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笑得一片阳光灿烂。我的第一感觉是特想冲上去抽他。
周围爆发出一片笑声,连灸师都笑得特真诚。这下所有人都开心了,这家伙还挺能调节气氛。
突然号角响起,是狩猎的召集令,一群人赶紧整肃,凑到老皇帝的仪仗队旁边。帘子里伸出一个手指头勾了勾,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上去领命,然后出来宣布道:“陛下有旨,令王子各带一个凤胎狩猎,猎得野物最多者,陛下有赏。”
这老皇帝,真的是很无聊。
我转头四顾,这种分配太过一目了然:振翎向含薇走去,棘钗跟在灸师身旁,金贵和可筱……压根没分开过。然后我看到彦珈站在不远处,很不满地看着我,不,确切的说是我的马。
“这是驴子吗?”他斜睨着它。
“不许你侮辱他,他是腊肠兄。”我用同样不满的眼神回敬他。还敢说我,你刚才的表现不也一样“可圈可点。”
彦珈无视我的眼神,叹了口气:“算了,你就跟在后面吧。”
狩猎的号声一响,一众人策马而去。我的小马跟在后面慢腾腾的走着。等到烟尘散去我发现所有的人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使劲踢我的马,但是我想他的皮也一定跟腊肠一样厚,踢了半天的结果只是它撒着蹄儿在那儿欢蹦。后来我放弃了改造它,这是一头不朽的马,连同我一样注定成不了大器。想到这里我对他产生了极强的认同感和兄弟友谊,我拍拍他的耳朵,“走,咱们看风景去吧。”
我漫无目的得游荡,偶尔发几枝箭吓吓野兔。直到看到不远处有个人。走近了,我发现是棘钗。
她像是特意在那儿等我似的,递给我一张纸。
“这是?”
“殿下在几处布置了陷阱,小心不要掉进去。还有,”她看着我,加重了语气,“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要是泄密有你好看。”
棘钗说完这些就策马而去,连我想追上去问几个问题都不能。打开地图一看,好家伙,密密麻麻得好几个地方都画着叉,这灸师可真够狠的。
棘钗说不许泄密,但是在不久之后我遇到了金贵和二王子——这两个家伙慢悠悠的像是一路散步到此——我冲上去就把地图给金贵看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弃金贵于不顾。
然后我想到了彦珈,虽然这家伙鄙视过我俩,但是这家伙现在好歹是我的靠山,让他挂了可不好。于是我踢踢我的小马:“兄弟,能不能跑快点,救人火急啊。”
我不知道这小家伙听明白没有,不过它好像跑快了点。不久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湖泊,透过湖边的树丛,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彦珈的身影。
“彦——珈——”我嫌小驴子跑得不够快,跳下来朝湖边跑去。我大叫着冲进树丛,直到发现湖边不止一个人——
白衣白马。含薇和彦珈站在一起。
我承认一大部分处于好奇,一小部分处于我的某种敏感,我没有冲出树丛,而是停了下来。如果竖起耳朵,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谈话声……
“怎么样?”含薇在问。
彦珈一直在笑,不答。
“到底怎么样?”含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恼。
彦珈笑完了,抬起头来:“为什么选上我?我想振翎王兄是最热门的继承人选吧。”
含薇的表情却是不带一丝笑意,甚至带着某种威胁:“那你也知道我是继承凤最热门的人选吧。到底是谁来继承王位,不过是我一句话的结果。”
“所以为什么是我?”
