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流年----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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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不是还笑著麽?怎麽这会又装死了?”程卿开口,依旧是那阴冷里透著一抹残酷的语调。
归梦犹豫了一下便张开了眼,看著程卿,微微一笑。
果然程卿的脸色一下子就沈了下去,最後扬手便给了归梦一巴掌,指套上锋利处在归梦的脸上划出一道红痕。
半晌,程卿才笑了出来:“小阿七,你现在倒是不害怕了?”
归梦张了张口,才发现喉咙干得发痛,他吞了吞口水,才生涩地开口:“刑都用过了,还有什麽好怕?”
程卿伸手轻划过归梦的身体,冰凉的指套故意停留在他胸前的突起上,正要开口,却听到归梦先笑了出来:“侯爷当年吩咐那小倌馆老板的事,都忘了?便是忘了旧事,也不要忘了归梦是什麽人。”
当年程卿扬言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中最磨人的,是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开始也许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到了後来,也渐麻木了。
从前对程卿的恐惧根深蒂固,可是现在也不害怕了。
因为不会再抱有希望,所以不会害怕破灭,
那便……什麽都不可怕了。
他甚至能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容,问程卿:“侯爷是要亲自来,还是假托他人?”
程卿冷哼,收回了手,自袖口取出一柄匕首,举到归梦眼前。
归梦合了合眼,还没来得及再说,程卿的手已经落下,刺骨的疼痛让毫无防备的归梦失声叫了出来:“啊──”
程卿目光微烁,却始终是空的,看得归梦心中猛跳,下意识要挣扎,却只能看著程卿的手慢慢移动,匕首就那麽自他的右眼下方一点点往下划破。
并不是特别深的伤,也许只是指甲的厚度,只是那缓慢而持续的动作所带来的疼痛,让人难以忍受。
归梦甚至能感觉到匕首的冰冷。他握著拳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握破了,想要转头躲过,程卿却比他更快地伸过手来捏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之大,似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
那一刀最後停在了唇下,程卿抬手,定眼看著归梦的脸,眼神有点混沌,却仿佛是在考虑著下一刀如何下手。
“若是毁了你这张脸,景容就不会认得你了。”好久,程卿才轻声道。
归梦看著他:“你疯了。”
程卿置若罔闻,手起刀落,匕首又划破了归梦的脸。
依旧缓慢而持续,到後来匕首重划过前一道伤口时,归梦终於忍不住低吟出声,闭上了眼,手在床上用力地抓过,留下四道淡淡的指痕。
第三刀落下时,归梦没再出声了,仿佛程卿正在划破的并不是他的脸,只有床上一点点加深的指痕,昭示著他的忍耐。
“这次谁都救不了你了。”程卿低笑,“你还坚持什麽?”
归梦只是紧闭著眼,没有回话。
“在等子桑家的小子?还是夙容?”
谁都不是。归梦想回答,一张开口,溢出的是抵哑的哀鸣,他又闭上了嘴,不再作声。
子桑南选择了离开,就不会回头。没有人会愿意去救害死自己挚友的人。子桑南不会,三洲夙容更不会。
他与他,如今不过是仇人。
或是陌路。
“子桑南带著奏折上京,也做不了什麽吧。”归梦没有回答,程卿却似乎兴致越浓,“小阿七,你养出来的人真了不起。”
归梦眉头微蹙,半张开了眼,看著程卿收回了手,满意地看著自己。
“那孩子叫什麽名字来著?欲嫋?他被人毒死了,太子殿下正伤心著呢。”
归梦猛地睁大了双眼,盯著程卿,满眼不信。
程卿笑得更开心了:“不相信?罢了,也不必要你相信。只是如今太子颓败,景容得势,你那子桑南,怕也活不长久了。”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却一下子消失得无踪了,“景容最恨的,便是跟他抢东西的人。”
“不可能……”归梦极轻地说了一句,程卿皱眉看他,他便开始不要命似的挣扎起来,嘴里只是重复著,“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是李四带走了欲嫋,怎麽会进了宫?怎麽会死?不可能。
程卿只愣了一阵,便一手掐住了归梦的脖子,发狠地将他摁在床上:“什麽不可能?欲嫋不可能死?景容不可能得势?还是景容不会杀了子桑南?”
