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雅生
  发于:2009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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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微微地,点了点头。
绿色的袖子盖在你膝上,离开故乡的夜里,你梦中常有这样朦胧的青绿。
细致的缝线,在袖面上绘出了山林和草原,彷若梦中。
那一抹绿袖,如此令人神伤。
「父王一生只关心国事、天下事,对他而言,『家人』并不是真的家人,『家』也不是家,行同陌路。」他在你身旁躺下,手枕在脑後,微闭上眼。
你抬起头,阳光从叶间洒然而下,金灿灿地落在你身上,有些刺目,有些过於耀眼。
你将手举起,过长的袖子正好完全挡住阳光,将你庇荫。
你又想起故乡的草原,想起夏日时,微暖的薰风轻拂过耳际,想起纵马而驰的感觉,想起自己和兄长们的笑声洒落在草原的每个角落,想起父母疼爱的微笑。
那一抹绿袖,那一段夜深梦回时的神伤。
「谢谢你……」你开口,他睁眼看你,「如果你不带我出来,也许,我真的会闷死的……」
他微微笑开来,那是非常温和暖和的笑容,如薰风、如冬阳,如最深的夜里,默默点起的一盏暖灯,他什麽也没说,淡淡微笑著,随後他坐起身,伸手执起你的袖子,「改天我让人多给你做两套衣服,要入秋了,天也开始寒了。」
你点头,对著那暖意,情不自尽地勾起唇角。
他看著你的笑容,有些发愣,然後他也笑开来。
「我们去骑马,好吗?」他站起身,拉著你的袖子。
你跟著他站起来。
「父王叫我好好照顾你,让你习惯在京城的生活,正好,以後我们就可以常常出来,我带著你,说是散心,别人也不会讲我閒话,说我一天到晚往府外跑。」他灿烂地笑了笑。
你点头,说散心,你也需要散心。
也许比起母子,你们更适合当朋友。
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你们可以互相扶持。
有个同年龄的朋友在,说什麽都是好的,不管是以什麽名义,只要彼此都快乐就好了。
你没想过到京城来也可以交到朋友,你以为,自己会抑郁一辈子,一辈子背负著使命和责任,没有自我地活著。
还好有他。
还好你还有他。
他牵马,转头对你微笑。
你也微笑了。
他伸手,微微牵起你那绿色的袖子。
你任他牵著。
你心里正在想,要对他好些,要跟他好些,因为他是你的第一个朋友,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个。
如果你能够预知未来,也许你现在就不会这麽想。
但是你并不能。
你只是本能地依赖著,那一片刺目之中,唯一的一抹青绿。
对故乡的思念,在你没发现之际,悄悄地转变成对那方绿袖的留恋。
於是你也没发现,他对你的微笑多麽温和,他看你的眼神多麽灼热。
於是你也没发现,你对他的举动多麽纵容,你想他的心情多麽雀跃。
当然你也没发现,他几乎从未叫你「母后」,彷若你们之前并没有身份的鸿沟。
当然你也没发现,你几乎从未怀疑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到底谁才是你的丈夫?
你可以推卸给年龄、可以推卸给环境,你可以说,那时候你们什麽也不懂。
你什麽也没有发现,你们什麽也没有防备。
亦或你只是,没有细想吧。
等你稍微有点感觉时,你的衣柜里已满是绿色衣衫,浅绿、青绿、草绿、叶绿、墨绿。
等你稍微觉得不妥时,你与他已经形影不离。
等你稍微觉得奇怪时,你已经再也无法忍受有一天没有见到他、没有看著那温柔的微笑。
然而现在,你全无所觉。
你只是任他牵著那一抹绿袖。
家乡的草原上,绣著山林,绣著夏日的薰风。
而很快夏天就要远去了。
那一抹绿袖上,萦绕著淡淡的檀香味,从此你将之仔细地收藏在柜底,也许你心底也晓得,那是个秘密。
那一抹绿袖,是你心里最牵挂的秘密。


幸福 中章.银桂(上)

月要圆了。
月近中秋分外圆。
从离开故乡以来,你就很少注意月亮了。
月亮的圆缺,似乎自古以来就代表著人们的分分和和。
而你的人生之中只有分离,极少团聚。
如果可以,你真想忽略这个节日。
中秋节。
月圆人团圆。
没有家人朋友可以团圆的你,能怎麽办?
