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炼钢的新郎和织布的新娘掰开一只冰冷的馒头,吃了。
黑暗里,同样是冰凉的味道,徐铁正瘫坐在电影院简陋的座椅上,蓦然想起两年前那只像是春日残冰般的男人的手。心里,终於是升上一些酸酸胀胀的不适来。他笑,自己这是怎麽了?难道是因为终於结婚了、有媳妇了太高兴?奶奶地下有知,知道孙子终於长大成人了也会很欣慰吧。
电影散场,新郎与新娘一起去厂里送喜糖。工人们纷纷恭喜他们。徐铁正在贺喜的人群里一眼就发现了边森初──这位北方钢铁厂技术科资料员也跑来看热闹了。
混乱里,人们又一个一个上来跟新郎新娘握手。边森初也上来了,但他的握手蜻蜓点水,徐铁正还没有感觉到手上的握力,这个握手便结束了。边森初转过身,钻出了人群。
婚後,妻子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就没再生了。这是一个光荣的劳模家庭,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会经常“缺席”,带孩子的只有外婆。
全国掀起“大跃进”热潮,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作为铁老大,全国钢铁系统不甘落後,举办了生产技术操作表演比赛。市里还给他们盖一座劳模楼,就坐落在市长楼後面,中间隔著一大片草地。光荣的劳动模范们率先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家居梦想。
参加比赛的钢铁工人很多,观众更多。徐铁正仍是从最远的地方看到了边森初,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的毕竟属於极个别分子,因此目标很大。冷静的表情,在周围一张张陷入大跃进狂热中的脸里,就像油在水里一样刺眼。
从远处一手手传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徐铁正手里。他看到望远镜上贴著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徐,看技术要领。
解放之初全厂人只要不识字的都要参加扫盲班。现在他大字虽然不识一箩筐,半箩筐还是有的。
这是谁给我的?徐铁正四处张望著。是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了。一时顾不得多想,他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
他仿佛没有听到雷动的掌声,聚精会神看著各地劳动模范们的动作,全心全意品味著其中的技术要领,力求能取长补短。後来,他在比赛上勇夺全国轧钢技术冠军,自然很是得意,表情像是一个如愿得到糖果的幼儿园小男孩儿。
比赛结束後,身後有人递来一个小纸条,只有一行字:应当清醒,日本钢铁业已经使用新一代技术了。
字条儿没有落款。徐铁正估计这是边森初写的。因为北方钢铁厂只有边森初研究日本企业管理而且头头是道。边森初不光研究日本,还娶了一个日本战争遗孤为妻。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边森初不认为日本的新技术跟自己有什麽关系。但看看边森初“应当清醒,日本钢铁业已经使用新一代技术了”的纸条,再看看望远镜上的“徐,看技术要领”,字体是一样的。他笑了。
当天晚上,徐铁正悄悄去了棚铺区。天黑了,他走进那座低矮的小院,径直进了西屋。屋里亮著一盏小灯泡。边森初的日本遗孤妻子已经回国了,给他留下一个小儿子。父子俩就挤在那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屋外搭了半边小木棚烧火做饭。
孩子已经在炕上睡著了。徐铁正从兜子里拿出望远镜跟两瓶直沽老白干,放在窗台上。
边森初笑了笑。说你还真来看我了?还是不要来看吧。弄不好牵连你。一个社会主义劳动模范来看望一个日伪时期的大管事,你的阶级立场呢。
我就是怕受牵连所以偷偷来的。徐铁正坐在炕沿,毫不掩饰地说,我今天得了冠军,本来是应该去看蒋大头的,可惜他得病死了。要不是他把几十年的经验传授给我,我根本不沾边儿。
唉,他早年太操劳了,就像一台机器使用过度却又从不保养一样。所以我说,你还是别当劳模了,对身体不好!
