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权将那块玉佩塞到白衣女子手上时,雅尔海晴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右手无意识地触到了胸前挂著的那枚七年前天权送给他的玉佩。不肯理他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和美女卿卿我我,雅尔海晴一气之下转身就走,没有惊动谈话中的两人。
“只是这样?”嘉绿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手中紧紧握住的是原本属於格蓝斯的玉佩,她实在不敢相信天权提出的条件竟会如此简单。
“区区小忙,表妹不会介意吧。”天权笑意更深,只是这笑容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我答应你。”嘉绿不再多言,拎起火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呕……呃……”在嘉绿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後,天权才忍耐不住地蹲下身子干呕起来。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可是除了清水他却什麽也没呕出来,只有一波波的恶心感觉在翻江倒海。
过了许久,天权才挣扎著站起身来,头晕地厉害,胸口一阵阵发闷,小腹也隐隐作痛,靠在爱马“踏雪”上歇了一阵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努力压下阵阵翻涌的作呕感,天权强撑身子抓住马缰翻身上马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後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夜幕降临,晚风轻拂。一望无际的伽南大草原渐次由碧绿转为苍黛,蓝幽幽的苍穹繁星闪烁,宛然一朵朵盛开的金盏花。草原上熊熊燃烧的篝火与黑夜中闪闪发光的北斗星交相辉映。
那些在白天的狩猎中成绩出色的年轻人成为了篝火晚会当仁不让的主角,美丽热情的赫提女孩子会在晚会上纵情歌唱,翩翩起舞,并向自己心仪的男子邀舞,而男子如果答应则意味著接受了女孩的示爱。
赫提人生性豪爽、无酒不欢,像秋狩这样的场合更是尽性而饮,不醉不归。和最受关注的绿公主待在一起的天权自然逃不掉周围人群频繁的劝酒,本就不舒服的胃随著一杯又一杯烈酒的下肚更加难受起来,到最後只觉腹中一片翻腾,一股欲呕厌恶之感直传上来,天权忍不住扶著桌案,俯身呕吐起来。
“你怎麽了?”嘉绿淡淡地问道,“不舒服麽?”虽然不喜他以格蓝斯相胁,但天权现在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我……呕……我没事……”天权勉强笑道,心底却忍不住咒骂了一句,该死!他的酒量素来极佳,像今日这般情形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
阿烈古琪不动声色地看著动作颇为亲密的两人,想起之前“暗流”向自己汇报的天权和嘉绿在狩猎时见面的情景,脸色不由得冷了几分。
他这般神情看在殷妲眼中却是另一种情形,她美丽的眼眸中闪过阴狠的神色。
雨过天晴22
就脸色的阴郁程度而言,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殷妲相媲美。早前在枫林看到天权与白衣女子的亲密接触让近段时间一直被天权冷落的雅尔海晴恼怒不已、醋意横生,当时就转身离开。
不过雅尔海晴生性爽直、气性不大,天权又是他心中爱恋之人,就算再郁闷也只是当时的事,离开枫林後偷了匹马跑了两圈又躲在围场外缘补了一觉也就消气了。於是天黑之後他又混入了篝火宴会的场地,结果却看到那两人把酒言欢的场景,气不打一处来的雅尔海晴这次彻底不爽了。
长达五年的分别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得童年时代那段意外的邂逅成为雅尔海晴生命中最重要的印迹,五年之後的惊鸿一瞥以及此後两年的朝夕相处则把幼时单纯的喜爱转变成了最深切的恋慕。
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雅尔海晴几乎把天权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烙上了属於自己的痕迹,让天权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存在、他的触碰、他的亲吻甚至是他的拥抱。
