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少爷你不是要继续睡么?”
“……阿北,你要不要开门看看,这屋子还能睡人吗?”谁知道他那些针啊药水什么的搏斗间都洒在了哪儿,我还敢住?
于是,清晨,趁着人少,我回归东汉名士风范,以披发散衣,蓬头赤脚地新潮形象来到大哥房门口。路上遇见了好久不见的阿东,不过他愣没搭理我。走出三步左右后,他才僵硬地站住,回过头,犹疑地问了声,四少爷?
我哼了一声。
然后他就像见了鬼,捂住嘴,风度尽失地跑到我前面去跟大哥通风报信了。
于是,当我来到大哥房门的时候,大哥已经准备好药酒开着大门等我了。
我一怔:“大哥,有人受伤了吗?”
大哥点点头。
我皱眉:“谁啊?”
大哥指指我的额头。
我不知轻重地摸了一把,吸了口凉气。一定是跟洛三千缠斗的时候撞的。
“坐下。”
“噢。”我听话地坐下,大哥什么也没问,开始给我上药。
其实也没多大的伤,洛三千挂的彩多半也不会比我少,不过有聂小算善后,我很是放心。
上完药后,大哥收拾起药箱,问:“还睡吗?”
“睡。”不梳头不洗脸,邋遢至极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愿弄散了睡眠的好气场啊。没等大哥说话,我已经三两下爬到被窝里。还用问吗?大哥那么有条理的人,起床不叠被,多半就是知道我要过来蹭觉了。
曾经的我是否生龙活虎我已经不记得,不过现在的我嗜睡如命是大家都知道的。折腾了一宿,又被洛家刺猬霸占了房间,这个觉我是一定要补回来。所以,先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让我睡,让我睡,不然我会死的,一定。
可是,我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见大哥安静地在案边看书。
“大哥。”
“嗯?”
“你别走。”
大哥笑笑:”我不走。”
知道大哥在这屋里,我心里是没来由的踏实,于是”嗯”了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半晌,我又睁开眼。
大哥听到动静,转头看我,有所疑问。
“大哥,你饿不饿?”
大哥摇头:”你饿了?”
“不是,”我认真地说道,“我是想,你现在不饿,可再这么呆着,一会儿一定会饿的。”
“……你想说什么?”
我笑嘻嘻地道:“大哥,你过来跟我一起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大哥露出好笑的神情。
反正,我就是喜欢缠大哥就对了。我总是很眷恋这样相拥入眠的感觉,尤其知道那个人是大哥的时候。
承君一诺
在大哥身边睡了美美的一个早觉,我起身的时候虽然还是邋遢得不像话,但却是由内而外的神情气爽,疲劳得到疏解后,被洛三千彻夜蹂躏的心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洗脸梳洗用餐,又能跟大哥相处的感觉真好,一切都跟在洛阳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除了——
“裴少庭!我又想出了足底疗法!”
一开门,我被艳阳下闪着冷光的银针晃得脑袋生疼。
于是,我在门口挂了块牌子,然后”咣当”地甩上门。
紧接着,我听见洛三千在院子里暴跳如雷的嚷嚷:“裴少庭,你给我出来!什么叫‘珍爱生命,远离刺猬人人有责’!”
我错了,他不只是刺猬,他还是一只像猴子一样爱上蹿下跳的刺猬——笨啊,就是字面的意思呗。
我无视外面的吵闹,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收拾妥当后,大哥也回来了,他在门口不知道跟洛三千说了些什么,洛三千竟然就不吵不闹还美滋滋地离开了,嘴里嘟囔着什么“聂小算,这次又是我赢了吧,怎么样怎么样”……
其实,单纯的人真幸福啊,我不无羡慕地想。
大哥推门进来:“收拾好了?”
“嗯。”
“又想起什么了吗?”
“……只想起在边关的事和与小算刺猬相识的事。”
“那也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大哥竟然这么说。
“哪里好了啊?二哥和三哥都急坏了,只有大哥你还这么平静。”我小声嘟囔。
大哥无奈道:“这些人中,我本来就是不希望你恢复记忆的那派,你指望我有什么沮丧?”
我一怔,这还是大哥第一次跟我明确他的立场。
“我想起来不好吗?”我追问。
“我答应让你过得无忧无虑,你全部想起来的那天,就是我毁约失信之日,又有什么好?”
在理呢。大哥真是非常在意我说过的话啊。说来真是惭愧,大哥那样牢记着,我却忘得一干二净,越想,我越是觉得这对大哥很不公平。
“其实大哥可以不必在意的,连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大哥摇摇头,目光中有几分郑重:“有些话可以玩笑,而有些时候有些情况的话……承君一诺,当守一生。做不到,便是失信,君子与否我不在意,但是后果我在意。”
说这话时,大哥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探索什么,又似乎是想捕捉什么。
我一阵失魂。
大哥却像往常那样笑了笑:“好了,不说了,这样也好,你想起一部分,心里也能舒服些,不用老是对现在的日子患得患失的,我也不希望看你这样子。”
我心中一阵复杂的感觉涌动,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大哥见我面露为难,抬手在我脸上拍拍:“你记住,我从来都只想你好,但我也有算不到的地方,最后,你要走的路终究要由你自己决定。我虽心有余,却又做不了什么,就像现在。”
“现在?”