含薇真的是恼了,她一扔鞭子:“我想选谁是我的自由!振翎比我大二十岁,又老又木,一点意思也没有。彦珈,我看得上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不要弄得好像是我在求你。只要你一句话,等我当上凤,你就可以做王,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彦珈低头抿着嘴笑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我怎么会不觉得荣幸,只是,太过荣幸以致于不敢相信彦珈有这等福气。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等到你做上凤,再向我证明这份诚意也不迟。”
我不知道含薇的反应如何,因为我没有听下去。我回转身走出树丛,骑上我的小马,拍拍他的耳朵:“走吧老兄。”
我知道彦珈没有答应含薇的请求,但是我依然觉得有点难受。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仔细想想,就算彦珈答应了,我也没什么立场好反对。本来嘛,人各为己,天经地义,王子寻找真凤,不就是这场游戏的目的么。
可是他的话里,总是有什么让我觉得不爽。是因为他没有完全拒绝含薇的要求吗?
我是被抛弃了的凤胎,四王子是被抛弃了的王子,所以我们两个同病相怜。但是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换一个凤。
哼,什么机关暗器,你靠自己的运气去躲开吧。
我掏出地图看了一下,确定方位之后选了一条没有机关暗器的小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按照我的马的脚程,我得开始往回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暗去了一半,前路却还不见尽头。我掏出地图,借着最后的天光看了一下,确实没错阿。但是为什么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狭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已经变得一片宁静,不要说猎声,连野兔发出的细碎声音都听不到。
我的疑虑越来越重,只是,在我下定决心掉头之前,惨剧就已经发生了。
前方拦马索。幸运的是我的马很准确的一个急刹,没有踩到。不幸的是它把我甩了下来,我一头栽进了前方枯枝覆盖下的大坑。
我在一阵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翻滚过程之后落在了坑的最底端。这坑还是刚挖的,下面什么都没有。我在剧痛中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骂灸师这坑挖得不厚道,然后骂棘钗算计我,再骂彦珈沉迷美色忘却兄弟情谊,最后骂我那匹马,我真是遇人遇马都不淑,看什么都走眼。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把你做成腊肠,切成一段一段烤了吃。”
我对着腊肠兄露在坑上的脑袋切齿。不知道腊肠兄是不是听懂了,本来还在坑上探头看我,现在脑袋一闪,不见了。
“哎,腊——腊肠啊,回来!!!”我在坑底凄厉地喊叫,但是腊肠兄再也没有露过头。
我心想,狠,难道要我走回去。一动脚脖子,发现崴了。叹口气,坐回坑底。只好等人来找我了。
天色愈来愈昏暗,在幽深的坑底,早就没有了一丝光线。我擦着藏在衣袖里的火纸,点着一根随我一起落下来的枯柴,看它燃尽,急急忙忙点着另一根。就这样一根一根地燃着,直到我发现我身边的树叶枯柴也不多,我开始心慌起来。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救我?这地方这么偏僻,等他们找到我,估计我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甚或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我?少一个凤胎不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吗?
唉,沙莫尔啊,你就这样死了,连你的消失都没有人注意到,尸体被风吹雨淋,无人知晓。
我调侃着自己,不寒而栗。
当连土坑上方的天空,都已经呈现出一片漆黑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我看着那一小片天空上仅有的两颗星星,想着去另一个世界和爷爷奶奶再会的场景。
我奶奶一定会说:你这小崽子,怎么还是这么笨,过富贵日子都不会。
然后我爷爷蹦出来说:这就是命啊,命啊,咱就是这个命啊。
我放弃了,躺在坑底。唯一的遗憾是死之前不能再吃几个摊鸡蛋。
我一定是饿花眼了,为什么星星会动。
还是绿的。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擦着一张火纸。
一张巨大的……呃,野兽的脸。脑门上一撮白毛。白额狼。
来之前听说过这片围场最凶猛的野兽的名字,体型庞大,皮毛珍贵,只是,它们非常稀少,居然让我遇上了。我想它想吃我,我从它绿莹莹的眼睛里读到了“食物”两个字。只是它可能没怎么见过人,所以不太清楚从哪里下手,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手伸到背后,从裤腰带上取下了藏在那儿的匕首。这是听了彦珈的劝告之后带在身上的,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这种用场。