这话放在外面来说就是反动,他不会说,他的妻子想不到,就连女儿的外婆也不敢说。只有边森初一个人敢说、一个人会这麽说。这位书呆子钻研的是日本企业精准的管理制度,更看重先进机器的生产力,而不是提倡总无偿地加班,或太过於苛求工人的劳动技术。
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徐铁正似乎又有了当年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的冲动。但不行呀,他们都已经是有家有口的大男人了。他赶紧正正神,当没听到的,说我来,除了把望远镜还给你,还想问问你干什麽要告诉我日本钢铁业已经使用新一代技术了啊。
说你傻你还真傻。这一换机器就等於换了一代人啊。
换了一代人?徐铁正警惕起来。
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你是拿鞭子赶马车的车把式,有一天马车换成了汽车,你能开吗?一准开不了,那就换别人开吧。这不就是换了一代人。
噢。徐铁正低头寻思著,突然咬紧牙关把脸憋得通红地说,我不怕,别说换了汽车,就是换了飞机我也敢去开。只要我活著,这钢铁工人就缺不了我!
我跟你说的是机器的道理,你倒是开始表决心啦!边森初不禁失笑。
徐铁正看著他这个样子,就想起了他在面对日本宪兵军曹、在面对破坏队队长时,也是这样带著一点高傲的平静。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噘著嘴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在吹牛?我告诉你……
边森初忽然把手指放在唇边,说“嘘”,别吵著孩子。
徐铁正不禁看了看睡在炕上角落里的边森初的儿子。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但不知为什麽,他就感觉刺眼,仿佛一个障碍物阻挡了心里的一些什麽。不过话说回来,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一直没怎麽管过,跟老婆一个月未必有一回事儿,忙得顾不上。难道说是这个原因?
再次转过头时,他不禁被眼前突然放大的脸给吓了一跳,浑身都僵硬了,心脏跳个不停。
边森初细细观察他的脸色,摇了摇头说,徐你营养不足啊,你一天三顿饭全都变成了干劲儿了,好歹得给自己留下一些吧。这是最起码的养生之道。
徐铁正有些失望。不过到底在失望什麽他也说不清楚。起身说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边森初微笑道,好,让人看见也不好。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徐铁正心里又有些不舒服,明明是他自己承认要避嫌的,但现在边森初真地这麽说,他又觉得挺对不起边森初的。
临走前,边森初忽然像想起来了似的,说你还没吃晚饭吧。
徐铁正也猛地想起来,肚子就开始咕咕咕地叫了。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回家吃。
那这个你先拿上垫垫底。边森初从饭桌上拿起一个发糕,塞到他手里。
徐铁正仿佛灌了一脑袋糨子,迷迷糊糊的,转身离开棚铺区。一路上荒腔走板地哼唱著京戏,犹入无人之境。那还是解放前跟奶奶学的一句唱腔:骑马离了西凉境!
10.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住在“劳模楼”里的家庭,出现浮肿的不多。因为特等劳动模范享受“特供”待遇。所谓特供就是特殊供应商品,每逢月初手持“蓝本子”去“特供商店”定点定量买紧销商品。
“特供”分“糖豆”和“肉蛋”两个档次。糖豆是限量供应的红糖和黄豆,肉蛋是限量供应的咸猪肉和冻鸡蛋。
徐铁正享受“肉蛋”待遇。东西不多,却是弥足珍贵。这一宗营养品不仅褪去了女儿满脸菜色,也帮助全家度过“节粮度荒”的艰苦岁月。他还从牙缝里省下了一点肉蛋,每每像做贼似地悄悄放在边森初家门外。
再後来,形势好转了,徐铁正也病倒了。
其实徐铁正多年练就的绝疾就是工作时间不上厕所,机器人似的。八小时里徐铁正除了吃饭不喝一口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且他还多年坚持提前三十分锺到位。也就是八个半小时不喝水、不上厕所。工厂保健站大夫多次忠告这样对肾脏不利,徐铁正一笑置之。结果晕倒在工作岗位上。
专家会诊之後,出具一份书面报告。认为他疲劳过度。这好比一台连续运转的机器必须按时检修。徐铁正是一台连续多年不曾检修的机器。就这麽硬扛著,年久失修很难恢复了。他身上毛病挺多,低血压、肝大、收缩期心脏杂音、浅表性萎缩性胃炎、腱鞘炎、腰椎增生、脚骨刺、风湿性关节炎……总之,建议先疗养,一边治一边养,争取早日恢复劳动能力。
他都丧失劳动能力了。厂领导大吃一惊,紧急请求市总工会主席,上级领导同意这位特等劳模破例享受特殊待遇,於是徐铁正从急症室转入了高干病房,然後又转入了市工人疗养院。
妻子来看了他一次,然後就脚步匆匆地回去上班了。已经十五岁的女儿徐朝凤也来看了一次父亲,然後就说她想响应号召,落户农村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
徐铁正懵了,吃惊地望著这个初中二年级学生。说你还小哇,这农民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徐朝凤小嘴一撇说,外婆都同意了。你跟妈妈就不要管这麽多吧!
