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绿水袖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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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徐铁正停了下来,回头诧异地看他。
边森初露出微微追思的样子:“这里最初的名字叫九州寮,是东洋职员公寓。我以前就住在这里,看门的伯役还是一个‘高丽棒子’。”
徐铁正觉得他怀念日伪统治时期,是不对的,可正如当年他也以为边森初是汉奸一样,他也明白这书呆子没什麽坏心眼,只是他的爱好太独特了,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或许不能说只是误会的问题了,在这个非常时期,别人要万一知道了他的爱好,那将是致命的。
徐铁正害怕起来,赶紧打断边森初的追思,说:“那好,那咱们赶紧去吧。我去拿脸盆毛巾还有衣服,哦,对了,你暂时穿我的衣服可以吗?”
“可以。”边森初点头。
两人偷偷摸摸避开疗养院的护士医生,一直跑上了楼顶。疗养院丙楼曾是一座日式的三层紫砖小楼,解放後经过了扩建与改造,但天台的设施一点没受破坏。
天台的小门前堆满各色杂物,两人先在杂物堆里清出了一条小过道,然後才推门进去。
徐铁正让边森初先走,他走在後面,一边穿过小过道,一边挑较轻的杂物拉过来暂时遮住过道,掩盖有人通过的痕迹。
天台很脏,可那儿有一座用洋水泥砌的大水箱。两人顺著水箱外的铁制栏杆爬上水箱,把漂在水面上的树叶等杂物捡起来一些,扔在天台上,把脸盆搁在水泥沿子上。顺著水箱内的水泥台阶往下走,让身子整个地浸在水里面,头露在外面。
还好盛夏时节,水箱里的水经过烈日曝晒整天後,像特意烧的洗澡水一样,暖暖的,人泡进去只有两个字,舒服。微风阵阵吹来,天边升起了橘红色的晚霞,使水面反射出柔和的光。白天的批斗会似乎一下子就离他们远了,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默西,你找的这地方真好!”徐铁正发了一会儿呆,才高兴地笑起来。笑的声音是低的,怕楼下有人听到。
边森初笑笑,首先在水下把全身的衣服脱个精光,然後开始用手仔细地搓洗挨打时沾的脏东西。
徐铁正反而有些尴尬。按理说,在钢厂多年,早习惯了每到下班的时间工人们就在公共浴室一起洗澡;按理说,都是男人,隔著水面也看不清楚什麽,只不过是一团隐约的白白的东西晃动著。可他还是感觉羞涩了。
“徐,你不洗吗?”边森初洗了一会儿,看他不动,奇怪地问他,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麽,脸色一变赶紧凑过来,拉住他的手问,“是不是哪儿疼?他们打你打得厉害?”他的眼镜早在被押往批斗会的路上就被砸碎不知去向了,眼神不好,他只好把脸凑得很近,几乎是贴在徐铁正身上,同时用手拉扯著徐铁正的衣服,想看清楚隐藏在衣服下的伤痕。
凑近了,徐铁正看到边森初的脸雪白雪白,像藕一样,可以清楚看见皮肤下面流动著的血管。少了眼镜的遮挡,眼镜下的眼睛就忽然得见天日了,那是一双圆圆的杏仁般的眼睛。此刻,这眼睛正关切地在他身上扫视,眼睛里有一双黑黑的眸,溢满了关切。
有多久了?从他住进疗养院开始,妻子忙於工作,极少来看他,女儿小小年纪便离城下乡。再没有人像这样关切过他。名义上他是有家有口的男人,实际上,却跟没有家一样。
边森初还没有看清他身上具体有没有伤,却忽然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滴,晶莹剔透的泪,在夏日的晚霞中熠熠闪烁。
边森初惊呆了。在他的印象里,徐正如他的名字,一直都表现得像一个铁人,一个风风火火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铁人,既不依赖别人也不让别人依赖,神经粗得像人行道上的斑马线。现在,这个粗线条的铁人却哭了,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隐隐的,边森初觉得眼睛里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徐!”边森初试著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倏地害怕起来,徐会不会就这样死去,毕竟他还是一个需要长期疗养的病人,却被他连累了,被人这样子批斗这样子痛打。想起以前留学时接受急救训练,首先是人工呼吸。用嘴贴上对方的嘴,一呼一吸,一吸一呼,他竭力回想著那久远的急救训练课上的内容。
