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屁,今天小爷我要毙了小鬼子。
一路追赶。他听见人们高喊打死小鬼子,却不见有人参加进来。心里有点没底,迎面终於跑来两个不认识的工人,一人手里举著一只铁!,说日本人投降了我们不打白不打啊。看到来了援军的徐铁正斗志猛增,从烧结工部直追到了轧钢工部,又从轧钢工部追到了矿渣工部。
邓二黑追著徐铁正的背影喘著粗气喊,小徐小徐,你千万不要闹出人命官司啊。
初森边害怕了,他知道再往前走就到了东洋钢厂的围墙。围绕著矿渣工部的矿渣东奔西窜,活脱脱一只丧家之犬。两个新加入的不认识的工人抓起大块的矿渣连连投过去,初森边的白衬衣变成了黑衬衣。
徐铁正趁机扑上去,举起扫帚打在他的脸上。初森边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跌倒了。
徐铁正抡起扫帚猛打。初森边的眼镜被打破了,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脸,血流满面。
邓二黑赶忙追上来拉住徐铁正说,好歹是条性命,别真地打死他呀。
情绪激动、浑身颤抖的徐铁正狠狠踢了初森边一脚说,初森边啊初森边,你们小鬼子也有今天的下场啊。
邓二黑说小徐小徐,你赶快离开这儿,当心有坏人报复你。
小勤杂工徐铁正打垮了日本大管事初森边,扛著扫帚往回走。沿途厂房涌出一拨拨工人,一起给他鼓掌。徐铁正不明白这是给谁喝彩,左顾右盼找不到别人,才知道自己成了小英雄。
半大小子都动手了,咱们别闲著啦。一群炼钢工部的工人们挽起袖子冲进仓库,高喊著打倒小鬼子,一哄而抢弄走了半吨的钢材,直接送到旁边的废品收购站了。
一连几天各个工厂都掀起痛打小鬼子的高潮,全市都沸腾了。徐铁正在钢厂里得了个“徐大胆”的外号。
光复了。从南边来了接收大员。摘掉旧牌匾,换成新字号。日本人的东洋钢厂改为中国人的中钢五厂。工人还是工人,菜饼子还是菜饼子。
执子之手7.
一天,邓二黑悄悄对徐铁正极其神秘地说,被你痛揍的初森边敢情不是日本人!
初森边不是日本人!闹了半天我徐大胆儿打的是一个中国人?他越想越泄气,下午扫厕所,见戴著墨镜的初森边走过来,立即转身绕开好像理亏似的。
下班了,他换了干净衣服走出工厂回家。不少工厂停了生产,工人停了薪水,日子更难了。大街上,仍然沈浸在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里,好像过年。一家酒馆门外摆著几张桌子,坐著十几个喝酒的汉子。原来正是哄抢东洋钢厂仓库的一帮人。他们拿钢材换酒,一醉方休了。
不知为什麽,徐铁正看不起这一群发国难财的老工人。日本人在的时候是灰孙子,日本人一走就成英雄了。这时候,他忽然看见蒋大头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著锡制酒壶左手端著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儿又饮了。
徐铁正迈过酒馆门槛走过去,眨著一双细长的眼睛说您喝酒是庆祝东洋钢厂改名中钢五厂吧?
蒋大头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说你得了徐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死小子,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
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徐铁正接过酒壶,给醉意朦胧的蒋大头斟满酒盅。
嘿嘿。死小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就是汉奸啦?
初森边算是汉奸吧?徐铁正想起被自己打得重伤的假日本鬼子,逮著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
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蒋大头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
徐铁正疑惑地问,他给日本人当大管事还是算汉奸呀?
