咳了几声，轻声说道："你先放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如此失态。
　　此时卫东拿了几瓶啤酒和水果盘进来，张泉施了个眼色让他出去。张泉一边
　　倒啤酒一边说道："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我苦笑一声，说："我本来没什么兴趣听故事，不过既然是你讲，我就听。"
　　我想知道，他究竟还想玩什么花样。
　　他将一升装的玻璃杯推给我，里面的啤酒加了冰块，我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感到冰凉刺骨。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我夺过手机怒道："别接电话了，继续讲你的故事。"
　　他浅笑一下说道："你还真霸道。"于是啜了一口啤酒说道："我小的时候，
　　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互相骂娘，什么脏话都骂得出，于是，我不喜欢说话。因
　　为大人那些骂人的词儿我都学会了，我怕我一开口就只剩下脏话了。我小时候几
　　乎在漫骂生中度过的......"
　　后来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嘴唇微微张开，微微翕动。渐渐地，我眼前模糊了，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眼前会朦胧一片，难道我，哭了吗？
　　3
　　等我醒过来，感到一阵眩晕，头疼欲裂。我下意识感觉到自己是被下了药了。眼睛酸胀，怎么睁都睁不开，但头脑还清醒地很，我依然记得，不久之前张泉坐在我对面，推给我一大杯冰镇啤酒。
　　我一闭上眼，他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
　　张泉对我下手？他竟然下得了手？
　　我揉搓着紧绷的双眼，努力睁开，却看到韩小君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是人已经不在了。韩小君见我醒来，立即讪笑一番。这样还不够，还夸张的笑得腿肚子乱颤，手掌拍得劈里啪啦响。
　　我当时脑子混沌，被他笑得不明所以。
　　我苦笑着骂道："行了吧你，你中了彩票了值得你乐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