感觉到唇上的柔软,徐铁正先是惊得呆了。记忆里,即使跟妻子也不会有这样长时间地深入地亲嘴。但是顾不得惊诧,他的身体远比理智更快做出了反应,几乎只隔了数秒的时间,胳臂自发自觉地攀上边森初的肩,反过来、用力地吸吮著边森初口腔里的温暖。
“边!边!边……”徐铁正不自觉地叫著,胸膛四肢紧紧地贴上边森初赤裸的身体。即使泡在水里,可他的血液却像快要燃烧起来一样,热得他难受,热得他已经丧失了理智。
不同於徐铁正的蔫大胆儿,边森初还保留著最後的理智。但是,这不多的理智也随著徐铁正一声声热情如火的呼唤,逐渐焚毁殆尽。
他没有出声,手上使劲地撕扯著徐铁正身上本就不多、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衣服。
两人的裸体在水里纠缠著,荡起一阵阵剧烈的涟漪。
天边晚霞正红,远处的小楼下,又是新的一波拉开标语、激情万丈地走过去的革命群众。

12.

昨夜,从楼顶的水箱回来,吃过晚饭後,两人几乎厮磨了一整夜。
在这处小小的温馨的房间里,两个人几乎忘掉了外界的纷扰,也忘了世俗的禁忌。全身心地沈浸在犹如新婚般的甜蜜里。
後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两个大男人挤得紧紧的相拥而眠时,两个人都承认,即使是真的新婚,与各自的妻子之间也从没有过这份甜蜜。
早晨起来,徐铁正用一个小煤炉,在阳台上熬好一锅小米粥当早餐,然後盛了给边森初。边森初坐在床边临时架起的小桌子上,就著一碟雪里蕻炒肉,喝著热乎乎的小米粥,一股暖流徐徐深入胃脘,弥散开来温暖著五脏六腑,舒心而惬意。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领受著徐铁正的爱意。
吃完早饭,趁著徐铁正收拾碗筷的功夫,边森初去楼下水房端著一盆热水上楼。他说,徐,谢谢你的早饭了,现在让我给你烫烫脚吧。
徐铁正愣住了。
你烫一烫脚吧。徐。
徐铁正慌忙返身坐在床边。边森初猫腰将水盆放下,蹲在床边动手给他洗脚。
我不用你洗不用你洗。好像盆里漂著一颗水雷,徐铁正东闪西闪,不让边森初给他洗脚。
边森初低头看著徐铁正缺少一根小脚趾的伤残左脚,心里的痛心与愧疚掺杂著,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坚持地看向徐铁正的眼睛。他了解徐的性格──争强好胜,不甘人後,不会轻易接受他迟来的赎罪。但是,如果不这麽做,他也同样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关。
最後,徐铁正还是让边森初帮他洗了脚。边森初将洗脚水倒进卫生间。回到床前,便握著徐铁正的手静静地坐著,边森初用不戴眼镜的眸子深深地看著徐铁正。
边,你的眼睛真好看啊!徐铁正不由得夸赞道。
边森初受到这样的表扬,略有些羞涩地扭过脸去,不言语。
忽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门外,值班的护士长手里拿著钥匙。她身後站著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军人。
边森初有些慌了,立刻推开徐铁正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徐铁正看他一眼,没说什麽。咦,你们也要来批斗我啊?他迎到门口,交涉著。
一个中年军人指著徐铁正对一个青年军人说,这就是我们钢厂的徐铁正同志。
青年军人朝著徐铁正点点头,对同样坐在屋内的边森初几乎没有扫一眼,说有紧急任务请您收拾行装跟我们走吧。
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边森初终於鼓起勇气,上前把徐铁正拉进房间,然後问道。
中年军人与青年军人也走进了房间。中年军人显然认识边森初,瞥了他一眼问,你是徐铁正同志的亲属吗?
