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只要你活着，不生我的气，对我来说，就比什么都好。”他使劲儿抹了抹眼泪。他这个皇帝今天可是丢人丢到家了，哭了个唏哩哗啦的。
我沉沉地叹气：“凤禹，有件事怪我没说清楚。当初将皇位给你，并非是我不要，是因为我认为你比我更合适当一个好皇帝。你知道，我从小就立志要看太平天下，但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皇位我绝不是随便丢给你的，因为我相信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到那一天，我就可以作你的眼睛，到民间去看尽百姓安乐，我是这样想的，你知道吗？”

太平夙愿

凤禹说得没错，我当年请缨，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远离皇宫。如果太子的位子能让凤禹好过一点，我愿意淡出宫廷，因为我相信以凤禹的能力，他会成为一个比我优秀太多的皇帝。
太平天下的统治者，明明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何必只为了那什么狗屁不通的天意，就埋没我二弟的光彩呢？我从小许下宏愿，希望能看到太平盛世，百姓安康，天下再无凄苦之事……可是，后来去了边关我才知道，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终究是无法看尽天下的，我的梦注定无法实现。
也许凤禹说得对，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让得，都是我不要的，可是我也只会让给他，因为他是我信任的人，他值得我托付天下！只有当上位者是他的时候，我才能放心地去作一双眼睛，为他看遍民间疾苦。实现盛世，我有我的方式和角度，而帝王，不适合我。
“所以，凤禹，再不要说你拥有的一切是‘我不要的’这样的话，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成果，是你应得的，你没让我失望。”
凤禹看看我，终于点点头。
我笑了，握住他的手，认真地道：“这一次，我正式托付给你，你要替我实现愿望。”
凤禹抿了抿嘴唇，郑重地道：“我答应你。”
相逢一笑，前尘尽泯。
凤禹对于我，有着多出兄弟之情太多的心思，以至于当初在独占欲过强的情况下有了一些偏激的举动。只是，我于他，更像是一种心灵的支柱，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和支持。而这些年，他长大了，成熟了，慢慢看透了，也规整了自己的感情。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依旧保留着那么一块净土，那是只属于我们兄弟俩的地方，青山碧水，蓝天白云，在那里，小小的凤庭和小小的凤禹必将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最珍贵的东西，他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了。而我们依旧是当年相依相靠的好兄弟。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最纯粹的感情，这天底下，到底还是有的。
我本想让他多住几日，凤禹却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他最后一次任性，既然心愿达成了，也就要走了。我想，他多半是知道我大哥他们始终对他有所芥蒂，不愿让我为难。我真不懂啊，我这么可爱的弟弟，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可凤禹却笑说，这样也好，君王多些威严是应当的，像我这样才要完蛋了。
我莞尔。
送别那天，我一直送他到城外，并答应等回洛阳后，得了工夫会去看他。虽然宫里我不好大大方方的出没，但是以我大哥的能力，混进外城还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哥当然是不怎么高兴的，但是要相信我的能力呀，没了太子担子的我，早已一日痞过一日，耍赖功夫绝顶。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泪眼盈盈地挥手，遭到包括凤禹在内的众人鄙视。