也许我注定要死在这里,但是要给你果腹,也要问问我愿不愿意。
我手里攒着匕首,静静等着它跳下来的那一刻。不过狼却显得非常有耐心。有一阵子它走开了,正当我松了口气的时候,它又折了回来,继续监视着我。
我叹了口气,匕首柄都被我手上的汗水浸湿了。
痛快点,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也比我饿死在这里强。我这样想。但是狼就是不下来。我想起奶奶的话,狼会一直等着,等到你招架不住,放松警惕,它就会一口咬上来。所以输的人都是先自我放弃了的人。我不想输,所以我不放弃。
我们两个就这样对峙着,消耗着对方的精神力。
时间变得细密而绵长,我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只知道我的眼睛还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连眨眼都感觉不到了。
突然狼的身形一闪,又消失了。我对着天空举了半天匕首,确定它没有回来之后才慢慢把手放下来,手指僵硬地握着刀柄,几乎无法松开。
一张开手,刀落在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捡。
也就在同时,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后上方袭来。在我意识过来闪身反刺之后,它没有咬到我的喉咙,却一掌拍在我的肩头,随后落在不远处。
狼跳下来了,现在就在我跟前几步之外的地方,它跳下来的巨大冲击力使得我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我挣扎着起身,发现肩膀火辣辣地疼。最糟糕的是,匕首不见了。匕首插在狼身上,隐没在它长长的毛当中。它实在太庞大,我小小的匕首对它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它站在那里,似乎一点都没有因此影响攻击力。幽绿的眼睛盯着我。我能闻到它身上浓重的臊味,以及随着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张开的大口中传来的独特的臭味。
我哀叹,老天连让我多活两天的机会都不给我啊,真是苛刻。
“其实我让你吃,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它说,“反正我没爹没娘无依无靠,你还有崽吧,给你吃了,还能造福一下后代。”
不过,“我不甘心啊!”我吼。我没杀过人,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最多坑蒙拐骗了一下,可是为什么要死的人是我。那些经历过的奇形怪状的事闪过我的脑海,包括那些东国的人的脸。他们没有一个是善意的。除了金贵。除了彦珈。
最后一刻想到他们,让我觉得多少有点安慰。
“来吧,你动作快点,不要让我太痛苦。”我舒舒服服躺下,要死也要选个舒服点的姿势。
狼没有让我等很久,它扑上来了。我闻到它大嘴的味道,已经近在咫尺。然后“嘣”一声鲜血四溅,洒了我一头一脸。
唔,为什么我的血这么臭……简直要熏死我了……
臭也就臭吧,还死得这么慢,我都不想死了。
我生气地睁开眼。眼前一张放大的狼脸。一支箭矢从它的白额中穿出,距离我的额头不到半寸。
“啊!”我大叫一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臃肿的狼尸推开。坑上深沉的夜幕映照着两个人影。
举着弓的那个是彦珈。另一个我不认识,在那里不冷不热地说:“殿下好箭法。这只白额要是带回去,猎赛第一名非你莫属。”
我很悲愤。我差点死了,这个人还在讨论猎赛。
“白絮,把他拉上来。”彦珈只是说。
那个叫白絮的人很快跳下来把我举了上去。他简直像个大力士,随后又跳下去来,把那白额扛了上来。看得我一惊一乍的。
我就这样被救了。我一瘸一拐地跳上去,抓住彦珈衣领很想骂他一顿:“你这混蛋,凭你那技术,要是射中我怎么办?!”
彦珈推开我的手:“不讲理的家伙,我都救了你了。”
然后他看着我:“你的脚怎么了?”
我悲愤地告诉他崴了,然后看他露出一副“你啊,就是不中用”的表情,对我说:“上马,天色这么晚了,小心还有狼。”
事实证明我没法上马,最后是彦珈把我拖上去的,我坐在他后头。我们的马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白絮骑着另一匹马驮着白额狼跟在后头。月亮出来了,把怪石照得更加嶙峋,路却变得明亮而通畅。四下无声。坐在马背上摇晃着,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彦珈突然开口:“其它狩猎的人都已经回去了,找了你一圈找不着,他们以为你死了。”
我问:“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彦珈示意我看旁边,我才发现白絮骑着的那批马,居然是香肠兄。我有点热泪盈眶,但是想起来是它把我扔下那个坑去的,我泛滥的眼泪又缩了回去。
“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你可以不用回宫仪府,先去紫藤院呆几天。”
“难道……你故意拖到所有人都回去了才来救我?”