边森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接话。
徐铁正说,他是我亲家,我们的儿子跟女儿是一起下的乡,等过几年他们的年纪大些,就该办婚事了。
中年军人想了想说,这样啊。那好,我告诉你们,我是警备区政治部的,姓李。然後指著青年军人说,他是总後勤部的赵参谋。这是特殊政治任务,必须保密。
比起边森初,徐铁正这些年毕竟是常面对这样的场合,经验老到,微笑著冲军人们说,你们拿来组织手续了吗?我不能空口无凭就跟你们走啊。
姓李的中年军人回答说,徐铁正同志,现在很多基层组织受到冲击,我是以警备区政治部名义来调你的,请积极配合。
徐铁正没了主意,看了看他的“亲家”,神色不定。
边森初这回却是毫不犹豫地说,亲家,你收拾行装吧。我出去跟解放军同志谈谈。他也忐忑不安,只是这有点书呆子气的男人,认定了跟军人打交道比跟普通老百姓打交道方便。军人做事情,起码是有章法的。
边森初先走出了房间。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弄不清这是来抓徐铁正还是来请徐铁正,站在一边观望著。
工人疗养院的这栋小楼前面停著两辆军用吉普车,气氛庄严起来。边森初来到吉普车旁边。赵参谋对边森初说,你不要问了,这是一项光荣艰巨的国际政治任务,特等劳模徐铁正同志今晚必须赶到北京报到。
我明白啦。正因为是书呆子,边森初对於国际形势有著分外的敏感。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也没跟这位其实并不知情的赵参谋握手,仅点头示意,表情很兴奋。他认定徐此番进京不是坏事,而是好事。这也就是说,徐有救了。再继续批斗下去,好人也得熬出病来,更何况徐本身就有慢性病。
边森初不知道,留在屋内的徐铁正说的话。李同志,说实话我愿意去,但不瞒您说,我这亲身的出身不好,我们俩都只有一个子女,如今不在身边。我们两个老的只好相互照应。如今我一走,他连个照应的人都没了。
他不是有心眼的人,但这回为了边森初,他也不知道怎麽会说得充满著感情。而且他没有说实,只是这麽好像是自顾自的感叹著。
李军人的心眼不错,要不然刚才也不会不拆穿边森初的出身了。他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如果说对比徐铁正过去做出的贡献与即将做出的贡献,多额外照顾他的一个亲人不为过。他说,这个没问题,军区大院还缺个扫地的。
徐铁正拎著一只包袱走出小楼。边森初有些遗憾地说,我那儿还有一只人造革手提包,早知道就带来先给你用了。
一个青年军人说,不慌,所有生活用品我们统一配备,包括毛巾牙膏。
徐铁正没有跟边森初挥手告别,径直钻进一辆军用吉普车,便不露头了。
边森初无奈地向吉普车内挥手,然後凑近车窗对车内说,你要万一晕汽车有治晕车的药,你晕飞机有治晕机的药。部队里有卫生员!
吉普车里,没有传出徐铁正的丝毫回应,使人产生错觉──以为他并没有坐进车里。只是,熟识他的边森初心里明白,徐重新硬朗起来了。重新硬朗起来的徐,那是跟谁也不论的。
两辆军用吉普车,一前一後驶出工人疗养院大门,奔著北京方向去了。
边森初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徐这一去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昨夜的缠绵,真如一场梦呀。
这是一个简单的时代,邂逅没有惊喜的握手,离别没有难舍的拥抱。见了就见了,走了就走了。何况两个大男人间、偶尔迸发的激情。这激情到底算什麽?以边森初的学富五车,也想不明白!

13.

所谓风水轮流转,边森初在军区大院干上了扫地扫厕所的活儿。这也曾是当年徐铁正在东洋钢厂干的。如今,边森初一干就是八年。外面的风风雨雨,在军区大院里一概感觉不到。
李军人找人给他在军区大院里分了一间小屋。儿子既然下了乡,边森初就把父亲接来一起住。军区大院的生活是平静的。这样的平静,一对“反动资本家”与“汉奸卖国贼”父子已经心满意足。
到第八个年头,远在乡下的边援朝打来了电话,说小凤的爸爸突然回国了,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不许家属探视。
哦?边森初攥著电话听筒的手都发白了,声音镇定地说,看来徐铁正是出了什麽问题,否则不会突然回国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的,这里面好像有文章。
边森初的心里却在急速地动著念头。徐铁正偶尔写信回来,从这一封封写得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家信看,徐在巴格拉密钢铁厂取得了很大成绩而且受到外方高度评价。难道他犯错误了?