好吧，这年头，认真你就输了，煽个情都没人配合
分别前，凤禹将我单独叫走，认真地说：“哥，我答应你，一定做个好皇帝，一定让你看到一个最繁荣的大凤朝！”
我自豪感盈盈于胸，顿时豪气倍增。
凤禹却突然转了话锋：“不过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咦？
“你说，我知无不言。”我拍拍胸脯保证。
凤禹皱眉：“你到底有没有彻底恢复记忆？”
“我……”我注意到凤禹身后突然探出好几双耳朵，额……竟然连阿东都在，该不会是大哥指使的吧？真是的，好奇不会直接来问我啊！
凤禹狐疑地道：“你别想骗我，那你告诉我，你小时候都是怎么叫我的？”
这个……
“不好说吧？”我笑笑。
凤禹眼中难掩失望，瞪我半晌，终是低估了一句“算了，反正前前后后都是一个德性”，扭头走了。
我当即不愿意了，对着背影哼道：“小二，怎么说话呢，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哥的！”
他的背影一瞬间僵直，竟是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笨蛋啊你！谁叫你喊那么大声了！”
然后，他抹了把又泛了红的眼睛，再也没有回头，是真的，再也没回过头。
啧啧。
真是不懂事啊，给他留面子我倒是错了，是谁长大了翅膀硬了非说我这么喊像在喊跑堂的？这年头作哥哥真难啊……
凤禹走远后，我叹了一口气，有些放松，有些怅然，也有些失落。
真是天意弄人，平生这许多枝节。不过，若非如此，也就没有如今的裴家了。
突然，我打了个冷颤，心头萌生不好的预感。
这种视线，这种寒光，这种被看穿的感觉，我太熟悉了！没等我回头，二哥和三哥冷笑着来到面前。
“二哥，三哥。”我“呵呵”干笑。
二哥挑眉：“这位小公子，听说你恢复记忆啦？”
“这位二哥，其实也就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很多事还是想不大起来。”我见招拆招。
三哥却笑道：“不会刚好忘了某人在三年前的生日宴上输给我五十两银子的事吧？”
我被打击得差点站不住，怒道：“三哥，我当你是个君子，怎么也使这小人招数？我不过欠四十九两五文而已！”
“三年已过，翻这么点利息你都不知道感恩吗？”三哥不由分说在我头上敲了一计。
我真不知道该夸他大方还是怪他小气，竟然挑这个时候跟我翻旧账，于是耍赖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啧，这么有出息。”二哥看戏看的开心。
三哥冷哼：“拎回裴家卖命吧，裴老爷子比我会算，一分钱一分利，你这辈子甭想翻身了。”
一听“裴家”二字，我心中又温暖起来，只觉得能有这么一家子人，把下辈子卖身契签了也愿意。我所求的，本来就不多，能保住，再好不过。
“二哥，三哥，真是谢谢你们愿意陪我闹，呵呵。”我所爱的“裴家”，就是这些最好的人构建的整体，缺一不可。
“也不全是为了你。”二哥叹气，“在裴家的日子，我当给自己放假，你也知道天魔宫里那些老头子多可怕，裴家是我最后一个据点了。”
……而且已经暴露了，我没好意思提醒他。
三哥不言不语，他原就是喜欢清净的人，我们之间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不过我一直还有一个疑问。

番外之阿北——少年壮志比天高

阿北是个高手，可是他却没有高手的梦想。
阿北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干爹漠北名刀行走天涯，只是无论走了多远，最后总还是要回到那片大漠。
名刀老爹也是个孤儿，但他一直认为大漠就是他的家，所以三年五载总要回来看看，要不然的话，他绝对不会只是漠北的名刀。
但是阿北没这种觉悟，阿北一生的梦想就是好吃好喝好混好过。跟着老爹混吃混喝，并不是一辈子的事，于是六岁那年，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名刀老爹说，那你得有本事啊，有了本事大家才会敬重你。
有人敬重就能衣食无忧？他问。
阿北是个绝对求实的人，自小就对精神上的层面不太重视。
名刀老爹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没错。