彦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我们结盟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比较好。”
我那个愤怒阿,这人完全不管别人生死的吗!?我把满脸狼血往他衣服上蹭,蹭蹭蹭,蹭得他的衣服像幅写意画。我居然还在最后关头想到他,觉得他是个好人,我真是没长眼珠。
彦珈的声音悠悠地从前面传来:“沙茉儿,你信不信我回去就让你帮我洗衣服。”
我信,你这个大恶鬼。
可是我没敢说。
“痛啊痛啊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彦珈把我一掌拍平在床上:“闭上你的嘴,不要叫得好像我要奸杀你似的。”
这个恶俗的人。我噙着泪,哀求:“换个人好不好?”
“没有别人。本王子亲自给你上药,你有什么不满。”
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人,我们赶了一夜路,在大清早才回到紫藤院。这之后白絮就消失了,紫藤院里倒是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侍女,彦珈叫她秀芽(偶就是要俗,不要拦偶),她给我烧水去了。
一会儿秀芽进来,问:“殿下,做点什么给你们充饥?”
彦珈说“不用,我不饿。”
我仇恨地看着彦珈,秀芽看着我,然后彦珈也看着我。
“你要吃什么?”他终于良心发现。我昨天一晚没吃东西。
“鸡蛋……摊鸡蛋……要很多很多的鸡蛋,摊得又薄又嫩又焦焦的……”我有气无力地喃喃。光是想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我。后来彦珈说:“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秀芽拿上来两副碗筷,但是彦珈一动不动,只看我吃。
“没见过你这么爱吃鸡蛋的。”他说。
“反正我跟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不一样,吃不贯好的。”我一边往嘴里扒,一边咕哝着。
“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是吃燕窝鱼翅长大的一样。”彦珈说。
“难道不是?”我白他。鬼才信叻。
彦珈不答,只是转头看着窗外。外面的晨光正在初现,隐隐一片金白。
“你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他突然问。
我脑子里排山倒海,棘钗,小湖,彦珈,含薇。至少有一半是你的错,我想,但是我懒得解释了。
“就是迷路了。”我说。
他斜睨着我:“那你还真够笨的。”
哼,我不服气。“那你换一个啊,不是还有人主动要求做你的凤吗?”
彦珈盯了我一会,眼神有点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说:“被你看到了。”
我继续往嘴里塞鸡蛋:“你怎么不答应她啊,比我的成功机率高多了。”
彦珈手托着腮帮子,不语。然后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从来不相信送上门来的好事。你相信吗沙茉儿?”
我说:“好事送上门来我当然高兴喽,痛痛快快收下呗。”
他唇角一拉,拉出一道上扬弧线:“你还太嫩了,所以会被人骗。现在你还不明白,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带点怜悯:“吃完饭好好去睡一觉吧,至少在这里你还没有危险。”
说完他离开了餐桌。留给我一肚子不爽。每次跟他说完话,都愈发觉得这个人扑朔迷离。我看着面前空空的位子,脑子里总想起他坐在那儿,托着腮帮子把一只眼睛挤得细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样子。
他的戏谑总是让我不自觉顶嘴,但是为什么他走了我觉得更失落。
这是危险的征兆。我使劲摇头。这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是我人生的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没有留在东国这样一个让我恶心的国家,陪在一个我知之寥寥的人身旁的计划,况且对方还是个男性。我的梦想是赚很多钱,娶个漂亮小姑娘,养一大群羊和一大群孩子,我们幸福地奔跑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