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殿上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把七星打发走，便搀起天枢，咬咬牙道："玉帝是不是要把我压上诛仙台？他不会罚你的吧？"
天枢好似极其隐忍地摇摇头，喉咙有些哽咽道："我没事，我没事......"
"......我接下来怎么样？你说罢，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尽量使语气放得很轻柔，问道。
天枢眼泪顿时哗啦啦流下，一把抱住我道："摇光君，摇光君，对不起，都怪我......"
我正被自己微小的小良心折磨着，又听他一受害者哭着道歉，心里有些受不住，道："直说吧。"
天枢断断续续道："玉、玉帝说，你们一无法除妖，二犯了天忌，动了凡心，三、三说，你不但不懂得反省，还......"
"还乐不思蜀把天枢也拖下水么。"
天枢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我被送往地府的时候，有些不舍地回看了一眼府邸。后来天枢把我送往奈何桥，又是想哭又拼命忍者的表情，我好言安慰，说历劫完了还是可以再见。
我在心里发誓，如果再有重逢的一天，我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心。寂寞的一生，经历一次也就够了。
不过......以后应该见不到了吧。
我走到奈何桥的时候，天枢一把拉住了我。我朝他笑笑喝下孟婆汤，笑着说了对不起，天枢一把抱住我。
喝了孟婆汤的人，这一世的形体会渐渐消散，之后才会在人间的一户家庭重生。以新的样貌，新的身份，度过新的一生。
我只觉得犯困，之前又缺少仙气，早已快支撑不住。此时眼皮开始打架，我也只拼命挺住。
天枢抱着我说，是他的错，他什么也没做到，每次都添乱。
我摇摇头说，你这样很好。
说着，我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不期然看到对方发愣的表情，充满了震惊。
他又吻了我，轻柔得好像羽毛，很温暖，尽管生涩。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刮刮他的泪痕说，怎么这么大还哭鼻子。天枢猛地摇头，泪珠子甩了满天满衣服。
他说，他以后会成长成一位出色的贪狼星，比父亲更加出色的天枢，再也不会让我寂寞。不论是下雨，还是打雷地震暴风雪，只要我需要，他就会来。
我用力笑笑，映在天枢眼眸中的人却一副虚弱无比的模样："笨蛋，那会感冒的。"
天枢使劲摇着头，面容渐渐模糊。泪珠子掉到我身上脸上，温热却灼人。
眼前的一切已模糊到看不真切，我终于如愿地闭上了眼。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说，那是因为有次我一时兴起，和他一起在天庭看人间的状况。人间的天空很清朗，不一会有很多乌云聚集，有水珠从天上扬扬洒洒而下。
我笑着说，这叫雨。天庭是没有雨的。
天枢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道，以后去人间万一下雨了，就千万不能出去。肉身淋了雨是会生病的。
天枢道，只要摇光君在，就算生病也不算什么。
天枢的脸孔渐渐和记忆中的重合，我记起了，有次在后院我弹琴后，天枢支着脑袋和我说话。
他说他不喜欢天枢这个名字。天枢代表了责任，与生俱来的名字不是他所愿。人当是自由的，不应被所谓规定束缚。
我听了激动半天，这跟我心中所想不就一样么。高兴之下问他，那我帮你起个名字怎么样，私下里就我喊你。
天枢乐了半天。
再后来，我转了好几世，开阳和玉衡也跟我一块转世，尝了许多酸甜苦辣，无奈一过奈何桥统统忘个干净。
前一世，开阳是我姐姐。玉衡是我姐夫，却说他爱我。
我当时年龄还小，只道同性恋恶心，而且他背叛了姐姐，因而总是厌恶他。
谁曾想，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到头来纠纠缠缠的，只有那么几个人。
一觉醒来发觉天还没亮，离这里相隔甚远的地方，天空发白了一块，像撕裂夜空般，形成鲜明的对比。萦绕在马车周围的还有些许薄雾，映着叶上滴落的水珠，朦朦胧胧。
马车颠颠晃晃进了京城，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直到到达那一排似乎没有尽头的红色宫墙。
我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两个月的路程因估计到我身上的伤，拖拖拉拉了两倍的时间不止。肩头的伤已经长出了新肉，连包扎都在我的抗议下省了，不剧烈动的话就不会疼。
这么一群人马走进皇宫，待侍卫看清以后大吃了一惊："太、太子殿下！您......啊，请过！请过！"说着连忙闪到了一边。马车走过那排侍卫，只听身后响亮的声音伴随着欢呼声：
"太子殿下回来了！"
钟离阳尴尬地笑笑，我回以一笑，不置可否。
明明看到了我，却不认得。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满脸伤疤，况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谁会记得？
我和钟离阳乘坐的这辆马车直径驶进了皇宫内院。从掀起的帘子看，应该有不少宫人，还有大臣......这这这，这是刚下早朝？！
钟离阳跳下马车，虽然已经通传过了，周围还是爆发出惊人的吵杂声。离宫多时太子，终于回来了。
钟离阳脚刚一沾地就立刻扭过来，把手伸到我面前，作势要扶我下来。周围的吵杂声更甚。他一瞥，立时安静下来，但还是总感觉众多目光集中在这小小的一块。
我老脸有些窘色，小声道："我，还是自己下来吧，不用了......"