“不可能……”归梦的声音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却依旧重复著,仿佛只要他否认,事情就真的如他所想。
程卿见他挣扎得厉害,便也压制得越发狠了,最後连床都被摇晃得发出咯吱的响声,程卿便干脆整个人压了上去,钳著归梦的肩,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脸上被已被划出几道分明的伤痕,这时一巴掌打下去,脸上便沾满了血,一半苍白一半血红,骤眼看去,也不觉有些吓人。
“不可能,不可能……”归梦却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是不断地挣扎著,重复著同样的话,连用刑时都不曾示弱的人,居然这麽说著说著就哭出来了。眼泪自眼角滑落,和鲜血混在一起,让他更显得狼狈。
“闭嘴!”程卿又是一巴掌过去,看著归梦的眼泪,心中便无端地烦躁起来,顿了顿手,便又接了一巴掌。
归梦闭上了眼,声音一点点地小了下去,挣扎也渐渐停了,好一阵,程卿才住了手,隐约听到他在念著什麽,凑过去,才听到归梦颤著声一遍一遍念的,是子桑南的名。
程卿沈默了很久,才大声笑了出来:“小阿七,你现在这模样,倒是跟那个叫笙歌的孩子像得很。”
归梦的身体分明一震,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睁开眼,依旧一遍遍地叫著子桑南的名,就好象那是他坚持下去的全部支撑。
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头,明知道不会有奇迹出现,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他,想要从他身上获得一点勇气。
程卿皱著眉看著他,最後慢慢地从归梦身上爬下来,将沾了血的匕首收起,一声不哼地走出了房间。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归梦才停了下来,慢慢地睁开了眼。
入目依旧是头上洁白无垢的帐幕,渐渐的,模糊了,又似染上了鲜血的红。
他曾经在笙歌身上寻找自己所没有的希望,然而,笙歌死了。他看著欲嫋从小长大,看著他终於离开了秦楼,以为这一个肮脏的地方,终究有人得到救赎,然而程卿告诉他,欲嫋死了。
好象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心中的恨意便无端地分明了。
从前恨程卿毁了自己一生,回头细想,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换来今日结果。只是如今,便连那些寄托和希望,都被程卿一一掐灭,再无法挽回。
便连一丝虚幻的期盼都找不著了,却又忍不住会生出疯狂的执念。
这一生都败在那个人手里了,若是杀了他,是不是就能将自己赎回?

二十七
子桑南回到扬州城时,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在京中逗留了不过三日,也不过是把奏折证据都交到夙容手上,两人甚至没有说上话。
夙容无法从欲嫋的死里挣脱出来,或者说,他不愿意从那绝望之中出来。
子桑南也只能在一旁无力地看著,然後一日比一日地想念在扬州秦楼里的那个人。
到後来,仿佛连想念都带著不祥,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被夙容的悲伤感染,他只觉得心绪不宁,最後终究辞别了夙容,纵马一路赶回扬州。
前尘往事过後再追究,他只想亲眼确定,那个人好好的。
然而他看到的,是大门紧闭,贴著封条的秦楼。
拉过路人,问起是怎麽一回事,居然一连数人,都只说是莫名地封了,官家既没有告示,也没见有什麽判决。
心里便越发地慌了起来,甚至有了一丝莫名的懊悔。
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桑南终究咬了牙,回到自己家中安顿下来,一直等到天色黑尽,才换过一身暗色衣物,重到秦楼。
城东的夜依旧繁华,只是秦楼门前冷落,往日的客人自门前驱车而过,也只是匆匆地看一眼,或是叹一声。
子桑南站了很久,直到四下人渐少了,才自旁边的小巷绕了过去,想从後门爬墙进去看看,没想到刚走到一半,便听到小巷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呻吟声。
子桑南自也能分辨那是什麽声音。他微皱了眉,犹豫了一阵才走了过去,人未到,便先干咳几声,让拐角处的人好收敛。
那呻吟声却越响了,子桑南看到在角落处纠缠的两人时,那声音才猛然停住,在上的人猛地回过头,扫了他一眼,又匆匆地抽插了几下,自身下那人体内退了出来,狼狈地拉上裤子就要跑。
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人这才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裤角:“钱。”
那人“呸”了一声,抓出几个铜钱丢在地上,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地上那人将铜钱一一拣起,拿绳子穿起来,才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就好象他是在一间奢华的房间里,而不是阴暗潮湿的小巷中。
“莲……玉?”