老爹的认知是，为了引导这个孩子走出先天认知过于单纯的缺陷，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
于是阿北就学起了老爹的本事，五年后，大漠新刀诞生了，十年后，漠北第一高手让位……老爹想不到他一个误导，点燃了武林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苦啊。
黄沙飞天，大漠的日子就和眼前的沙子一样一望无际。
名刀老爹的谎言被揭穿了。
老爹在阿北十五岁那年永远留守这片大漠，又过了一年，老房子被吹倒了，阿北又一次无家可归。
少年阿北依旧是漠北第一高手，可是漠北已经无人来跟他挑战，无人挑战的代价就是——他没钱可以赢，没有食物可以赚。
人生何趣啊。
直到有一天，边境兵戈乍起，大漠西边的异族竟然起兵作乱。那群比阿北见过的野蛮人都更野蛮的野蛮人在村子里烧杀抢掠，肆意欺凌手无寸铁的村民。
老爹的三观教育终于在这时候彰显成效，阿北顿觉满目血红，心中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奶奶个熊，小爷饿得眼睛都绿了还守着本分不欺负人，你们这群蛮子来了就抢，太不道义！于是，危机时刻，阿北忘却了饥饿，挺身而出，抽出比自己个头还大的就换金杯大砍刀，横扫千军如卷席。
“好刀！”
这时，他看到对面有个被围困的少年公子，十三四岁的样子，对着自己叫好不已。
小公子的武功也不错，只不过跟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比到底是差了些火候，多半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等等！阿北瞪大了眼，富家子弟，那那那不就是——
有钱人！
“公子小心！”于是阿北二话不说丢下救到一半的乞丐瘸子，飞身去挡下堪堪划过小公子衣角的长矛，一个反手，竟是将对面的蛮夷大汉震飞老远，落地时黄土漫天。
少年公子和他的同伙傻了眼，被丢下的乞丐气得吐了一口血，又被沙子呛了够呛。
“公子你还好吧？”阿北问。
少年公子回过神，忙道：“多谢小兄弟相助。”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这么说没错吧？老爹当年跟那群江湖人就是这么说的。
少年公子见战局已定，便笑道：“那么……”
阿北抢言：“公子随便请我吃顿饭就好了，不要太丰盛，千万不要太丰盛！”
那公子怔了一怔，然后笑呵呵地点头：“好，这顿，我该请。”
这个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
吃饱喝足，阿北心满意足。
其实他对吃的也不大挑剔，只不过是有肉绝不吃素而已，若是没有也就算了。
少年身边的那群人都不简单，尤其是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却又笑得比谁都温和的青年，其实之前的那一刀，少年自己就能挡下，就算挡不下，有这人在，少年也绝对不会伤着一分一豪。自己抢功抢得是有些明显了。
“吃饱了吗？”少年公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阿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木讷地点点头。
“那就好。”少年竟是点头笑笑，好似是自己吃饱了般那样满足。
阿北就突然觉得这孩子不错，嗯，很不错，让人如沐清风，对，就是这四个字。
“小兄弟怎么称呼，多大了？”
“十五，叫阿北。”
“阿北？真巧，我虚长你一岁。”
啊？阿北震惊。
这就叫娃娃脸吗？竟然比自己还大啊……怪不得一口一个“小兄弟”的叫。
“你要不要从军？阿北兄弟的功夫很是了得，如今我朝与蛮夷交战之际，正是用人之时，阿贝兄弟这样的人才不为国效力实在是太可惜了。”
“啊？”阿北还沉浸在震惊中，回过神随口道，“我无所谓，有吃有住就行了。”
“扑哧！”我看到邻座的青年笑得不行，眼前一片桃花烂漫，险些刺伤眼睛。
那少年也猛地捂住眼睛，轻斥：“二哥，不放你上前线真可惜了，估计只要你对着他们笑一通，蛮夷就乖乖退兵了。”
高呀，阿北赞同不已。
“丢人。”旁边冷面的男子不屑地丢了一句。
桃花青年作势欲怒，却听一直沉默的首座男子咳了一声后，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好魄力！
沉稳的男子看向我，笑得依旧温和，却让我有些紧张：“阿北，你来军里吧，有个最好的位置安排给你，绝对符合你的要求。”