钟离阳道："皇兄的身体还没好，还是阳儿扶吧。"
一时间众人又议论纷纷，胆大一点的大臣上前躬身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敢问太子殿下，这马车里的，可是大皇子殿......"说到这里他朝这里一看，立时噤了声。
我身上还裹着跟这个季节搭不上边的狐皮毯子，软趴趴地坐在车里。见那个大臣直愣愣地看着我不动，我越发尴尬，无奈笑笑。
钟离阳抽出我的手，一把把我拉下来。我立直了身子，尽量镇定地站在原地。
周围果真有不少人，眼光毫无保留地射过来，我抖抖衣襟不在意，径直走向大殿。
大殿上已经没了人，龙椅金光闪闪，华丽威严的气息。
记得十几年前，钟离衡坐在这张椅子上，让我站在他旁边，眼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万岁呼声回荡金銮。
雕龙画柱的刻纹，盘旋直上。
人将一生托付给命运。开心了，庆幸，失意了，埋怨上天不公。我总是不赞成这样，因为自己的命运要靠自己来奋斗，只把一切托付给他人，又有何快乐可言？
也许，我才是错的。分明随水而流比较轻松。不会累也不会疲惫。
我道："这次回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钟离阳道："嗯。"
我道："我看......还是不报仇了。"
钟离阳道："......那很好。"
我抿抿唇，问了问皇帝现在在何处，于是径直往寝宫走去。
寝宫依旧如此，我阻止了门口通传的太监，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钟离阳没跟着我进来，说在门口守着，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寝宫里安静异常，淡淡的熏香萦绕。钟离衡裹着被子背对着我躺着，身子因呼吸而时起时伏。
按理说，早朝完毕后钟离衡就要吃早饭了，为何又睡下？
我靠近他，却闻到一股酒气。
竟然宿醉......
我叹口气，搬把椅子坐在床边。
等待其实并不漫长，在熟悉的环境下，我感到心安。仔细想想，钟离衡转世以来我竟没好好对待他，前世是，今世也是。
过了很久很久，钟离衡哑着嗓子小声说了句："来人......"
我连忙上前道："什么？"
"朕要喝水。"
我答道："好。"急忙转身倒水。倒完水几乎火速走到床前，扶起钟离衡给他喝。
钟离衡低头喝水，英俊的脸有些憔悴之色，仿佛是我的幻觉。
我道："再来一杯么，父皇？"
钟离衡点点头，随即睁大眼睛，猛地抬起头直愣愣看向我。
我转身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喝下，擦了擦他嘴角的水迹，才扯了扯面部神经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钟离衡点点头，再点点头，用力点头，一把把我扯向怀里。
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我眼睛有些酸疼。
玉衡......玉衡......都是为了我才受了那么多苦。万一他哪天想起来，一定恨死我了。
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不想被玉衡和开阳讨厌，不想被怨恨的眼光看着，不想听见那些不痛不痒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
跟钟离阳谈了一会儿，他又睡下了，我揩揩眼角，又发愣了好大一会儿，站起身走出房门。
已经中午了，阳光刺眼，我揉揉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一个阴影却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发愣过。
面前的人嘴角上翘，却让我觉得他想流泪。青色长袍雪白折扇，倾城样貌如初。
我咽了口唾沫，肿得老大的核桃眼又开始发酸。
"天、天枢......"
