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流年----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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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梦沈默了。
如同当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眼前,说,你熬过五年,我便救你。
明明是极为难的要求,这个人却总能将它伪装得极其诱人。
人啊,哪怕再如何绝望,终究渴望著奇迹。
哪怕夙容真的托子桑南去求证,这种事要做得妥当,也至少一年半载,到时候自己是不是真的去偷,谁说得准呢。再说,还有另一个可能呢。
夙容没有托子桑南查证,他便什麽都不用做了,从此也再无纷扰。
於是,即使知道机会极渺茫,还是忍不住会想赌一把。
“我答应。”

二十三
半年後。
“当家,子桑大人刚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晚也不过来了。”说话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十五六岁,披一件金边大袖袍子,模样骤看并不出众,却是这大半年来秦楼里最红的小倌莲玉。
归梦握著酒杯的指头微微泛白,脸上笑意未敛,半晌只点了点头:“知道了。”
莲玉乖巧地一笑便要离开,想了想,又停住:“算起来,子桑大人也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上秦楼来了。”
归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为知府,事忙不来也是正常的。”
莲玉笑容里带了半分怯意,微低了头,便平生出一股让人怜惜的脆弱:“只是莲玉听说,外头已有传言,说这半年里子桑大人与当家您亲密如夫妻,如今子桑大人那新鲜劲儿过去,对您生腻了,才找尽借口,不再到秦楼里来。”
归梦眉头微扬:“那又如何?欢场之中情分从来浅薄,情意浓时自是山盟海誓生生世世,哪一日醒来,不爱了, 便各走各的路,再不相识。你若参不透这道理,将来怕是要吃苦的。”
“谢当家教诲。”莲玉盈盈一礼,笑得灿烂,宛如富贵人家那不识俗事的公子少爷。
归梦回眼看了看大堂里,那热闹竟不比微泫欲嫋在时逊色半分,心中暗叹一声,把杯子往边上一搁:“好了,客人都在等你呢。”
莲玉点头应了,看他:“当家要回後面去?”
“是啊,老了,天黑了就犯困。”归梦轻推了他一把,“这里有你应付著,我也没什麽好担心的。”
说罢,也不看莲玉,径自走回自己住处。
一院月色隔断了满楼喧嚣,四下寂静,归梦缓了脚步,慢慢踱步向前。
已经入冬,夜风寒彻,吹在身上,让人忍不住地颤抖。
归梦突然有点想念子桑南的怀抱了。
半年了。
半年前随著夙容离开景容的别院,回到秦楼,迎接他的是子桑南的拥抱。死紧死紧的,叫人窒息,却让他一直彷徨的心慢慢地稳了下来。
之後夙容离开,景容和程卿也不再出现,秦楼一点点地恢复了过往的热闹和喧哗,好象什麽都过去了,甚至连他自己都几乎要以为什麽都结束了。
只是看到子桑南,便又忍不住想起与景容的约定。
曾问过子桑南,拿什麽换来夙容出面救他,子桑南只笑著吻他,而後一夜缠绵,便又把问题敷衍过了。
归梦不敢深究,怕一切提前破灭。只是对著子桑南,便再舍不得与他相争了,虽然嘴里依旧要强,但平日相处,越发亲密,到最後连楼中的客人都知道,如今的秦楼当家,是扬州知府的人。
然後半年过去,落得如此境地。
先是隔日不见,然後隔三差五,到现在,已是半月不曾见。
不知不觉走到门前,触了门,归梦才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推门而入。
自己也生起如此闺怨了。欢爱到头原是空,当初就是太固执,否则早早依了他,早日生厌,磨尽恩情,说不定就能趁著用情未深时及早抽身了。
如今……如今……
归梦正心中不定,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敲,那熟悉的声音太久没听到,这时响起,竟让归梦心中生出了恐惧。
就好象在宣告著梦境终将结束。
他犹豫了很久,直到声音再次响起,才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窗。窗外站的果然便是景容,这时只淡淡地看了归梦一眼,便翻身跳入房中,又随手掩了窗。
见归梦站著不说话,景容哼笑:“怎麽,半年未见,你连话都说不好了?”