因为早在童年时代的那次短暂相遇雅尔海晴就已经发现天权是个极被动的人,如非必要,他绝不会主动去触碰任何不确定的人或事物,更遑论感情了,所以雅尔海晴只能不著痕迹的把自己的存在变成一件让天权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了解天权,雅尔海晴才会觉得他与那个似乎是赫提公主的清丽女子关系绝非寻常,然而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於雅尔海晴好不容易才不那麽烦躁的心情来说绝不异於火上浇油。
但是很快,雅尔海晴飘来飘去的思绪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
当那个橙衣女子宛若天籁般的歌声在身旁的盲眼琴师轻轻拨动琴弦的刹那响起时,草原上所有燃烧的篝火仿佛微微一盛,向上跳跃起来,直似欲舞。
那是伽南草原上最美丽的天铃鸟的歌声,婉转的歌声在空中随著夜风飘荡,使听到的人都沈醉其中,声音清冷甘冽,仿佛雪峰山顶最清冽的泉水,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带入了梦幻而忧伤的意境里。
狂欢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空气中都弥漫著宁静的气氛。明灭的火光映衬著她的脸,白皙的面颊因此染上了淡淡的霞彩,幽兰的双眸映著跃动不已的火光,如画的眉眼处盛了水光潋滟……
她是依兰喀真,他的依兰喀真,雅尔海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湛蓝的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他不知道依兰当年是怎样逃出被阿烈古琪下令焚烧的村庄,也不明白依兰今天为何会出现在秋狩大典的篝火晚宴,依兰喀真还活著这个事实已经令雅尔海晴的内心雀跃不已。姐姐,他的姐姐,她还活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铮──”一根琴弦霍然断裂,而乐曲却未停止,反倒更加地激烈。於是,安静的人群不断听到琴弦断裂的声音。随著琴弦一根一根在盲眼的琴师手下绷断,他抚琴的修长手指亦生生的被那断裂的琴弦割出血来。
突然,盲眼琴师两手一翻,手中断裂的琴弦疾射向阿烈古琪,整个人跟著飞身迅扑而上,微阖的双眼蓦然睁开,眼神却是清亮如斯。阿烈古琪面色沈静,璀璨夺目的黄金眸子与那双黑如点漆的犀冷眸子狠狠交错。
禁军统领乔依思及手下众将慌忙跳出,挡在阿烈古琪面前。只听扑哧之声乱响,断弦顿时穿过数名侍卫胸口,琴师出掌如飞,眨眼功夫又劈翻数人,侍卫们蜂拥而上,把琴师团团围住。
依兰喀真这时一声清叱,从袖中亮出一柄利剑。她翻腕握了利剑,带著满身凌厉的杀气朝阿烈古琪迎面刺去,剑刃闪著寒光,瞬间刺到离阿烈古琪身前半寸之处,眼看便能洞穿他的咽喉。
──只差这半寸。
阿烈古琪脸色不变,右手微动。电光石火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挡在阿烈古琪前捏住利剑的剑刃。依兰喀真惊讶得抬起头来,还未看清来人,便听得“啪”的一响,剑刃应声而断。
依兰喀真心叫不好,只来得及後退半步,胸前已被一股强大的掌风扫到,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人一把捏住,说不出的郁闷痛楚,挣扎著疾退数尺,抚著胸口喷出一口鲜血。直到此时,她才看清眼前击伤自己之人,是他!?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少年温暖从容的微笑和眼前年轻男子清晰的冷漠疏离的神情慢慢地重合在一起。
琴师见依兰喀真失手被擒也不再多加纠缠,一掌击退乔依思後飞身离去,嘉绿拔刀欲追被阿烈古琪拦下了。
“由他去吧,绿。”阿烈古琪淡然道,“把那个女人押下去严加看管。”後面这句话却是对乔依思吩咐的。
原本沈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雅尔海晴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惊呆了,姐姐行刺阿烈古琪,出手重伤姐姐的人却是天权,这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心里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头绪来。