边援朝在电话里说,小凤说她爸太可怜了,援外八年,抗战都胜利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一去就是八年整,她妈也改嫁了。不过我跟她说,假若他爸真犯了严重错误,应当送到农场不会送回工人疗养院的。也许她爸是受了牵连,一旦形势松动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边森初在电话的这头苦笑了一下,说看来澄清一缸水,需要好几年啊。不过这件事情你最好严格保密,只有你知我知小凤知。
知道了,爸。
放下电话,边森初自言自语说,八年援外,不明不白。老天爷你知道什麽叫荒唐吗?这就叫荒唐。
边森初得知徐铁正忽然回国住回了工人疗养院,很想见他一面。
这一天黄昏,边森初独自走进工人疗养院後院,绕过一块人工湖,看到高干疗养楼被一圈篱笆隔开,小竹亭里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岗值勤,说不许探视。
边森初故意犯了脾气,大步闯进楼里。
一位军官模样的男子走了出来,阻拦说,闲人免进,老同志请你退出去吧!
我亲家出国援外八年,劳苦功高,你们凭什麽不让探视啊?徐铁正是犯了什麽错误?边森初试探著说。
我只负责这里的保卫工作,你提的问题我不能回答。军官不卑不亢地说。
边森初豁出去了,企图激怒对方,放开嗓音说,把你们领导叫出来,我要当面问问他!你们懂得革命人道主义吗?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啦?今天你们要是讲不出道理,我就去北京说理……
老同志你要去哪里说理,我们拦不住。你在这里无理取闹,我们会采取措施的。
边森初立即软了,掏出英雄牌钢笔说,我给您留一个电话号码,什麽时候允许探视了请通知我好吗?
军官模样的男子摆摆手说,到时候我们会通知家属的。言下之意,就是他这个亲家还够不上家属。
边森初心里明白了。徐铁正这次住进工人疗养院,背景非同寻常。
走出高干疗养楼。他奔向对面那座小假山,好像冲刺的短跑运动员。他站在山顶从怀里抽出一面小红旗,一边呼啦啦挥舞一边高声喊道,亲家,我是边森初,你援外八年辛苦啦。孩子们都在乡下来不了,我就代表他们来看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高干楼三楼的一个窗口里人影一闪,随即消失了。边森初认为这就是徐铁正,咧嘴哭了。亲家,记得你爱吃炖猪蹄,下次我一定给你送来!
喊得嗓子哑了,边森初走下假山呆呆地坐在湖边。这时候他才明白,无论分隔多久、相距多麽遥远,那个男人,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一天天过去了。终於盼来允许家属探视的消息。
边援朝、徐朝凤小夫妻特意从乡下赶来,然後来接了边森初,一起去探望徐铁正。边森初感叹了一句,荒唐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星期天,一家三口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边森初一手拎著一兜子白馒头一兜子大枣,一手拎著两个大磁碗,跨进当年的小楼,沿著楼道奔向深处。
边森初发现这里的样子没变,变的是一个小护士追面打招呼。边森初停下脚步问她姓什麽。护士圆圆的脸蛋儿亮晶晶的眼睛翘翘的鼻子,笑眯眯的说我叫杨柳,老同志你叫我小杨就行了。
边森初觉得这护士很可爱,起码要比当年的老护士长可爱。
这麽一耽搁,边森初就落在了後面。
他走过去时,徐朝凤正站在爸爸房间门外却不敢伸手叩门。边援朝笑了,小妻子就是小妻子,无论什麽事情都要丈夫先出头。边援朝弓起手指叩门,笃、笃、笃,节奏紧凑清脆。房间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门没锁,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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