那人穿好衣服才站起来,对子桑南微微一笑,犹带著半分羞怯:“子桑大人,您可回来了。”
果然便是莲玉。子桑南瞪大了眼:“你……在这里,干什麽?”
莲玉无所谓地笑了笑:“这里是比不上秦楼里,可是也有偏爱这种地方的客人。”
子桑南一直跟归梦纠缠,自也听说过莲玉的事,知道这人看起来像是楚楚可怜仿佛是被强迫的,但当初挂牌接客,却是他自己自愿的。这时听了莲玉的话,便越发觉得这人才是真正的自甘堕落,只是自己没有立场去责怪,便也没说什麽,只是迟疑了一下,问:“秦楼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莲玉看著他,而後低下头,依旧是从前在秦楼里怯生生的姿态:“子桑大人您走的那天,侯爷就带了人来封楼,说是当家以经营之便,谋害朝廷命官,把当家带走了,秦楼里的其他人都赶出城去了。”
子桑南自不会问他为什麽还在这里,脑海里只是重复著莲玉说的那句话。
说是当家以经营之便,谋害朝廷命官。
心里恨一阵,慌一阵,一时间居然什麽都说不上来了。
莲玉见他脸上变换,又道:“这些天也没听到有当家的消息,也不知道侯爷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侯爷那天的模样可真够吓人的了,简直像是要把当家活吞了似的。”
子桑南浑身一震:“归梦呢?他当时说了些什麽?”
“当家根本就是主动跟侯爷走的。”莲玉像是想起了什麽,脸上掠过一丝阴沈。
子桑南又是一颤,张了张口,却再说不出其他,莲玉等了一阵,终於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吧,莲玉不奉陪了,子桑大人请便。”说罢,径直从子桑南身边走过,再没有回头。
等子桑南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子桑南茫然地看著空无一人的小巷,好久,才慢慢地往前走去。
绕过小巷就是秦楼的後门,人烟稀少,他从前经常从这边直入归梦的住处,只是这时那门上也被上了锁,贴上了封条,锁上甚至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子桑南突然便疯了似的拽那把锁,耳边尽是铁链!啷的响声,他拽了一阵拽不开,便将锁往旁边摔,然後开始伸手撕那门上的封条。
“归梦,归梦!你在里面的,对不对?归梦!”撕下封条,他便使劲地敲打著门,一边大吼,就好象是归梦真的在里面,只是闹别扭了,不肯出来见他。
只是门一直没有开,手拍打得麻木了,子桑南才渐渐地慢了下来,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捶著门。
“没想到子桑大人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子桑南猛地跳起来,回过头去,就看到景容站在不远处,冷笑著看自己。
子桑南一下子就红了双眼。
归梦说他害了四百六十三条人命,可是子桑南自也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
“顾家被抄家,是你害的。”不是疑问,只是陈述。
景容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道:“这是你现在该问我的话吗?”
子桑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紧张地看著景容:“归梦在哪里?”
“我不知道。”
景容话音刚落,子桑南已经一个拳头打了过去,景容微一侧身躲开,眉头轻蹙:“程卿跟他一起失踪了,我也正在找。”见子桑南依旧死死地盯著自己,如同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他又补充,“只是听说你从京中回来了,想著你也许会来。”
“你们究竟想把归梦怎麽样了?”