“归梦见过殿下。”
“你我约定未曾兑现,这一声殿下,也未免叫得太早了。”
归梦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咬了唇:“主人。”
“子桑南没有告诉你夙容让他去查证的事?”
归梦终於抬头,眼中已有了一丝绝望。
景容笑了:“归梦,你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这半年子桑南四处奔波,就为了搜集证据,如今只差一件便可了结,都已经传书夙容,让他来取证据了。”
“主人……”归梦叫了一声,带著半分哀求。
“这半年我也恪守诺言,我与阿卿谁都不曾来扰你,如今也该到了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吧。”
归梦抿了唇,低下头不哼声。
“我不想在子桑南身上多费工夫,才给你这一个机会。若你不要,我也自有办法。只是,到时候如果牵连到子桑南,那也是迫不得已……”
“归梦明白了。”不敢等景容将话说完,归梦已抢在前头开了口。
景容一笑,走到他身旁,轻抚上他的头,仿佛归梦还是他初见时那落魄少年:“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为难自己。你跟了我多年,我也舍不得伤你,便是违背约定,也没什麽。何必为了一个子桑南,让自己难受?”
他的声音温和,似透著无尽真挚,归梦听在耳里,都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仿佛这些天积下了委屈,这时有人说,既然他负你,你也不必对他留情。
最後归梦却只是一笑,摇了摇头:“归梦自会将主人要的东西偷出来,只求到时候主人真能信守承诺,再不要来扰归梦的生活。”
“那是自然。”景容脸上笑意微减,转身便要离开,“只是时间不多,你也别给我拖延。”
归梦粲然一笑,全无刚才的胆怯:“归梦恭送主人。”
景容一挥衣袖,又自窗上翻出,片刻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归梦站了好一阵,才掩了窗。
换过一身衣裳,又对镜仔细点了妆,他出了房间,从秦楼後门走了出去,一路往衙门走。
子桑家的下人对他也很熟悉了,虽然夜深,但见是他,便也没有阻拦,将人放了进去,只说主人可能已经睡下了。
归梦脸上微微泛白,因为天寒,呼吸间吐出白汽来,似给他的脸蒙上了一层轻纱,眼中的情绪都看不清了。
熟练地拐过回廊到了子桑南房间前,里面居然还点著灯,归梦也不敲门,只勾了唇,伸手便推门而入,满意地看到子桑南自纸上抬头,满眼惊讶。
愣了一下,子桑南便一手抄起旁边挂著的棉袍,走过去披在归梦身上,轻斥:“怎麽这麽晚了还过来?天这麽冷,只穿这点衣服,你就不怕病著了?”
“想你。”归梦垂眼笑开,伸手攀上子桑南的肩,凑过去便吻上了子桑南的唇,亲吻间索求的意味极浓,那种积极让子桑南也忍不住情动。
待到子桑南的手忍不住滑向他的衣间,归梦才草草结束了那一吻,退开两步,笑吟吟地望著子桑南。
子桑南轻叹:“你这是哪里不痛快了?”
“听说子桑大人事忙,归梦就不打扰了。”飞快地丢下一句,归梦转身便要出门。
子桑南一手揽过他的腰,气叹得越发地重了:“我这不是天天都有派人去给你通报麽?”见归梦似要挣扎,他连忙搂得紧一点,解释道,“其实,这半年来,我一直替太子办一件事。如今这事快到头,便格外地忙起来。”
“办事?”归梦始终垂著眼,“是因为……那时救我?”
“不是。”子桑南马上否认,“你别多心,只是夙容相托,念著旧情才答应下来的。”
归梦沈默一阵,问:“是什麽事?”
子桑南笑著将他拉到桌案旁,指著上面的纸卷:“这是要呈给皇上的奏折,参的是江南一带官员腐败,证据要一一求证列明,为了这个,花了我不少时间啊。”
归梦皱眉看著那一桌子的东西,好一阵才轻道:“就这麽点东西。”
子桑南笑道:“是是,就这麽点东西,等我忙过了便好,你也别管了。”一边说著,又一边将归梦往床边带,“冷吗?饿吗?我让人去做吃的?”
