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车 / 作者：随风飞

第一章

深夜，街旁的路灯投下微弱的光影。
透过浓浓的夜色，隐约可见几个男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跟他们都算不上熟，因而只是远远站著，一边抬起手腕看表，一边狠狠抽著烟。
几分锺後，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粗粗的：“小王，地点已经选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点点头，微笑著扔开手里的香烟，踩灭。
临走的时候，又抬头往天上望了一眼，乌云满天，不见一点月光。
夜黑风高，正适合……干坏事。
货车最後驶进了某居民小区，在一排车库前停了下来。确定四下无人之後，几个人熟练的跳下车。
“开始吧。”
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我於是从裤袋里找出一根细铁丝来，慢吞吞的朝面前的某一扇门走去。然後半蹲下身，找准後锁孔後，将铁丝插了进去，一阵拨弄，没多久便顺利的撬开了门锁。
门开後，身後的男人一涌而上，将车库里的车子一辆辆搬了出来，扔上货车。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撬锁的动作之後，我今天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小王，干得不错！”还是那道粗粗的嗓音，可惜夜太黑了，我看不清说话之人的容貌，“下次再有生意的时候，记得要来帮忙啊。”
点了点他塞进自己手里的钞票，微笑。“只要打个电话给我就成了，随叫随到。”
说罢，转个身，摆了摆手，沿著那夜色一路走了下去。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然而，屋子里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四面的窗子都被木板封上了，懒得拆下来，再加上断电许久，没一盏灯能用的。
轻轻叹一口气，从柜子里摸出半截蜡烛来，点燃。接著又捡起角落里的一罐啤酒，仰起头，大口大口的灌进了嘴里。
有钱的时候就躲在家里喝酒，没钱的时候再跑出去接几桩生意，反正我唯一的本事就只是撬锁偷东西，不好好发挥，岂不是浪费了？
醉生梦死，这才是最适合我的人生。
醒过来的时候，房里仍是阴阴暗暗的，根本分不出白天黑夜。
迷迷糊糊的爬起身，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地板上。揉了揉太阳穴，刚往前踏了一步，就踩著一堆空罐头，“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
愣了愣，飞快的蹲下身，双手在地上一阵乱摸，然後气恼的低咒了一声。
妈的！全是空的，一瓶啤酒都不剩了。
原本打算再去买几瓶回来，结果翻遍了全身的衣服，也没见飞出半张钞票，桌上倒是还扔著几枚硬币，可惜加起来连包软壳红牡丹都买不起。
从一堆脏衣服中找出自己的手机，查看了一下记录之後，更加泄气。
已经整整半个月没人找过我了，最近风声紧，都接不到什麽大生意。钱花完了，买不起方便面也就算了，重点是，不喝酒的话，我会活不下去的。
怎麽办？只能等死了？
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出门。
干偷车这一行这麽久，好歹我还有些门路，随便去偷一辆卖了，至少能撑上几天。
出了门才发现天色已晚，低低头看看手表，半夜十一点，正是作案的好时机。
我不敢在附近的居民区下手，所以干脆一路往前，晃过几条街，到了一处较为陌生的地方。
停下脚步，四下里望了望，确定没人後，随意找了扇门，上前，开锁。
片刻之後，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手电筒一打──妈的！全是脚踏车！
只恨酒瘾又上来了，时间紧迫，容不得我挑三拣四的，只好选了辆半新不旧的车子，草草开了锁，推著它出了门。
怎料，才往前走了几步，衣服的後摆就被人一把扯住了。
完了！警察？
一惊，手立刻抖了起来，战战兢兢的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个黑衣少年。
苍白若纸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双唇，以及空洞无神的漆黑眼眸，怎麽看怎麽诡异。惨，该不会是撞鬼了吧？我平时做多了亏心事，最怕的就是这个。
半夜十二点，四周安安静静的，绝对不会有人路过。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真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
“你你你你……”舌头立刻打了结，背脊上冷汗淋漓。
那黑衣少年也不说话，只大睁著眼睛，面无表情的瞪著我看。
心头一阵紧张，咽了咽口水，终於还是把那个字念了出来：“……鬼？”
“我不是。”他盯著我看了会儿，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声音低低哑哑的，不似普通少年那般清脆。
“那你干嘛抓著我的衣服不放？”说著，往後退了退。
闻言，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眼望了望我的脸，然後一字一顿的说：“带我走。”
“啊？”一愣，“什麽意思？”
“看不出来吗？”少年甩了甩手里拎著的背包，表情依旧是一片空白，只轻轻的说，“我要离家出走。”
脚下一滑，差点就连人带车摔在地上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任性的小鬼。离家就离家，干嘛三更半夜的装鬼吓人？神经！
低骂一声，狠狠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等一下。”那一道暗哑的嗓音立刻飘了过来，衣服再次被人拽住，“带我走。”
嘴角抽搐了一下，摔了摔手里的车子，转头，恶狠狠的问：“臭小鬼，你究竟有完没完？”
“带我走。”
“不可能！”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小鬼就该有小鬼的样子，回家去睡觉吧。”
少年於是慢慢松开了手，却并没有乖乖回家，只从背包里掏出一支手机来，当著我的面按下了“110”。
“喂！”我没料到他会玩这一招，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抢。
他後退几步，将手机高高举起，无神的双眼紧紧盯著我看，缓缓吐出那三个字：“带我走。”