雨过天晴23
因为发生了行刺这样令人不快的事情,今年秋狩大典第一日的晚宴不欢而散。看著被自己打伤的依兰被乔依思带走时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天权漆黑幽深的眼眸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涟漪,只是隐在袖中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秋水”剑。
“还不走麽?”直到嘉绿用手轻拍自己的肩膀,天权才回过神来。
“走吧,表妹。”沈吟片刻,天权淡淡应了声。抢在阿烈古琪出手之前擒下依兰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选择,毕竟当今世上还没有人能在与阿烈古琪一对一的交手中占得上风,而败在阿烈古琪手上的人,结局通常只有一种。至於依兰接下来的遭遇,他无能为力,希望她的同伴不会真的丢下她不管吧,虽然要想从乔依思的禁卫军手中救人几乎同样是不可能的。
勉强自己不再去想那双幽兰眸子中彻骨的恨意,天权和嘉绿双双离开宴会现场,不过他们所走的方向并非宿营的帐篷而是与之相反的枫林。从震惊中平复过来的雅尔海晴此刻不再关注天权与白衣公主的行踪,他隐去气息悄然跟在了押送依兰喀真的禁卫军身後。
看著嘉绿和天权相携离去的背影,阿烈古琪的目光意味深长。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在视线中彻底消失他才转对身侧的殷妲道:“夜深了,外面凉,你先带央桑回别宫吧。”殷妲点头应允,抱著已经熟睡的女儿翩然离去。
“继续盯住长公主的动向。”殷妲离去许久,阿烈古琪才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在他手势打出的同时,一道黑色人影自阴暗处逐渐走出,竟是时刻潜藏在阿烈古琪身边的。
“是,君上。”黑衣人缓缓跪倒於地。那人有著很平凡的面容,大约是习惯了生活在黑暗之中,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整个人如同被水逐渐泡开的墨一样,有著分明涣散却似凝固的气质。
“我们又要见面了,天枢。”并不理会身後跪伏在地的属下,阿烈古琪抬头看向北方闪烁的星辰,英俊冷漠的脸上隐隐显出几分期待的神情。
依兰喀真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房间密不透风,地面阴冷潮湿,大概是地牢之类的吧。她只觉得胸口痛得钻心,每次呼吸都如同在肺上磨锯,又咳出几口血来,她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这一倒下便是无止无尽的梦魇,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恍惚中,死去很久的双亲忽然又出现在眼前,笑容和蔼,伸手可及,她喊道:“阿爹,阿娘。”双亲却只一笑,慢慢飘远。
喀颜京郊别宫,殷妲将熟睡的央桑放回自己的小床,嘱咐侍女仔细照看,然後抓过挂在墙上的银鞭,转身朝宫外走去,眼神不复刚才哄抱女儿时的柔和。
虽然已经是阿烈古琪的妻子,赫提的王後,可是殷妲清楚的知道那个男人眼中从来没有她。即使婚後的日子他待她极好,他对央桑的宠爱也是显而易见,可是她知道,他不爱她,以前没有,以後也不会。不是没有看过他望向那人时的表情,虽然他没有笑,可是殷妲觉得,即使是阿烈古琪向她微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那样的温柔。
“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殷妲狠狠抓紧了手中的银鞭,优美的唇角浮起一抹豔丽却阴郁的笑容。
幽黑昏暗的地牢,偶有冰凉的滴水声,雅尔海晴深一步浅一步地顺著极为狭窄的密道往下滑,滑到底,碰触到滑湿的地面,一转头,关押重要犯人的地牢就在右拐处。
轻松放倒地牢的看守踏进牢房,雅尔海晴便感到一股浓重的冰冷潮湿的气息混著血腥气迎面扑来。依兰喀真被扔在房间角落处的长凳上,盖著条肮脏不堪根本看不出颜色来的薄布单,低垂著头靠墙角斜斜坐著,额前垂下的棕色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出此时的表情。
手刃成刀,雅尔海晴轻易斩断了牢门上的铁链,他缓缓走近,轻轻移上前,一步步向她靠近。走到依兰面前後,他蹲了下来,轻轻唤著:“姐姐、姐姐……”
依兰喀真缓缓抬头,当她看清眼前人是雅尔海晴後,原本空洞的幽兰眸中慢慢透出哀伤:“你怎麽来了?”