归梦犹豫了一下,点头:“好,想吃红豆汤。”
子桑南失笑:“就你讲究。我去找人,你先呆著,若是冷,就到床上窝著。”说罢,用力地紧了紧归梦身上那袍子的领子,才大步走出门去。
直到脚步声远了,归梦才长出一口气,望向桌案,好一阵,咬牙走了过去,手触上纸时,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就是这麽点东西,便足以毁掉他的所有。
上面写的什麽他也不愿去看了,两次拿起来要收入怀里,却又像是被灼到似的丢了回去。
“为什麽不拿?”身後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归梦如遭雷殛,甚至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子桑南推开门一步步地走进来,声音里已只剩下冰冷:“为什麽不拿?你家主子要这些东西吧。等了这半年,你也快等不及了吧。”
归梦慢慢回头,想要看清楚子桑南的表情,却发现那人的面容始终的模糊的,怎麽都看不清。
“这半年来你千意百顺,不就是为了等这一日吗?为什麽不拿?”
“子桑……南。”归梦叫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喉咙已是一片哽咽,“你……算计我?”
子桑南冷冷地道:“究竟是你算计我还是我算计你?这半年来我待你还不够好麽?夙容告诉我要防著你,我还不相信,可是如今,你让我太失望了。”
归梦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来,人就先笑了:“太子让你防著我,所以你一直不曾告诉我你在干什麽,所以今天你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我面前,就是为了看……看我会不会拿?这不叫算计叫什麽!”最後一句,声音究竟无法压制地微扬,透著哀戚的凌厉。
子桑南只是皱著眉,没有说话。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归梦冷笑,大大地行了个礼,端正地从子桑南身边走过,跨出门槛,一路往外。
走到半路天上就下起了雪,身上却并没有多寒冷,好一阵,归梦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披著刚才子桑南递来的袍子。
顿了脚,他将袍子脱下,拿在手中看了片刻,就丢到了地上,踏著走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听到身後传来子桑南唤他的名,归梦猛地回头,却什麽都看不见,他不禁失笑,自语道:“子桑南,你便是叫我归梦,我也不会再应你了。
“我叫越七,我是越七啊……”
走出大门时,门房满眼疑惑,归梦脸上笑意越盛,甚至给那门房抛了个眉眼,才踩著浅薄的雪一路走开。
半年来一直惊惶不定,每每想起,总怕有一日真要负了子桑南的深情。
如今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到头来哪说得上谁辜负了谁呢。他以情为名,却终究答应了景容的要求,甚至真有一刻动了心念,要偷那些奏折,也不能说是无辜。子桑南为了捉他一个当场,等了半年,却一直情深款款,体贴入微,也不能算是尽负。
扯平罢。
只不过是腻了。
十年,也该腻了,如今情淡了,旁人说,防著他,本要不信的,但捉到了现行,便也就信了。
该绝情的该了断的,都不必犹豫细想了。
叹了这麽些年,总说欢场无长久,到了自己身上,却终究会黯然。
一路回到秦楼,归梦自正门走入,夺了下仆手上的酒,一桌一桌地敬过去,那些客人也还是会满眼情欲地笑著看他,表面上却毕恭毕敬地唤一声“梦当家”。
看著莲玉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归梦心里便忍不住生了一丝胜利的喜悦,酒也灌得越发爽快,到半夜,脸上起了酒晕,眼中却亮得夺人。
最後酒喝尽了,他也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回房中,看不出一丝醉意,直到扑倒在床,才感觉到胸前堵得难受,往床便一探头,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开始想,自己究竟有多爱子桑南。
吐得迷糊间,似被谁扶了起来,灌了一口凉水,又抚著他的背让他吐出来。
如此折腾了好久,他才缓过气来,伏在那人身上,不愿再动。
这个人身上,有子桑南的味道。
因为这麽一个可笑的理由,便忍不住将那人当作了子桑南,归梦不禁笑了出来。
“还笑!看你都醉成什麽样子了?”那人轻责的声音,也很像子桑南。

二十四
归梦倚在那人怀里,听著他的轻责,就忍不住笑得越发灿烂,张著朦胧的双眼想要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只是半转过身,头就越是发晕,眼前的景物也有些偏离了,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往一旁直直地摔下去,那个人慌忙揽过他的腰,将他死死地搂在怀里,归梦甚至能听到那人分明加快的心跳。
“呵呵。”就像小孩子发现了好玩的游戏,归梦满足地将头埋进了那人的颈窝里。
看不清也好。就当作真的是那个人,当作许我最後一夜,美梦一场,醒来便真的结束。
“归梦……”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於低唤了一声,将本已半入梦乡的归梦又叫了回来。
眼中掠过一丝恍惚,归梦没有动,唇边的笑意却不著痕迹地消退了。
醉了好,醉了就可以忘却种种,醉了就可以装作糊涂。
偏偏扬州城人人皆知,秦楼归梦是千杯不醉,哪怕喝得吐了,吐得难受了,转眼恢复了澄明,便连骗自己都不能。
只是……
到如今,子桑南你还来干什麽?一身黑衣,隐了面目,就认不出来了麽?