大哥笑容中有无奈:“是啊,就像你说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了。是顺其自然,还是从旁点播协助,我真的不知道。”
我小声道:“这就是大哥昨天不理我的原因吗?”
“不理你?”大哥有些意外,”胡思乱想了吧。”
“昨天尽想着哪里让你不高兴了,结果二哥辛苦编排的戏码都没认真看,害他伤心了。”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不好,不该不声不响地走,以后不会了。”
我听了,却并不觉得心安,只觉得就这一句话,大哥便退离了我大一步,竟是无比的心慌。
“大哥,你怪我了吗?”
“……别乱想。”
我知道,大哥连怪我也是舍不得的。
我的哥哥们,对我好到没话说,他们将最安逸的生活捧到我眼前,让我只要一个劲儿快乐就好,不要乱想。可是有的时候,想与不想又不是我自己决定的。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其实挺机灵,如今才知道,我其实很笨,有些话,你们不说,我就永远也不知道。”我低头。
大哥摇摇头:“你不笨,其实,你比任何人看得都透。”
大哥的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世上所有的尘埃,这是最让我折服的地方。那些不那么美的东西,他看透后,也只是淡然一笑,丝毫不影响和动摇自己的信念,这是我最信赖他的原因之一。我想,这必然是天底下最不凡的心智,最玲珑的心思。
生平第一次升起自私的念头,这样的一双眼睛,我希望他永远追随着我,永远,初见面时,我就这样想。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忘记了一切,可是醒来后见到大哥,还是本能的信赖和亲近,只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能信任的人,谁也别想跟我抢,谁抢我也不给。随着记忆点点滴滴的恢复,细节尚不清晰,感情却是越来越浓,浓到我除了粘他缠他,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不知道怎么面对……
可是若见不到,又怅然若失。
“大哥,你不知道,对别人我也许很体贴懂事,可对你,我真是很差劲儿,帮不了一点忙,还只会惹麻烦。”我叹息。
我记得当初回京时也是那样,明知道大哥对仕途无甚心思,我还是死缠烂打装可怜地硬要约他一年后京师相会。真是讨厌极了自己这样纠结的阴险私心,我不希望大哥因我而烦恼,却老在做让他烦恼的事。最惭愧的是,我竟不想改,如果这样大哥的眼神能无暇从我身上移开,这些坏毛病我竟死也不想改。
家里人说得对,我裴少庭,坏得无可救药了。
“大哥啊,我对你这样不好,你会不会厌倦我?没有谁生来欠谁的,一味的付出总会有厌倦的一天啊。我一直是裴少庭也好,傻乎乎的过日子,可是如今我想起的越多,就越是害怕。”
这些话,原本藏在心里的,今天也不知怎么着,竟当着大哥的面全都说了出来。
大哥沉默半晌,就在我放弃追问的时候,他却突然用我最爱的低沉柔和的声音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是我想的那样吗?
大哥对着我叹息:“我们两个,还是一个清明一个糊涂的好,两个都清明了,烦心事也就来了。少庭,我也会怕,我只怕自己万般心思都用在你身上,最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的做的一切都只是要你好。你若真有体会到,就什么也不要说,只要每天笑得像在裴家那般开心,我便知道我做对了。”
听到这,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耍赖也有赖出真心的,我裴少庭,或是东方凤庭,撞大运撞上了。
“大哥……我不知道我以前坦白过没有,但我得再说一次,我对你,跟对二哥三哥,刺猬小算他们,可是不一样的,你得有这觉悟。”
大哥又笑:“愿听教诲。”
我想了想,难得今天话说开了,索性坦白。
“我这人吧,其实不错的,只是对你坏透了,一但赖上你,就是霸王脾气,你再想什么娶妻生子,可就不只是渺茫二字了。我也有不能忍的事,我也有绝不退让松手的时候,我也有记恨报复想不开的心思,所以,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说白了,裴少庭和东方凤庭面对你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跟所有人讲的理,跟你,全不讲。这样,你想好了吗?”
我话说得这样直白,说不紧张是假的。只怕大哥突然将我拉正教育一番,从思想上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清洗,然后从此回避我厌恶我。只是,我以前糊涂,知足常乐,过一日混一日,也没觉什么,如今越发清明,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少庭,你抬头。”
我还是有些怯怯的。
大哥却笑得分外开怀:“子非我,奄知我不是安得和你一样心思?”
我又失了魂。
大哥却道:“你啊,说错了。”
我错了?
“一直以来把人想得太好的是你,你真当我是圣人,一点私心都没有吗?”大哥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神情专注得让我心跳不已。
我于是笑了,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傻的话:“大哥,你这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私心了。”
想也没想的,我上前环抱住他的腰身,脑中浑浑噩噩只有两个字——真好。真好啊真好,所有的事都和我想像得一样的好,我有什么不满足?要说唯一的也就是……
“大哥……”我腻人地拉长音调。
“怎么?”
