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绿水袖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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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也说我蔫大胆儿。哎,我怎麽不觉得冷啦?我陪罚站不能白陪,明天你得让我尝尝你吃的饭。我闻著特香,是什麽呀?
邓二黑嘿嘿笑了一下,说行啊。那是我女人做的虾酱炒豆腐。你要想吃我明天就让她多炒一份。
就这样沈默了一阵子。徐铁正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从前有一个人忘性特别大,放下筷子就忘了刚刚吃过饭,结果他吃呀吃呀,吃得又白又胖。结果活活撑死了。
邓二黑就笑那敢情好,然後忽然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啊!你这是怎麽啦?徐铁正吓了一跳,费力地半抱著班长,向里就跑。邓二黑的头滚烫,昏过去了。
小伯役何石头一声吆喝,从烧结工部里跑出一群钢铁工人,有的抱胳臂有的抱大腿,接替徐铁正抬著错昏迷不醒的班长,走进其中的一个顶篷下。
徐铁正本来也快受不了了,这时候手里的重担一去,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样子。另外几个工人猫腰撅屁股也想把他抱住。没想到他大声叫起来不用、我不用。
这时初森边身穿日工棉袍、手里打著一把油伞搪雪,不慌不忙走进烧结工部,迎著冷风大声发问,邓罚站还不到八刻锺。
他发著高烧昏过去了你还说不够八刻锺啊!徐铁正气愤难忍,摇摇晃晃对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邓班长继续罚站,我替他!
我没有要求邓继续罚站,我只说他罚站还不到八刻锺。徐,我说错了吗?初森边走过来,高声责问著。
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日本大管事,浑身冻僵的徐铁正哼了一声转身跑到传送带边,沿著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冷却箱里流动著暖水,邓二黑说过。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脚在迅速回暖。
心里还惦记著邓二黑,他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他不知道班长先前就有些生病,要不然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被罚站,担心班长死了。
这时回暖的右脚渐渐有了痢疾痛。他一屁股坐在废铁块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都紫了。
小伯役何石头送走日本大管事,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2010你冻掉一根脚指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他倒提起鞋子往外面倒,焦急地寻找著自己的零件,眼里有了隐约的泪光。
不知何时蒋大头突然出现在烧结工部。他端来一盆冷水叫徐铁正把脚泡进去,骂你个没用的东西,再哭你那九根脚指头就全掉啦。
徐铁正立刻收住眼泪,不哭了。
蒋大头告诉他邓二黑醒过来了,此时躺在一台机器旁边热热乎乎地歇著呢。
徐铁正放心了,连忙询问冻掉了一根脚指头怎麽办。
蒋大头板著满脸横肉说,还能怎麽样?快,泡好脚我请初森边先生派一辆板车送你去急救所上药,那可是日本北海道冻疮膏啊。
徐铁正以为他说的是可以用日本北海道冻疮膏把冻掉的脚指头给接回来,就很高兴地坐上板车走了。鞋是暂时不能再穿了,小伯役何石头拿一条破毛布给他裹住紫色的双脚。
目送板车被推出烧结工部後,蒋大头端起水盆泼了,拿起徐铁正冻僵的鞋子,从鞋里捏出一根小脚趾,重重叹了一口气。


执子之手5.

第二天,烧结工部管事室门外帖出一条布告。中国工人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邓二黑”和“徐铁正”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
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邓二黑班长职务,开除了2010徐铁正。
2010不服气,双脚裹著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大管事初森边。
你罚我站让我冻掉脚指头,你凭什麽开除我呀!
你放肆!初森边根本没有料到徐铁正胆大包天,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地说,我罚你站四刻锺,你擅自延长时间所以冻掉了脚指头。你的脚指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我当然要开除你了。
你赔我脚指头!徐铁正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了,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初森边,你赔我脚指头!