啊？阿北开心追问：“真的。”
“真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阿北本想直接点头同意，因为他对人生真的没啥高标准要求，但是想到老爹生前的嘱咐——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于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你先说来听听。”
那人却不看我，而是望向一直笑呵呵的少年公子：“当你的护卫如何？”
桃花男子却犹豫道：“大哥，他靠得住吗？”
被称为大哥的男人笑了笑：“漠北第一高手若是都靠不住，天底下怕也没谁靠得住了。”
“漠北第一……就是他？”冷面青年的表情有些抽搐，有些失望，有些倍受打击。
阿北当然不知道，漠北第一高手的名声在中原多么响亮，对于四海盟年轻的继承人来说，是多美好的期望——这一切，都已经在见到阿北的一瞬间幻灭了。段书宣这一刻才知道，成长的代价就是幻灭，从凤朝的少根筋太子到桃花脸魔头……好在，他的神经已经日益坚韧起来。
“好呀好呀，阿北，你以后跟我混吧，我罩你！”
这么不伦不类的话在阿北听来竟有些感动：“可是，我老爹不让我加入江湖帮派。”
少年笑得更灿烂：“那好说，跟了我，直接封五品带刀侍卫，跟江湖没关系。”
阿北被一块鸡骨头狠狠地噎住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阿北想起往事，依旧唏嘘不已。不过，至少有一点，他的梦想轻而易举地达成了——日后的日子的确衣食无忧，再不用和那些烦人的江湖人比来比去。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欺他年龄小，比如二公子身边新来的阿南，不过单手过了七招以后，阿南彻底放弃在武力上企图占有什么优势；老爹师弟的徒弟阿西就聪明多了，知道拿零食讨好他这位小师兄。
久而久之，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闲适，阿北觉得梦幻就不过如此吧。当侍卫挺好的，因为主子的身份，宫里没人敢欺他；主子是个懒人，连指使人都很懒，他每天闲得打嗝；宫里固然有勾心斗角，但这些和他又无关，因此，他真的很知足，他喜欢这样安稳的生活，只除了……
阿北对着猛吐了一口血的少年太子，愣在当场。
“殿下，你……你别又逗我玩……”
没见过这么缠人的主子，无聊了就已吓唬他为乐。
当年的阳光少年如今无力地地靠在那个面色铁青的男人怀里，却还努力笑道：“这次……吓住你了吧……”
“别说话！”陆宜点了他周身大穴，一手则源源不断地运送功力。
这是不要命的救法，可是阿北却想也不想地也冲了过去，直接使出自己看家的心法。
阿北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名刀老爹咽气的时候，他老人家也是这么吓人，说着说着话突然就睡着了，然后就怎么摇也摇不醒。一瞬间，血液似乎从心口流失殆尽，阿北以为自己就只能站着等死了。
而令人难过的是，很久过去，他却发现自己还是活着，一直痛着，也一直活着，在没人的时候在老爹坟头哭个昏天暗地。
痛，是活人的酷刑。
那日子太难受了，也因此他才一天也不想在大漠多留，因为大漠的沙子里，云彩里，风里，到处都有老爹的影子。
阿北不想以后连宫里也待不下去，因为这里真的很好，有吃有住，可是他还是会怕，怕这个少年的影子也镶进这里的曲桥回廊，楼阁亭台，以及那九五之尊的大堂之上……
不会的！
有些感情，不必言明，相处久了，就是亲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阿北把这个少年当成自己老爹之后的第二个亲人。老爹年岁大了，人间玩够了，上天乐一乐也无妨，可是，不要走，东方凤庭……你还这么年轻。
太子被陆宜秘密带走了，这事是绝对的机密，宫里并无他人知晓。紧接着，聂紫微辞了国师的职位，游荡江湖去了。出乎意料的，陆宜却没有走，他依旧在朝堂上稳坐泰山，看那神情，是要跟下毒之人斗到底。
这是好事。
如果那人有了三长两短，陆宜不可能还耐得住性子和那群人周旋，灭口辞官，远走天涯，这件事没人可以比陆宜做得更漂亮。他就像一个天生的高人，对人心抓得太准，什么都知道却永远是笑着，这样的人最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