归梦靠在子桑南肩上,睁开眼,看著他背後淡淡月影,等著他开口。
子桑南似乎真的当他醉了,只珍而重之地抱著他,又过了很久,才轻叹一声,低声道:“好像从来没见你这样醉过。傻子,平日只会跟我闹别扭,原来都自己躲起来难受。幸好我忍不住跑来看。”
听著子桑南话中的怜惜,归梦眼中不觉蒙了一层淡淡的茫然,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麽。前一刻还冷漠无情,後一刻便又情深款款。
“我明日要上京了。”子桑南的下一句话却让归梦更是茫然,“证据是我一一查证的,折子也是以我的名义去递的,证人证物、各种罪状都需要我亲自面圣述明,夙容不过是在一旁牵线罢了。
“江南富庶,江南官员向著谁,谁就得益。如今江南太乱,若折子呈上去皇上应了,必定要拉下来好一些人,这才有可能换别的人。夙容跟大皇子都在争这个功,谁得了,将来换人时,插手的余地就大了,更不必说被查办的人之中本来就牵连复杂的。
“夙容比大皇子抢先了,有名单有罪状,只缺证据,所以这事我们胜算很大。只是景容本就不是易与之人,程卿助他,程卿就更不是守规矩的主,夙容说,我来负责这事,若最後真的成了,程卿很有可能会用你来要挟我,所以劝我先与你翻脸,这样便不至於被要挟了,也不至於让你陷入险境。”
归梦始终没有动,子桑南当他已经醉了,他便也一直装作醉了。只是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他眼中的茫然也褪尽了,冷冷清清,什麽情绪都没有留下。
末了听子桑南在耳边无奈苦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若我不来看你,真的今晚就动身,你怎麽办呢?”
没有如果,到底是忍不住来了,想著说清楚一切便好,戏做给景容程卿看了,回头也把人安抚住了,完美无缺。
归梦伏在子桑南肩上,却不禁无声地笑了开来。
我们终究谁都跨不过那一条底线,彼此都不信对方动了情,都不相信对方足够情深。
你总算计著我放进了多少感情,以为人心足够坚强,做戏的言语不足以留下伤痕。
而我……
他合上眼,又过了很久,感觉到子桑南似要将自己放到床上,才故意动了动,果然子桑南就马上停了下来,低唤一声:“归梦?”
“酒……”归梦闭著眼,嘴里含糊地叫了一声。
子桑南抱著他的手一紧,轻声骂:“没酒了,睡觉!”
“喝!今天大家不醉无归……”秦楼当家,醉鬼自然见得不少,归梦一边拿捏著语气动作,一边在心中自嘲不断。
学这小儿女的形状,究竟想要试探些什麽?
“好了好了,都醉了,乖,睡觉。”子桑南将他按倒在床上,见归梦真的乖乖不动,不觉奇怪,叫了一声,“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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