你自己冻掉了脚指头,烧结工部有什麽责任?你要是这样无理取闹下去,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徐铁正忽然发觉初森边的中国话非常流利,便惊讶地注视著他,心里直想打他,可这是日本人的天下,他於蔫大胆儿,也不敢呀。怕连累奶奶。这位日本大管事也反瞪著他。
一刻锺之後,徐铁正被四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外面大雪纷飞,他双脚离地一路喊叫著,邓班长啊,我被初森边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女人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呢。
出了烧结工部,四名警卫队员架起徐铁正奔向东洋钢厂大门,一路疾行好像押赴刑场。
一派白茫茫的颜色,徐铁正十六岁的枯瘦身子被扔在雪地上。他忍著脚痛挣扎著站起来,双眼噙著泪水。这一刻,他恨死了初森边。
踮著脚,一瘸一拐地穿过大雪覆盖的无人小路,满身积雪地回到棚户区。棚户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旁的小土屋就是他跟奶奶的家。
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子冻成这样回来,连忙铺开被子。
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了!到底是十六岁的孩子,徐铁正在奶奶的面前,终於流出了眼泪。
奶奶说,那有什麽呀!你们厂的邓班长才送来两刀猪肉,待会儿奶奶就给你做。保证我的乖孙子明天又活蹦乱跳。
徐铁正破涕为笑,说好啊好啊,有肉吃了。邓班长是好人。
阿弥陀佛。奶奶说。你怎麽不问人家送了肉为什麽不留下来等你一起吃呢。
啊!是呀,为什麽呀?一定是他不知道我这麽早就回家了吧。他还有一家子要照顾呢。
傻孩子呀。奶奶慈爱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床旁边的灶上忙碌起来。
看到有吃的,徐铁正顿时馋得什麽都给忘了。
穷人的孩子皮实。穷人的孩子不能总躺在床上。即使只有菜糊糊补身体,徐铁正仍然很快就好起来了。每天冒雪上街给人擦皮鞋,或者拎著篮子去捡煤核儿。
以前他跟奶奶的日子,也是这样过过来的。被开除,并不能让他失去生活的勇气。
一天,在街上擦皮鞋,却看到华兴机器厂门口竟然出殡。看热闹的人都说华兴机器厂的边老东家做人宽厚做事仁义,死了一个“摇大轮”的学徒,竟然给买棺材出大殡,还确定忌日全厂吃素,心眼儿不错。
一听华兴机器厂是中国人开的。徐铁正觉得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果然是好人,一样是对待生徒,他可比日本大管事初森边有人情味多了!真是好人。
这傻孩子却是没想想,人死了,出或不出大殡对死者有什麽分别呢?
後来,两个戴著白色臂章的日本宪兵挥手拦住出殡队伍,当头说用日语检查。帮忙出殡的杠房汉子们急了,说中国规矩棺材抬起就不许中途落地了。日本宪兵端起刺刀说,不论死人活人,统统地检查。
於是,形成了一场无可奈何的僵局。一口黑漆棺材堵在华兴机器厂大门口,活人难爱,死者难安,就跟生死界似的。路上看热闹的闲人有些怕了,纷纷散去。不过徐铁正却是个蔫大胆儿,还躲在一根电线杆子後面看热闹。
为人稳重处事谨慎的边老东家火了,他拍著大腿命令夥计们把棺材抬回华兴机器厂院里去,说皇军不是无论死活统统检查嘛,咱们今天这殡就不出啦。
不出殡的,也要检查。日本宪兵军曹抽出军刀拍著棺材盖子说,前几天有人走私把烟土装棺材里,被我们查获了。
气氛更加紧张了,大有开棺暴尸的趋势。
华兴机器厂的边老东家终於发作了,说我可是良民,你们不信就开棺查吧!但要没有的话,你们说怎麽办?话音没有落地,便饱饱吃了日本宪兵一记耳光,一屁股坐在地上。
华兴机器厂的夥计们都急了,眼看事情要闹得不可收拾,响起一串车铃声。只见一辆胶皮人力车沿著大街驶了过来。坐在车里的先生看见工厂门口的棺材,急忙用日语叫了声停车。然後下车,顺手摘下了戴在脸上的墨镜。
徐铁正眼尖,看到坐在车里的先生竟然是初森边。虽然没有穿在日本钢厂里的日本衣服,而是换了一身西装,但不会错的。初森边化成灰他都认识。
华兴机器厂的夥计们似乎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徐铁正想这有什麽好高兴的?难道说日本大管事初森边还会偏帮中国人。
初森边走到日本宪兵军曹面前,拿著手里的墨镜,操著纯正的日本东京口音询问了几句。操著北海道方言的日本宪兵军曹听到如此高贵的母语,认定了他是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员,便颇为礼貌地介绍著情况。
表情略显傲慢的初森边静静听完,然後指著黑漆棺材,叽叽嘎嘎咿咿呀呀说出了一长串日语。这位日本宪兵军曹听罢,军刀入鞘,挥手让手下士兵从这里撤走了。
日本大管事初森边不慌不忙坐回人力车里,朝著边老东家说了他今天说的唯一一句中国话。你们可以出殡了。
说罢重新戴上墨镜,乘坐人力胶皮车离去了。
徐铁正看得顿时索然无味,也转身走了。所以他没有听见华兴机器厂的边老东家在呆立良久後,气咻咻地骂:哼!不孝子!会说两句东洋话就成精啦。


执子之手6.