徐铁正无语了。这麽多年,他跟妻子的确都没有尽过为人父为人母的职责。对这个家的印象,不过就是脚步匆匆地走出家门上班,或者浑身疲惫地直进家门下班。女儿不过是一件视而不见的摆设罢了。至多关心女儿是不是吃饱了,仅此而已。
现在女儿大了,能自己飞走了,做父亲的即使反对,也没有立场去说教吧。
苦闷。只有这种时候徐铁正才恍然大悟,当了这麽多年劳动模范,人人都是见面点头的阶级兄弟──工作关系而已。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没有。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
不过後来他听说边援朝也下乡去了,而且跟徐朝凤同一个村,心里多少有点明白了。边援朝就是边森初的儿子,和徐朝凤读一个中学。只是,他们都好歹是工人家庭,如果孩子们都去当了农民,以後谁接班呢?徐铁正还为这个问题很是烦恼过一阵。
苦闷里,他想到了边森初。但是边森初虽然一直在厂里,但由於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几个人敢找他说话。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有弃暗投明的革命经历,也许刚解放那会儿就被镇压了。如今徐铁正住在这高干病房里,就更不能随意让一个出身有问题的人进出了。
直到今天,他想起多年前初森边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你还是别当劳模了,对身体不好!”,还说“好歹得给自己留下一些吧。这是最起码的养生之道。”
其实真是为了他好啊。只是他虽然知道,却没有放在心上。独自一人时,他有些迷惑了,这麽多年他到底为什麽工作如此拼命呢?并不是劳模的光荣称号,或许就只是争一口气吧。
现在,就连曾经开除过他的日本人初森边即中国人边森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好的工人吧!徐铁正笑了,笑了之後有泪。
热。热得灯光仿佛泻下一团团火光。一只只夏虫积极扑向灯火。人们脚下踩著昆虫的尸体,向前拥去。
一条街上,搭起批斗台,好似唱起连台大戏。胸前挂著“人造黑劳模”牌子的徐铁正被押上批斗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徐铁正旁边站著汉奸卖国贼边森初。边森初旁边站著他父亲、反动资本家边老东家。天热,那个反动资本家迫穿著黑棉袄黑棉裤,已经中暑了。
於是多少年後,边森初第一次在看向父亲的目光里带上了关切,然後又焦虑地看著被迫猫腰撅!站在台上的徐铁正。
这个有点书呆气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还在为徐铁正抱不平。我是日伪时期的工厂大管事你们批斗我。徐是新中国劳模你们批斗他干吗呀?
徐铁正心里也想不通。十六年前我和边森初一起打退破坏队的进攻,第一次成了劳模,十六年兜了个大圈子,我挂著“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成了“汉奸卖国贼的孝子贤孙”,跟边森初一起挨斗,这不跟做梦一样吗?
一种对宿命的恐惧仿佛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住徐铁正五大三粗的心,一滴滴在挤血。
徐铁正是想偷偷去边森初家看看时被揪来的。革命群众冲进低矮的棚屋时,高喊“打倒汉奸卖国贼!打倒汉奸卖国贼的黑夥计!打倒汉奸卖国贼的孝子贤孙!”的口号。
当年的丙班组长邓二黑如今成了造反派头头。他厉声问道,徐铁正你老实交待。当年你明明被开除了,怎麽又会回到厂里上班的?你是不是跟边森初有什麽见不得人的交易?