第二章

妈的，最近真是倒霉透了！
先是玩什麽严打，风声紧得要命，害我都没有生意可接。然後又被一个跷家的臭小鬼威胁，还得用刚偷来的脚踏车载著他回家。
做贼都要被人欺负，什麽世道！
“喂，小鬼，下车！”
“你家到了？”
翻了翻白眼，转头，开口就骂：“看清楚点，你面前可是便利商店！谁家会住这里啊？神经！”
说著，翻身下了车，抬脚就去踢他，可一对上那双黑眸，立刻就没了力气，真他妈邪门。
挫败的抓抓头发，不再理会这些，只摊开手掌，凶巴巴的喝道：“你身上有没有钱？先借我点花花。”
“……”小鬼眨了眨眼睛，不言不语，简直就像老年痴呆的症状。
“想清楚，不给钱，我就不带你走了。”
他这才动了动，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皮夹来，又慢吞吞的抽出几张钞票。
见状，我飞快地抢过他手里的钱，一头冲进便利商店里，抱了一堆啤酒出来。然後蹲坐在地上，顺手拉开罐头，想也不想的喝了起来。
“呼，果然够爽。”拿衣袖擦了擦嘴，眼一转，正好瞥见某个小鬼正直直盯著自己看。
不由得心虚了起来，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扔了一罐啤酒过去。
“喝吧。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的。”
“……谢谢。”他轻轻应了一声，打开啤酒罐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往嘴里送著，动作慢得能气死人。
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小鬼手上的皮肤和脸色一样苍白。
我於是留了个神，特别观察了一下他的牙齿，很正常，应该不是吸血鬼。
正想著，他突然看了我一眼，喃喃的问：“名字。”
“啊？”
“你的名字。”
“王凌。”一说完，马上就後悔了，这可是真名啊，随随便便说出来，不是等著被人抓吗？
“王先生。”小鬼低低念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可怕，视线几乎没有焦点。
然後，他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倾下身，手指攀上我的衣领，眯著眼睛说：“习月，这是我的名字，请你……一定要记住。”
话一说完，人就晕了过去。
折腾了大半夜，回到家的时候，又已经快天亮了。
臭小鬼躺在我的床上，睡得正熟，而我则只能坐在地板上喝闷酒。
真是！不会喝酒就别喝嘛，一瓶下去就醉，害我只能把人背回家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甩了甩手里的酒瓶子，一手托了下巴，静静望著床上那人。
他说他叫什麽来著？习月……？
好女气的名字，而且脸也长得很秀气，一看就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只是不知他为什麽要离家出走？就这麽跟著个偷车贼回家，也怕被人抓去卖了。
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一倒头，也跟著睡了。
醒来的时候，头疼得要命，明显是宿醉的後遗症。
挣扎著坐起身，一睁眼，却对上一张苍白如鬼的面孔。漆黑的发，如墨似的双瞳，鬼气森森。
整个人马上就清醒了过来，大叫一声，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手心里冷汗直冒。
我虽然没有立刻昏死过去，但也差不多了，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恐怕已经出毛病了。
“王先生。”习月依旧是一脸做梦似的表情，呆呆望著我，轻唤了一声。
咬咬牙，过了好久才定下心来。确定眼前这人没有危险性後，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没好气的说：“有事？”
“我肚子饿了。”
太阳穴狠狠一抽，恨不得立刻拿刀砍人。妈的！肚子饿了就跑出来吓人，他究竟有没有脑子啊？
哼了哼，一扬手，冷冷的说：“自己去找吃的。”
“找过了，可是屋子里除了啤酒，还是啤酒。”
“呃……”窒了窒，又立刻骂了回去，“没有吃的，你不能自己去买吗？”
他偏了偏头，那一张有点恐怖……不，相当恐怖的脸慢慢逼近，声音比我还要冷：“我的钱全都借给王先生你了。”
“啊……对喔。”如此说来，好像是应该由我负责。
於是站起身，整了整有些皱的衣服，边走边说：“你等著，我去把昨天偷来的车卖了换钱。”
“王先生。”那声音低低哑哑的，越听越诡异。
“什、什麽？”转身，不著痕迹的避开习月伸出来的手。
我当然知道封建迷信不可取，不过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我中午想吃水煮虾、红烧排骨、酱炒茄子、西红柿蛋花汤……外加香草口味冰淇淋。麻烦王先生你了。”
他面无表情的报出一串菜名来，气也不喘一下，听得我目瞪口呆。
僵硬的笑了笑，恨声道：“臭小子！搞清楚，我可是偷车贼啊，又不是你家保姆！凭什麽给你呼来唤去的？”
他不再说话，只低了低头，缓缓拿出那支手机来，熟练的拨下号码。
“停！停！”连忙举高双手，大喊出声，“你要的东西，我全都去买来。拜托，千万不要报警！”
软言软语的劝了他一会儿，然後倒退著走出了房间。
门一关，立刻往墙上狠踹了一脚。
臭小鬼，敢威胁我？
妈的，等我卖了车子回来，第一样要砸的就是他的手机！