天气热了,徐铁正拎著一篮子煤核儿来到东洋钢厂大门口,看见贴了一张告示。他不识字,可听旁边围著的人说又招工了。徐铁正乐坏了,好像东洋钢厂已经重新录用了他。他一直不服气被开除,一根脚指头都冻掉在东洋钢厂了。
回到家里,他跟奶奶说要再去考工。奶奶担心地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既然开除了你哪能再招你啊。
徐铁正不服气,打著比方说大清宣统皇上逊位了,还不照样去满洋国当皇上啊。
奶奶气得笑了,说你个臭小子胆敢跟人家皇上比呀,也许将来还是个人物呢。
盼到了考工的日子,徐铁正半夜跑去拿号了。这次排队考工的人不多,好象人们都找到了饭碗。人不多,他还是拿到了第三十五号。心里美滋滋的。我两次都是三十五,这叫无巧不成书。
天气热了,考工场从冬天的冰窖变成夏天的蒸笼,一进去一身汗。考官居然还是蒋大头,轮到徐铁正走进考工场时他忍不住笑了。
满脸横肉的蒋大头好像不认识他了,沈著脸问,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
徐铁正说有。蒋大头说你怎麽知道有苍蝇。徐铁正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
你以前考过东洋钢厂吗?蒋大头冷冷问道。
考过呀,考进去没几天就给开除了。那日本大管事名叫初森边,他真不是东西。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开除了你怎麽又来考,二皮脸呢?
我不是马,我是人。我也不是二皮脸。反正我认准了日商东洋钢厂。英商南洋钢厂华商北洋钢厂,他们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去呢。我就是要让初森边见识见识中国小爷爷的本事,他别想一手遮天。
你怎麽认准了初森边啦?小死小子你一根筋!不过这次东洋钢厂专门招收勤杂工,扫楼道拾掇厕所什麽的,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只要能进东洋钢厂,见识见识那个初森边,你把我变成小鬼儿都行。
蒋大头嘿嘿笑了,说徐铁正!你以为这是饭馆点菜呀,你想见识谁就见识谁。这是日商东洋钢厂,不是华商杂货铺子。蒋大头说著突然向他扔来一枚小铜牌。
徐铁正一伸手攥住了,展开手心一看,惊呆了,怎麽又是丁字2010啊。他不识字,但上次在东洋钢厂的几天里已经看熟了,绝不会错的。这个数字不吉利,让初森边开除了我,怎麽阴魂附体又是这个工号啊。
两次都是报考日商东洋钢厂,两次都是半夜排队拿到三十五号,两次都是考官蒋大头,两次都是丁字2010工号。莫不是时光倒流了?他掐了掐大腿,疼,疼就不是做梦。
你非进东洋钢厂不可,那只有去做勤杂工了。考官蒋大头挥了挥手,好像驱赶苍蝇。
第二次考入东洋钢厂,徐铁正果然去做勤杂工了。进厂上班就遇见烧结工部的小伯役何石头。他满脸惊愕,天呀,你怎麽回来啦?