似乎从未有人替你著想过。
「在想什麽?」他擅自推门而入,坐到你对面。
小王爷,四王爷的长子,你名义上的儿子。
在你心里,偷偷当他是朋友。
近来那样的感觉却有些变质了。
你不是很明白,却隐隐察觉到两人之间相处模式的变化。
但对每天都在一起的你们而言,那样的变化小得太隐约,让你们无所防范起。
「没想什麽。」将目光从窗外抽离回来,你看向他,「怎麽这时候过来了?」通常他不在夜里造访。
他来时都是白日,伴著耀眼却温暖的阳光,来到你身边。
唤醒你,在门外等你更衣,然後在你推门而出时,给你微笑,带著你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你不喜欢王府,他也不喜欢,对你们而言,这儿是牢龙、是监狱、是深不见底的寒冷幽谷。
你不讨厌四王爷,四王爷对你很好,你曾以为你会恨他,但是你并没有。
你们是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妇,他给你温柔,你予他敬爱,从你认定自己是个礼物、祭品以来,就注定你永远不可能爱上他,而他也不会爱上你。
和平相处已经很好,比你猜想的更好。
他多半的时间在处理国事,家只是个休息的地方。
他见到你的时间很少,见其他妃子的时间更少。
他府中的人都学会不向他索求,你也是。
反正,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人,会陪著你。
那样就好了。
「要中秋了,府中在商议著要赏月什麽的呢,你呢?」他问,伸手给你斟上热茶。
你微一苦笑,「中秋团圆,我能找谁团圆?我还能做什麽呢?」春去秋来,到王府这近一年的时间,你已懂得不必对他说假话,你们是互相取暖的两只猫儿,帮彼此舔著冻著的伤口,知道对方最深的弱点在何处,自然就不需要互相隐瞒。
你坦承你不想离开家乡、不想嫁给四王爷,你宁可在草原上过一辈子平淡而自由的生活。
他则说他跟父亲没有感情基础,他思念母亲,然而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得到亲情的慰藉。
你们是两个被迫长大的孩子,同病相怜,都在寒冷的世道中学习著坚强。
「也是。」他淡淡一笑,笑中带几许苍凉。
亲人不在身边而不能团聚,和亲人在身边也无从团聚,到底何者比较惨,无从计算。
你只是不忍他那样硬撑的笑容,伸出手,和缓地抚摸他头发。
他对你一笑,搂住你的腰,将头靠在你肩上。
他很喜欢这麽做,这是他最大限度的撒娇。
『要是我真有个母亲就好了……』第一次谈到他母亲,他眼中的阳光蒙上了云翳。
你万分不舍,於是纵容了他对你撒娇。
像孩子寻求母亲的抚慰,但你心底知道不是。
这个小王爷对谁都是冷静沉著的,只跟你欢笑打闹,也只对你撒娇。
你满足於这样的状况,却不去思考为什麽。
也许是因为你知道不能思考。
你的手缓缓拍抚著他,他搂你搂得很紧。
「我们一起过这个节日吧,就两个人,」他闷闷地说,「现在只有你是我的家人了。」
心弦颤抖,你不自觉地勾起唇,柔声道:「也只有你是我的家人。」
你们需要彼此,也依赖彼此。
他抬起脸,对你一笑。
月光洒在屋里。
脸微微地红著,头微微地晕著,像喝了一些酒,却没有真正醉。
窗外飘来桂花香,他放开你柔软的身子。
「很香啊,」他举杯一啜,笑道:「住这院落很不错,很有中秋气氛。」
「这苑里种的是金桂,香气有些太浓了……」你微微耸肩,也端起热茶啜饮,「我不是很喜欢金桂,在家乡,桂花是含蓄地开著,而这儿的桂花却满树满树怒放著,太张扬。」
他诧异一笑,「真是,我从未注意过桂花也细分,不过确实,在我印象中桂花是小小白色的,这苑里却是黄澄澄一树。」
「我只知道银桂和金桂,」你道,「银桂都是静静藏在叶里的,香气若有似无,金桂只中秋前後才开,一淋雨就全掉下来了。」
「那难怪你喜欢银桂了,金桂跟你不像,」他笑,伸手扯住你绿袖,「你就像银桂,静静的,只恬淡地看著天空,香气也是若隐若现的,你不爱张扬,你想平凡地活著,就是没有大鸣大放也不要紧。」
「我是。」你淡淡笑开来。
他撑著下颚,「小时王府里没种过桂花,那时候母亲住的苑叫秋梧苑,全是梧桐,但母亲房里就有棵小小的桂花,每天都静静开著,那种淡雅的香气,该说是我童年里最温馨的回忆了。」
你微笑看他,「是,你说的就是银桂。」
「难怪我总要赖著你,」他又勾住你腰,靠上你肩膀,撒娇地道:「你瞧我们渊源多深?你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不就是桂花香吗?我可是从小时就眷恋著这香味。」说完在你颈间磨蹭著,手也不规矩地滑动。
被弄得痒了,你笑出声来,微推开他,「少来了,不要尽撒娇!」
「连你都不给我撒娇,我能找谁?」他一脸委屈地靠在你身上,你心软了,没有推拒,任他搂抱著。
他也没再搔痒,只静静靠著,低沉的呼吸吐在你颈间,他半眯著眼,嘴角勾著微笑,一双大掌有意无意地将你搂得更紧。
静默的气氛让你不知为何紧张起来,「那……後来那棵桂花呢?」你打破沉默。