他给日本人做事,你徐铁正还给日本人扫厕所呢?还有我蒋大头不是也一样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麽说,东洋钢厂五千多号人全是汉奸?死小子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给自己报脚指头的仇,小恶人一个。
你说我是恶人?徐铁正恼羞成怒地抄过酒壶扬脖子就喝。酒壶空了,他张大嘴巴也只沾了两滴白酒。
死小子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去。记著,无论东洋钢厂还是中钢五厂,什麽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
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去了。
这是初森边吧?蒋大头喝得醉熏熏的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嘿嘿,我早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他爹就是华兴机器厂的边老东家,中国名字叫边森初。边老东家送他去日本留学,是指望他接班的。他可好,竟然悄悄考入日商工厂做了职员,嘿嘿,而且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姓氏的颠倒使得一个中国人霎时变成一个日本人。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俊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把人家打成了过街老鼠,不值钱啦。
说著,蒋大头掏出两张法币结帐,摇摇晃晃走了。
蒋大头一番话说得徐铁正面红耳赤。但转念一想,他可是徐大胆儿,怕谁啊。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边森初,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身穿灰色长衫的边森初戴著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静坐不动的样子显得单纯而沈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
默西,我叫你边森初还是初森边?徐铁正含有几分挑衅的口气。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面对徐铁正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一一个日本名字而已。
你是中国人凭什麽取鬼子名字!徐铁正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边森初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打我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啊。是啊,现在是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麽把中国打败的吗?我在东京留学专攻现代企业管理,毕业回国进入东洋钢厂见习,那是学以致用嘛。我打算这辈子都研究日本。一个人活著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边森初叹了口气,然後继续说,日本人被赶跑了,东洋钢厂成了中钢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败了,只要他们还有可学之处,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下一条命,只要我这条命还在,我想以我剩下的几十年是够用了。
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著弯儿说话。对边森初的话,徐铁正虽然没听懂几句,可口吻明显和缓。不过你不是华兴机器厂的少东家吗?难道那不是工厂,你要研……什麽的也可以在那儿呀。
边森初笑了。徐铁正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笑里还是饱含著他所最讨厌的傲慢,就像日本人初森边当日对日军军曹的傲慢的笑一样,但真地很好看。徐铁正大字不识一个,具体怎麽个好看法也形容不出来,他只觉得以边森初这样的笑法,即使一身破衣烂衫的被不认识的人看到了,也会立即明白这个穿破衣服的人其实是个地道的读书人。
你要是懂了现代企业制度,你就会承认华兴机器厂不是工厂而作坊。倘若依照日本公司的标准来衡量中国企业,我们的工厂不多,作坊不少。如果以前我真接手华兴机器厂做少东家,那跟中国乡村土财主家里的大少爷有什麽区别啊。
徐铁正还是没听懂,只能勉强进攻说可那好歹是你爹呀。你不接手他就没有办法放手不管事去享清福了。
我猜你还没吃饭呢!边森初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
可这两碟小菜你都没动过就走哇,害怕我啦?
边森初一本正经地说,就在跟你说说话时,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论中日之异同》。说著边森初起身掏起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帐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俊鸟。
望著他的背影,徐铁正突然感觉心头空空荡荡的。
这天,吃了晚饭躺下睡觉,他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著的滋味,他又气又急使劲儿掐著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著了。
边──森──初。你为什麽死心塌地研究小日本呢?真傻呀。
8.
四九年初冬,徐大胆儿已经是年满二十岁的壮小夥了,奶奶也过世了。就在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的前夜,毅然参加了中钢五厂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一个。
徐铁正穿著肥大的棉袄棉裤,已然变得壮实的身体更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头小狗熊。他欣喜地看到,小伯役何石头也参加了护厂队。
在护厂队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跟随几个护厂队员守卫夜间的变电站。几个护厂队员踏著夜色进入变电站的院子,瞪大眼睛守卫著现场。何石头几个人找来电焊枪,劈劈啪啪将变电站的两扇院门从里面焊成了死门。徐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变电站门外,首当其冲。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
兵荒马乱的,徐铁正好久没有见过边森初了,夜深人静内心不免有几分念想。我究竟为什麽想念边森初,多年以来也说不清楚。其实平常即使双方在工厂偶尔遇上,也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私房话语。然而徐铁正认为这是心交神往,边森初是他私自侍养的一株心田之花。
凌晨,驶来一辆鬼鬼祟祟的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大门不远的地方。徐铁正不由放下那株白色花,握紧手里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的身影,朝著这里扑来。
他守住变电站大门,大声质问。喂,黑灯瞎火你们干什麽的?
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臭小子,你他妈的闪开。一个首领模样的狠声狠气说。
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动中钢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徐铁正露出徐大胆儿的本相,毫不畏惧地破口大骂。
一个探路喽罗回来向首领禀报,说变电站的院门被工人护厂队焊死了,要想进去只能开著大卡车硬撞。
远处又响起了一阵密集的炮声。
徐铁正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著,摸不著看不见却存在著。这是边森初来了吧?他探头环顾四周,在深沈如墨的夜色里寻找著。
好!咱们全部上车,开足马力撞开院门。冲进去!夜色里,对方的首领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手枪。
两个护厂队员翻越墙头,从变电站院里跳到院外。他们看到对方手里有枪,不禁楞住了。
对方的首领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粗鲁地命令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著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
徐铁正气得挥动著手里的木棒大叫,浑蛋王八蛋,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罢扑身躺在大卡车前面。
轧过去!轧过去!两只手电筒照射在徐铁正身上,好像探照灯为机枪指引出射击目标。
果然,大卡车加速朝躺在地上的徐铁正驶来。两个站在院外的护厂队员吓得叫唤起来,徐大胆儿,快起来,他们真要轧死你呀!