徐铁正自豪地说,你以为初森边一手捂天啊,小爷我想回来就回来啦!
小伯役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用手指了指他的身後。徐铁正忽然醒悟过来,一转头,果然看到初森边换了夏季的米色薄和服,胁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公文包,似乎也是刚准备来上班,站在那儿目无表情地看他,然後转身走了。
小伯役吓得够呛,徐铁正却是漫不在乎地冲初森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今时不同往日,勤杂工归庶务课统管,烧结工部大管事的手再长,也别想伸到这儿来。他怕他干什麽?
庶务课指派徐铁正去清扫工厂厕所,当然是男厕所。东洋钢厂几乎全是男工人,女工人少,男厕所也多。徐铁正二话不说走马上任大动干戈,抡起扫帚清走陈积多年的门窗灰尘,抄起铁!铲去肮脏不堪的污渍地面,不出几天一座座难以下脚的厕所变得洁净不已。
工人们诧异不已,纷纷说这还真是找对人了。
徐铁正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叫做一行专一行,我做勤杂工就得对得起你们的大黑屁股。
立秋之後的一天,突然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正在扫厕所的徐铁正将信将疑,扔下扫帚跑到烧结工部询问邓二黑及其他同事。邓二黑胆子小,也将信将疑。徐铁正心急,索性跑到东洋钢厂大门口,逢人便问。一个警卫队员脱掉制服扔在地上,说日本人真地投降了。
徐铁正懵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一队学生高呼庆祝抗战胜利的口号从外面马路走过去。徐铁正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打了一下,说小日本真地败啦!小日本真地败啦!
第二天一大早儿。他吃了四个杂合面窝头,一路小跑来到东洋钢厂大门前看见警卫照常站岗,就气乎乎走进去了。毕竟是日本工厂,工人们不敢闹腾。
他心里窝火,只得照常清扫厕所,上午十点左右才来到水房,洗干净手擦干净脸。他还整了整身上的工作服,又拿出四个杂合面窝头,提前把它们吃了。午饭提前下肚,顿时添了力气。
他选了一把白蜡杆扫帚,直奔烧结工部。进了烧结工部迎面碰上邓二黑。看著他的扫帚说,小徐你不能一辈子打扫厕所啊,托人求情还是学一门手艺吧。
徐铁正知道邓二黑心眼不坏,但胆子小,只得将计就计地说现在去找初森边求情吧。说著他举著白蜡杆扫帚走进烧结工部管事室。
初森边站在“日产进度表”前面,凝神沈思。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蓝色吊带西裤,一副文弱书生形象。扭头看见徐铁正举著扫帚进来,疑惑不解地问道:默西,你要干什麽?
初森边,你知道日本投降了吧?徐铁正环顾著管事室,一眼瞅见柜子上一只瓷盘,但不是平放,而是用木头架子搁得竖起来地放著。
我是企业管理人员,跟战争没有关系。初森边漫不在意地说。
你是企业管理人员?那好吧,你赔我脚指头。
初森边不解地说,我赔你脚指头?我为什麽要赔你脚指头啊?
你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你还这麽霸道!徐铁正抓起瓷盘朝著初森边掷去,砰的一声击中他的肩头,瓷盘落地摔成了碎片儿。
初森边气急败坏地指著他说,这可是古董,你……
他二话不说举起扫帚就向初森边打去。就跟小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一样,由於提前吃了午饭,他浑身充满力气嘴里高喊打死小日本儿。
虽然他现在要比一年前第一次考工时高了一些结实了一些,可仍然要比初森边矮,也仍然清瘦。初森边没料到这个小勤杂工如此凶猛,好像一只小老虎。他先用胳膊肘儿挡了几下,实在挡不住,无路可退之下,攀著窗户跳了出去。
不知什麽原因。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来。徐铁正想起霍乱而死的父亲,想起投河自尽的母亲,他一下子疯狂起来,追著初森边的背影跳出窗子,高举扫帚狂喊打死你个小鬼子撵了出去。
小伯役拦住徐铁正说,你疯啦不怕日本人毙了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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