他抿嘴一笑，晃晃折扇道：
"这个名字不好，你还是唤我帘影吧。"
我扯扯嘴角："帘、帘影。"
帘影笑着点点头，握住折扇的那只手却蹦出了青筋。
帘影是怎么来这儿的，他不已经是凡人了么，又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我眼睛转啊转，不知道从何说起。先前还能应付自如，但一把所有事想起来反而颇尴尬了。
帘影道："怎么，不报仇了么。"
我道："都过了多少年了，算了。"虽然有些对不住这世生下我的母亲，可这宫廷之事我知之甚少，纠结来纠结去，又有什么意思？"忌惮严家势力的人不占少数，查不出什么的。"
帘影点点头，径直带我走回华骀殿。殿内的摆设和多年前一样，基本上没有变化。
只不过景未变，人已去。
钟离阳不知去了哪里，也许是被那群趋炎附势的官僚拉走了。我走到后院坐到一石头上，脚蹬着另一块石头。帘影站在我前面，道："你都想起来了，就没有什么好问的？"
我想了想道："玉衡和开阳是不是今后就世代为人，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
帘影点点头，我道："我也是吧。"
"嗯。"
"那天玑和天璇呢，没受罚吧，一开始就没他们的事。"
"大概吧。"
我道："你当神仙的时候是不是知道，夏侯晋是胡国的人么，他跟胡国是什么关系？"
帘影坐到我身边，一手扶着膝盖，扇子无意识地点着，看着远处道："夏侯晋原本就是胡国的人，几年前就来到此处，应该就是为了躲避那个皇帝的掌控吧。看来胡国皇帝也挺重视他，为了他竟然与柳国开战。"
我笑笑："钟离衡也挺狡诈了，竟然骗人家皇帝。"
帘影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皇帝都这样。"
我小声道："那玉帝也是？"
帘影点头道："人世间的真真假假众多纠结，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你我二人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在还不是好生坐在这里谈天。"这么说着，他看我的眼神却很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鄙视？不会不会，我错觉。
我无话可说了，干咳一声道："......那你呢？当了人类，留在西凌还习惯吧。"
帘影摇摇扇子道："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个小鬼头？这几百年来我可来过不少次人间，比你懂得还多。"
我笑笑："小帘影真的长大了。"
帘影剜我一眼，皱眉。"你真的没什么要问的？"
我道："钟离阳不知道答应了胡国将领什么事，都是因为我。现在他们两人都再世为人，不管什么事都无法用仙术了。况且钟离衡现在的状况不大好，我觉得，还是留在宫中为好。你跟我一起么？"
帘影冷笑道："三个国家之间有什么我没兴趣，现在那个卫国小皇帝还在找你，你愿意留在这里还是愿意往那边去，都可。"说罢，他拂袖而去。
我也没拦着，叹了口气，双手支身后的大石头上，看着头顶漂浮的白云蓝天，心里空晃晃的。
闭上眼睛，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声响，虽小，但在清净的宫中异常明显。
"摇光君。"
唔？
我睁开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心脏都差点漏跳一拍。手脚并用往后靠了靠，帘影放大的脸在眼前晃悠。
"你怎么又回来了......"
帘影道："你刚是在岔开话题吧，光儿。"
听他那声‘光儿'几乎抖掉了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扯扯嘴角道："误会误会，我要去看看钟离阳，商量商量有什么对付胡国的办法。"还没爬下石头，就被帘影提溜着又回到远处。
我要怒了，怎么一个个长大都这德行！小时候都可爱羞涩地要死，一长大脸皮也不要了，什么都做得出，一群白眼狼！！
"喂喂你住手！这在院子里......喂喂！！"
衣服在我拼死抗争下还是被扒拉下来，帘影一反往日做派，埋下头啃我脖子。我飞起一脚踹他，脚还没挨到衣角就被抓住，放在他身侧。
"你你才不做神仙多久！这种事起码也要你情我愿吧，放开我！"
帘影含糊道："就是因为做神仙太久了，才忍耐得这么辛苦，现在我俩都不是神仙了，凡人七情六欲是很正常的。"
一道惊雷劈醒梦中人，我使了吃奶的力气推开他，一手拢拢被扒拉到腰际的衣服道："你也知道这是凡间？！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
"......皇兄？"一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和......帘影？"
我个乌鸦嘴。
我嘴角抽搐地扭过头去，钟离阳正脸色僵硬看着这里。我看了看自己：帘影压在我身上一手托着我的腰一手正拽我衣服，我扯着他的手，另一手还扶着他的胸膛。
降道天闪把我劈了吧！
钟离阳道："对不起，请继续。"说罢，他转身往殿内走去。
我一脚踹向帘影道："都是你！"
帘影不慌不忙躲过去，扇子也回来了："他肯定是故意的，我们那么大声响他走到这里才听见？怎么可能。"
我气结："你还有脸说！"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怎么长大了就这德行！你还是天枢么你，你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我睡觉去了。"
我跳下石头，掠过帘影朝殿中走去。
"我当然跟那些年不同。"帘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了顿，继续走。
"你看玉衡和开阳，又有哪个和当年一样的？就连开阳今世这些年的性格也远远不同于他小时的天真可爱。人没有不改变的。"
我想说是借口，可终究无语。其实自己了解的，开阳变了，玉衡变了，甚至尚为神仙的天玑，天璇，天权，也大大不同以往。特别是帘影。
他用已然长大的手掌抚摸我，用说着人没有不变的嘴来吻我，全然没有当日，乖巧的小天枢跟在我身后跑跑跳跳的影子了。
内里明白的，事态变迁是必然。世上没有永不改变的事物。
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回到华骀殿的寝宫内，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未好的伤口也开始刺痛，又是一夜无眠。
我开始疯狂想念前天枢未死的那段时间。
花香环绕，月光清冷。
"摇光君......"
我翻了个身，摆摆手道："别吵，迟一时半刻玉帝不会说什么的。"
"唔？是么。"那个声音又道，便不再说话了。稍后身边传来几乎细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我感觉到棉被的一角被撩起来，冷风呼呼往被子里钻，不由缩了缩脖子。
一只手从身上伸过，搂住我的腰："那好吧，我再陪你睡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