第三章

卖了偷来的车子後，我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回家。
姓习的臭小子却根本不给面子，只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像尊雕塑似的，呆呆盯著我看。
害得我背脊发凉，心律不整，塞进嘴里的饭菜，嚼起来就像烂泥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白白浪费了一桌大餐。
犹豫再三，终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鬼，你为什麽非得盯著别人的眼睛看？”
习月眨了眨眼，神色木然，轻轻的答：“我没有看你的眼睛。”
“没有？那你一直看著哪里？”
“我看的是……”
“停！”大喊一声，吞吞吐吐的说，“你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近来酗酒过度，心脏的承受能力变差了许多，恐怕受不了刺激。
“喔”他於是点点头，仍旧大睁著眼睛望住我。
那一双黑眸如漆似眸，却是半分神采也无，看久了，实在是恐怖至极。
吃完饭後，小鬼倒是很主动的把碗筷端去了厨房，并且动手清洗了起来。只是，他就连洗碗的时候，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眼神游离不定，双手的动作更是僵硬无比。
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深怕自己还来不及砸坏他的手机，他就已经先砸碎了我的碗。
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洗完了碗，他又开始帮我整理衣物、收拾房间。我正好乐得清闲，所以也不去理会，只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边抽烟一边打著手电筒看报。

呆在那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很难感觉出时间的流逝，因而，等我放下报纸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这期间，习月帮我把四处乱的衣服叠放整齐，又将积满灰尘的地板擦洗了一遍，看不出来，这小鬼还挺能干的。
“王先生。”
随著一声低喃，苍白的脸孔猛然逼近，我被他吓了太多次，稍稍能够适应了，只抖著声问：“又怎麽了？”
“这屋子里怎麽没有窗？”那一双死气沈沈的眼睛四处望了望，细声细气的问。
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
“谁说没有？”伸手点了点，道，“这个和那个，原先都是窗子，只不过被我用木板封起来了而已。”
他歪了歪脑袋，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终於出现了困惑之色。
“为什麽？”
耸耸肩，无所谓的答：“债主上门的时候，总喜欢往窗子里扔石头，所以干脆堵死了，省得麻烦。”
习月慢慢蹲下身，在我旁边坐了下来，问：“你欠了很多债？”
“还好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的伤痕，微微的笑了起来，“反正就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数。”
“真惨。”说著，突然将掌心贴在了我的面颊上。
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一下就怔住了，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狠狠拍开他的手，别过头，狼狈万分的说：“不用同情我。”
“我没有。”他静静的望住我，声调平稳，既非辩驳也非解释，仅是陈述事实而已。
妈的，这话是什麽意思？像我这麽惨的人，难道不值得同情吗？臭小鬼不但脸长得可怕，就连思考方式也异於常人。
这样想著，突然又忆起一件事来。
於是屈起手指，敲了敲小鬼的额头，问：“你呢？好好的为什麽离家出走？”
习月闭了闭眼睛，呆呆看著我，并不答话。
“喂！”踢他一脚，道，“快说。”
“王先生，你脾气真差。”还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
“臭小鬼，信不信我掐死你？”说著，当真伸出手去，松松的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轻轻咳嗽几声，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那神态、那眼神、那笑声，简直就比巫婆还要巫婆。
我心下一凛，只感觉……毛骨悚然。
急忙手脚并用的退了开去，大叫著问：“你你你……笑什麽笑啊？”
习月动也不动的坐在原地，并没有扑上来一口咬断我的喉咙，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垂下眼，哑著声道：“等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要升高三了。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念书。”
有没有搞错？好端端的，学人家玩离家出走，就只是为了这个？
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还动不动就装深沈，现在的小孩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失败！中国的教育实在是太失败了！
握拳，忍了又忍，终於还是拍了一掌过去，狠狠骂道：“臭小鬼！离家出走很好玩吗？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想念书却没那个机会？现在不好好珍惜，将来绝对会後悔的！”
习月慢吞吞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既没有喊痛，脸上也没有出现痛苦的表情，仅是神色淡漠的开了口：“王先生，你也是吗？”
“什、什麽意思？”
他双眼平视著前方，静静的问：“你也是没有机会的人之一吗？”
愣了愣，仿佛瞬间被这小鬼看透了心思，无地自容。
飞快的转开头去，用手遮了脸，低笑出声：“别开玩笑了。我？怎麽可能？”
像普通人那样读书的机会，我曾经有过的，不过为了某些原因，亲手放弃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