“我来救你的,姐姐。”雅尔海晴伸手揽过依兰单薄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道。
依兰喀真任他搂著,不言不语。雅尔海晴忽然觉得不对,他慌张地拉开那条布单,顿时震惊。在那之下,依兰遍体鳞伤的身体未著寸缕,修长白皙的双腿间尽是残红浊白相间的污物。
“姐姐,我带你走。”雅尔海晴只觉胸中郁闷痛楚难当,泪水就那样毫无知觉地沿著面颊淌落下来,落在依兰的手背上。
“不,别做傻事。”依兰喀真缓缓摇头:“你救不了我,别把自己也陷进来……”
“我带你走。”雅尔海晴的神情异常坚定。
“其实你真的不用救我。”依兰幽幽叹道:“苏亚殿下。”
雨过天晴24
“你在胡说什麽!?姐姐。”雅尔海晴下意识地厉声道:“我是海晴,你的弟弟雅尔海晴。苏亚死了,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麽?你真的是海晴?”依兰喀真无意识地呢喃著,突然放声尖叫道:“不,你不是海晴,你是苏亚,苏亚.西列斯。如果你不是苏亚,如果你不是阿摩司殿下的孩子,我弟弟怎麽会死,怎麽会……”
眼见身心均遭重创的依兰喀真陷入难以自抑的癫狂,雅尔海晴迅速轻拂她的睡穴,可是依兰昏迷前那些零乱的话语还是和幼时无意中从父母谈话里偷听到的内容重叠在一起。
是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叫做雅尔海晴的孩子,死在十二年前,死在阿烈古琪的马蹄下,以苏亚.西列斯的身份。而那个叫做苏亚的小王子却活了下来,以雅尔海晴的身份。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姐姐,永远都是,雅尔海晴心中默念道,双臂一展将依兰横抱起来,离开所有看守都已被放倒的地牢。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嘉绿略显疑惑地将一柄碧玉断剑递给天权。剑身长不足两尺,参差不齐的断裂面隐约还有暗红的血迹,碧绿色的残剑在幽暗的月光下散发著妖异的光芒。
天权迟疑片刻方接过剑,反问道:“你知道这剑是怎麽断的吗?”
嘉绿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情。她只知道碧玉剑是母妃当年的嫁妆,在她童年的记忆中,这柄剑一直是断的,她也曾好奇地问过母妃,换来的却是流芳公主异样的沈默以及黯然神伤,被吓到的嘉绿从此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剑身, 天权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却也略带无奈的微笑,他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两位好高的兴致。”殷妲一袭红衣飘然而至,火红似锦的秀发仿若飞瀑一般倾覆而下,碧色的双瞳泛著晶灿的光泽,优美的唇角挑勾著一抹阴沈的笑意,满腔怨恨的幽光此时暴露无遗。
“嫂子不在宫里陪著王兄和央桑,却来管小妹的私事,岂不是兴致更高。”柳眉轻挑,嘉绿淡淡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私事?”殷妲冷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真的是在此幽会?”
“幽会!我和他?”嘉绿气结,她对比自己漂亮的男人没兴趣。
“那王後以为我们在此干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天权好整以暇地反问,不出意外地看到嘉绿嘴角微微的抽搐。
殷妲美目一睁,“哼”了一声,怒斥道:“预谋行刺,包庇刺客,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为客之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权冷眼看著眼前美豔至极的红衣女子倨傲不驯的神情。虽然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甚至贵为一国之後,殷妲野性张扬的性格和骄横跋扈的态度却是丝毫未变。
“若非有人暗中施以援手,那刺客早已毙命当场,又怎会……”被人伺机救走,殷妲咄咄逼人的话语故意没有说完。其实刺客是生是死,是否还有同夥,她根本就是毫不关心,阿烈古琪的身手她从来都是极放心的,有机会除去这位她素来看不顺眼的胤朝四皇子才是她今夜唯一的目的。
“明知刺客还有同夥尚未落网却不曾加强戒备,王後何不检讨一下禁卫军的失职。”与殷妲争锋相对的同时,天权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却增了几分疑惑,会是谁呢?那个琴师明明不是依兰的同夥。
“我赫提内政不劳你操心,你还是管好自己少去勾引人家有妇之夫。”殷妲说著狠狠挥了下手中的银鞭,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听来确有几分惊悚恐怖的感觉。
“女人,是应该温柔一点的。”天权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不屑的眼瞳中闪过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你的母亲没教过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