徐铁正想不到当年胆小怕事的邓二黑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没有看身後,但他能感觉到身後的目光。那是边森初带著一点高傲的平静的目光,支撑著他不会立刻就垮下去。
批斗会现场一派静寂。一个人大步咚咚走上台来说他交待我揭发吧。徐铁正听出这是当年一个警卫队员的声音。
那时候我在东洋钢厂当警卫队员,有一天边森初让我和其他三个警卫队员一起,把徐铁正给扔出去。那天天下著大雪,徐铁正很伤心的样子走了。可到了来年夏天的时候,他就又回来了。而且他後来假模假样地追打边森初时,我也听到边森初叫嚷什麽古董来著。由此可以断定,徐铁正一定是拿咱中国的古董孝敬给边森初了,边森初才让他回厂上班的。
这是一番证词,腾地点燃了人们心头的怒火。人们冲上台去,十六条胳膊八只手,分别住了汉奸卖国贼边森初、人造黑劳模徐铁正。
这是存心诬陷好人,可唯一能说明真实情况的蒋大头却早就去了。徐铁正不明白,虽然这些年他忙於工作渐渐疏远了原来的邓组长,可好歹一起罚过站,还是有交情的。虽然他的脚指头被冻掉源於日本人初森边的命令,但也跟邓组长有关系呀。他究竟为什麽要这麽恨他?徐铁正不明白。
以为他们就快死了,不禁凄然地朝著边森初一笑,用无声的唇语说了一句:“来──生──见!”
边森初也对他报之以笑。笑容仍是带点高傲的平静。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平静,让徐铁正又不禁感叹了一下,真是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呀。
这些人把他们打了一顿,然後合力抬起,嘿哟一声扔到台下,落地发出两声闷响。
顺著灯光,一群黑色油壳螂呼啦啦俯冲下去,爬满两人全身。顿时,两人就像是一对刚出土的兵马俑般结成了完整的一体。
11.
批斗会场又一阵骚动,新的坏分子被押上台。奸夫是副厂长,奸妇是出纳,一人脖子上挂著一只破鞋。人们的热情好像火种被点燃了,喊叫著让奸夫奸妇交待奸情。一时间,“人造黑劳模”、“汉奸卖国贼”都没了行市,暂时成了人们视线之外的盲点。
徐铁正拉著边森初的手,两人悄悄向後面批斗台爬。边森初本来还想救父亲,一看台上,父亲正趁著奸夫交待奸情、无人关注的时机,也在悄悄地挪动著身体,就知道父亲已经用不著他去救了。
悄悄挪到批斗台後面,再悄悄地挪到更远的地方。两人都已经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但相握相系的双手却始终没有分开,都能从对方手里攥出一把水来。
跌跌撞撞,一路抄小巷,徐铁正带著边森初逃回了疗养院。走进疗养院丙楼,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对陌生的边森初及狼狈的徐铁正都不以为意,只是板著脸说,人人都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从明天开始疗养员自己测量体温,自己打水取药,自己换洗卧具……
徐铁正打断了护士长的话,黑乎乎的脸上微笑著说,自己刷牙洗脸,自己吃饭睡觉。
一句话轻松了空气,边森初脸上不禁一笑,历劫归来的两人进了徐铁正的房间。值班的护士长气乎乎地说,人造黑劳模还想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呀!
进了屋,徐铁正就累得往床上躺,拉得边森初也不得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多少尴尬地看徐铁正。
咦,你怎麽不躺下。徐铁正被他的手拉得没办法完全平躺,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後就恍然大悟起来。说你是身上疼、要洗澡吧,等等,我这就给你打水给你拿药去。
不用了。边森初一句话没说完,徐铁正已经松手,从床上跃起来,从床头拿起两只开水瓶,急冲冲地朝门走去。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被人围殴,是一个需要长期疗养的病人。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洗澡。”边森初看出了徐铁正心里的苦,赶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