景容皱眉:“不是我想把归梦怎麽样了,而是程卿把他带走了。”
“程卿不是你的人吗!”子桑南吼了一句,“你们就只会把人捏在手心里耍,即使是程卿把归梦带走,你又敢说今日的种种不是你一手造成?”
景容居然沈默了,只是并不长久,过了一会,他便冷笑一声:“就算是我一手造成,你又算得上无辜麽?子桑南。”
子桑南心中一痛,气势顿失,半晌开口:“他告诉我真相时,我没办法留下……”
“不是说这个。”景容打断他,“这麽些年,你居然一直没发现?”
“什麽意思?”子桑南抬头。
景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认识了他多久?”
子桑南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终於回答:“十年了吧。”
景容笑了:“他已经认识你二十多年了。你却忘记了他二十年。”
子桑南下意识便道:“你说谎!”心中却无法控制地慌了起来,就好象自己真的忘记了什麽,就好象自己真的遗忘了极其重要的人和事。
“倒也是,你认识‘归梦’,也不过十年。”景容刻意加重了“归梦”二字,看著子桑南的脸色越发苍白,脸上浮起的是一抹残酷的笑容,“凤阳城从前有个戏班,叫牡丹班。”
子桑南目光微恍,握了拳没有说话,只等景容说下去。
“牡丹班里有个小孩,叫越七,是当家花旦在乱葬堆里捡回来的。後来有个权贵看上了这孩子,就跟戏班把人买下了。但是这越七却跟著他的一个好朋友,逃走了。一路上,他的朋友都告诉他,自己一定会护著他的,一定会救他的。越七很相信这个朋友。可是後来,是这个朋友的家人把越七捉回去的。”
子桑南下意识地道:“那也只是他的家人而已,并不代表是他的朋友出卖他,说不定他的朋友正想办法救他呢。”
“越七也是这麽想。”景容粲然一笑,“所以他一直坚持,不断地挣扎,到最後被人绑在床上折磨时,却得知这个一直说会来救他的好朋友,风光地上京读书去了。而越七,则被人折腾了个把月後,被送到一个小倌馆里,专门接一些特殊的客人。”
“越七是……归梦的本名?”
景容勾唇一笑:“他没跟你说过麽?”
“那个朋友……是谁?”子桑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说呢?”
子桑南退了一步,眼中尽是茫然。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麽十年前秦楼初见,归梦对他如此恶劣,突然明白很多过去觉得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记忆里完全没有景容所说的事情,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越七的人,并没有留下关於逃亡的任何痕迹,儿时的玩伴也仅有夙容和顾千秋而已。
然後却已经忍不住将自己放进了景容所说的故事之中。
就好象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曾经背叛过朋友,出卖过朋友,而後忘却种种,便当作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那个朋友,是我?”

二十八
“那个朋友,是我?”
子桑南目不转睛地看著景容,等待著他的回答,就好象在等待著判决。
景容看著他,一贯冷淡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最後轻笑一声:“谁知道呢。哦,好象子桑大人的祖籍也是在凤阳,真的是你也说不定。”
“你……”子桑南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把话咽了回去。
景容看戏般地盯了他一阵,才慢慢敛去笑意,转了话题:“我已经遣人去找阿卿了,若找到便会叫人告知你。你若安顿好,也不妨让扬州官兵都去找找。”
子桑南没有动,站在原地,不知想著什麽。
景容顿了顿,语气稍缓,又接了一句:“阿卿怕是疯了,还不知道会怎麽折腾他,能找就尽量找吧。”
子桑南猛地抬头,却发现景容已经转过身去,慢慢走出小巷。
语气也好,声音也好,表情也好,甚至连那走路的姿态和脚步之间的距离,都与他所认识的景容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在景容背影消失的刹那,子桑南却似乎感觉得到,一丝极细微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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