“我亲亲你好不好?”
大哥没说话。
然后,他低下头……
“裴少庭!你个臭小子不要以为躲在大哥这里我就不敢抓你,今天我一定要……”
二哥“当啷”一脚,以绝世之姿,破门而入。
说不清的纠缠
看到屋里的情景,二哥一呆。
照例说,这样小小的一呆是不妨事的,不过前提是我不知道二哥后面还跟了一个三哥,结果三哥不名所以,一头撞在二哥身上。
“姓苏的,你有毛病啊?停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地……”三哥到底是三哥,抬头的瞬间余光一扫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当下二话不说扯着二哥飞奔而去,难为他竟然还不忘带门。
二哥大概也是回过神来了,我只听见他有点夸张的笑声:“恢复了记忆竟然是这个效果啊,大哥要是早知道的话一定不会阻拦了……”
即使厚脸皮如我,也实在我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隐居一阵……
我偷偷抬眼看大哥,然后竟就没能移开目光。太难得了啊,百年一遇大哥发窘的神情,不多看几眼就太不合算了。于是,我面皮瞬间又增厚寸许,心理障碍即刻瓦解,直直盯着大哥不放,又神经病似的傻笑不止。
大哥干咳了两声,估计是对我花痴的眼神很无奈了,瞪了我一眼。
我忙喊冤:“大哥,最后进屋的是你啊,不带门的也是你啊。”
大哥无奈地坐下:“好,是我。”
我心里偷笑,这次我失忆后,大哥比从前好欺负了许多啊。
“反正我又不怕什么,我就不信锦堂和书宣谁敢笑话我,”说着,大哥对着我无害一笑,“少庭,你说是吧?”
我……
呸呸呸!
他们当然不敢笑话大哥,只怕到时候是变本加厉地笑话到我头上!
谁说他变得好欺负了?分明还是从前那只淡定又沉稳的狐狸,除非他让我,否则我永远别想占着什么便宜。
之所以会主动跟大哥坦白一切,一是因为恢复记忆,很多模糊的感情都看透了,明白了;一是因为情景所至,迷迷糊糊的,等回过神来,话已经都说出去了;而第三个原因,则是因为我心中的不安。虽然说起来不吉利,但这跟绝症病人忙着完成愿望没多大区别……
唉,别管我当初怎样,如今对方到底是正儿八经的皇上,和我这个前任半调子太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无论用任何办法,我的记忆就像被挖空了一块儿,没有任何关于“凤禹”这两个字的蛛丝马迹,我也曾努力回想,可看到的往往是空白和跳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笔将我心中所有关于凤禹的回忆都抹去了。若说唯一一点意外就只有——我万分的确定,他是我弟弟。
但对于这个弟弟,我有太多的未知和不解,他就像我心中的一块伤疤,轻轻一动就会很疼,以至于我不敢碰触。我们兄弟之间到底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想不透,也不知道从何着手。
那日什么也不知道,仗着糊涂,满满的话说出去了,如今日子近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大哥当然是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不说也必然有他的道理。他向来如此,只要是为我好的,总是不遗余力,然而但凡有一丝的不确定,他都是雷打不动的谨慎。因为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大哥对凤禹有强烈排斥,甚至二哥三哥也如此,大哥必然是怕自己的意见对我造成诱导吧。
说到底,我自己的事,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想起来。然而,日子却由不得我细想了。
我来到凉亭,看到聂小算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说实话,这么老气的造型真是不适合他。
聂小算,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不过,结识他,绝对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小算,你是不是真的是半仙儿,怎么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聂小算回过头,还是那副很拽的样子:“你这种破人,天底下不多了,死了太可惜。”
我也不生气,笑着走了过去:“我记得当初,连我都误会你是对我有意思,最后却才知道你原来只是好奇我的命盘。”那时候,我第一次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某些时候,聂小算真是个敬业的相术师。
“现在也好奇,我很好奇你这个人被漂白一次后,命数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噢?有吗?”我感兴趣地问。
聂小算却笑得别有深意:“如果一切像我想得一样,你觉得我还会在这里吗?”
言下之意便是,尽在掌握之中的事,他聂小算根本不屑于拨出多余的注意力来关注。
我叹息:“还是没变啊。”
聂小算缓缓道:“你的信念太过坚固,难以撼动,就算变幻性格,做出的举动也是大同小异,能有什么变化?”
我无奈:“真是麻烦。”
“我觉得一个一边感叹麻烦一边又丝毫不厌其烦地去做事的人真是虚伪呀。”
“……”
有时候,我真受不了这个损友的坦白。
“唉唉!聂半仙,你厉害还不行吗?帮个忙吧,我现在只有求你了。”
其实就算聂小算不来,我也要过去找他。
聂小算看看我,似有犹疑:“你当真半点也想不起来?”
我抓狂:“我脑子都快炸了,还是半点印象也没有,我只知道他是我弟弟,还有什么?我们兄弟间到底为什么会搞成今天这副模样?”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