徐铁正侧脸盯著愈来愈大的车轮的阴影,距离只有几尺了。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到了那边就能跟奶奶、爸爸妈妈团聚吧!慢慢闭上眼睛。
他听到轰隆一声──大卡车猛然刹车,就在离他不足半尺的地方生生刹车。车轮卷起地下的尘土,扑鼻而来。
大卡车驾驶室门猛然敞开,传出激烈的骂声。你他妈的刹车干吗?从他身上轧过去啊,从他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站大门啊!
徐铁正被刹车扬起的尘土呛得坐了起来,看见司机的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凌乱地照亮了这个人。
果然是边森初啊!徐铁正笑了。
对方的首领举著手电筒冲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抽得边森初瘦长的身体一趔趄。边森初,今夜的行动你可是司机,你就得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冲进去!
边森初身穿黑色夹克,黑夜里脸上依然戴著一副墨镜。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说,小队长,请你不要吼叫。我是司机,不是杀人犯,开车轧人的事儿我是不干的。
你不干!我们小队就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
何石头和另两个护厂队员紧握木棒站在两扇铁门後面。徐铁正看到这样的场面想起当年的小伯役与大管事,突然大声笑了出来,站起身。
笑声激荡著夜色,给这个不凡之夜增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听到这种笑声,何石头跟另两个护厂队员不再犹豫,纷纷翻墙跳了出来。何石头用犹自显得稚嫩的声音说,你是破坏队的小队长吧?我告诉你们要是胆敢开枪,休想走出中钢五厂的大门!我们厂五千多个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你们淹死啦。
小队长不理半大小子,恶狠狠冲边森初吼。边森初,你以为我开不动这辆汽车呀?收起手枪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
大卡车吭哧了一声,打摆子般颤抖起来。
徐铁正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大声喊叫著:我不让你破坏我们的钢厂,那就先轧死我吧!
又吭哧了一声,大卡车被鼓捣得缓缓动弹了。边森初冲上前来,迎著大卡车大声喊停车。但大车卡仍然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吞吞一步步朝前挪。
边森初迎著车轮走了几步,企图阻止小队长前进。大卡车颤颤抖抖,继续前行著。边森初脱下皮夹克朝著驾驶室抛去,倒退几步横身仰臣地上,跟徐铁正并排躺在一起。
他穿著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在夜色里分外醒目。他的肩膀与徐铁正的肩膀紧紧靠著,黑夜里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这时候徐铁正的心头蓦然一紧,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这不是徐铁正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但从来没有别的男人的手能像边森初的手这样软这样凉,使他想起春日河畔正在融化的残冰。这残冰在他手里渐渐化成水,流入心田浇灌著那一株白色花。
他们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大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
徐铁正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浪,孽海亦有浪──只要你主动把脚指头伸进水里。
大卡车忽然停住了。
攻城的炮声愈来愈近,徐铁正与那个名叫边森初的男人并身齐肩躺在地上。阴差阳错,两个负有完全相反使命的人共同阻止了一辆疯狂撞向变电站大门的汽车。
小队长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骂骂咧咧地说疯子疯子,丢下汽车,带领破坏队的那拨人马,扭头跑了。
徐铁正、边森初依然并排躺在车轮前,好像凝固在这漫漫长夜里了。
望著夜空闪烁的一颗颗星星,徐铁正轻轻问边森初,默西,你冷吗?
冷。甩掉皮夹克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边森初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回答。
冷啊!那也冻掉你一根脚指头吧。徐铁正笑了,挖苦地说。
我不是存心冻掉你脚指头的。我那是执行日商东洋钢厂的管理制度。你知道吗?连蜜蜂采蜜都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何况我们人呢。
何石头跑过来说,快起来了快起来了,最新消息,外面已经开始攻城了。
翻身爬起、满脸茫然的边森初伸手捡起皮夹克穿在身上,然後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
何石头又说,徐哥你带两个人留守变电站,边哥你不是会开汽车嘛,那就把我们剩下的护厂队员拉上,咱们去支援别的地方吧。
边森初转头看了看徐铁正,又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徐铁正说了一声那你去吧,口吻跟送战友上火线一样。
边森初嗯了一声,钻进驾驶室发动大卡车,开走了。
关键时刻接受任务驾车上路,这位发奋研究日本的书呆子,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解放前夜毅然弃暗投明的革命经历。
9.
一九五一年,志愿军还在朝鲜,徐铁正请了半天婚假,跟对象王金花在和平电影院门口集合,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解放区的天》,就算结了婚。他是北方钢铁厂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花是国棉十九厂的先进工作者。听上去就般配,经人介绍便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