他淡淡闭上眼,「桂花啊……该是有灵吧,母亲病倒那年,跟著病倒了,我细心照顾很久,没有好转,母亲过世之後,我将之埋在坟前,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再也不哭了,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跟桂花一样,少了母亲,就无所依靠……我就算无所依靠,也还是要活下去……」
你的心抽疼起来,你反手抱紧他,抱得紧紧的。
他笑开来,也将你又抱得更紧。
「没关系,你还有我……」你忍不住,像梦呓一般地说。
「是,你虽不完全是我的,却也完全是我的。」他低低地说,锐利深沉的眸,带著一点让你发抖的情绪。
你不敢细想他话中的意思,微推开他,撇头。
他从背後抱住你,将你揽进怀中。
「不要……」你轻声拒绝,无力而微弱。
他闭著眼,靠在你肩上,轻声道:「我去给你找桂花来吧?」
「什麽桂花?」你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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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银桂的花语是”初恋”ˇ

幸福 中章.银桂(下)

他放开你,「唰」地站起身,「银桂呀,我去给你找桂花来吧?」
「为什麽?」你愣然问道。
他温柔地微勾起唇,「你离乡背井,在这种日子里,难免难受,我给你找银桂来,也堪慰相思吧。」
「可、可你去哪儿找呢?」无法理解他话题转移的速度,你还是有些反应不过。
「不知道呀。」他淡淡一笑,伸手抚摸你的脸颊,「我要找花回来给你,你能温柔地抱抱我吗?」
「抱?你如果要拥抱,我随时都──」
「不是的。」他修长的指,压在你粉红的唇上,他的笑容温柔而深遂,「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一起过好吗?」
「好呀……」你微将头後仰,避免亲吻他指尖,「我们不是说好,因为我们是家人……」
「家人啊……」他淡淡一笑,「你所指的家人,也与和我认定的不一样,也说不定。」
「呃?」你一愣。
他没等你思考,一转身步出你的房间。
「父王。」
「嗯。」
你想追,却在听见他的叫唤声时停步。
「儿臣告退了……」
「夜了,你要去哪?」
「没什麽,夜色甚好,随意走走……儿臣方才是来向母后请安的,要中秋了,问问母后是否要庆祝……」
「嗯,明日中秋,你打算呢?」
「父王,儿臣没有打算。」
「嗯。」
然後是他匆匆告辞的声音。
四王爷进来了,神色温和,泰然自若。
你的心却揪著,不明所以地担忧。
你站在桌边,微微发抖。
「明儿要中秋了。」四王爷一撩袍子,在你对面坐下,深沉的眸望向你,「坐。」
你坐下来,稳住发抖的手,给他斟茶。
「月圆人团圆,爱妃无法回乡,我们也算家人,明天三个人一起过,好吗?」他犀利地看著你,嘴角微笑若有似无,眼神却很沉,「你们母子相处甚欢,本王心里也很欣慰。」
你狠狠一震,茶水溅出杯子来,你狼狈地放下茶壶,要找帕子,却手忙脚乱。
你心虚吗?
你心虚什麽呢?
你又没有瞒他什麽,为什麽要心虚?
你又没有不可告人之事,为什麽要心虚?
他低低一叹,敛下眸,掏出帕子,将水拭净,迳自端起茶杯微呷热茶。
你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看著他。
「身体不适吗?」他淡淡地问。
「没、没有……」你摇头。
他又叹了口气,对你温然一笑,站起身,就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温和地拍了拍你的头,「好好歇息吧。」随即离开你的房间。
目送他离开,你忽然像松了口气,软下身子,趴到桌上。
你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你抱紧自己的身体,呜咽一声。
窗外的月将圆。
屋里的桂花正香。
你心头惦记的那个人,身影很清楚。
你还眷恋著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温度。
你为什麽要惦念著那个人呢?
你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惦念他的,不是吗?
怎麽会是他?
怎麽会是他?
你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後,吸入肺中的,都是桂花香。
你的眼眶湿润起来。
四王爷到中秋的下午才出现在你屋子里,而他,一直未见。
从早晨你就开始等,一直等,不停等。
而他未出现。
你失魂落魄。
你无法否认是他比你所想的更重要,不过一天不见,你就惦记得心都在发疼。
你与四王爷谈笑、品茗、吃月饼。
你与四王爷欢爱,像之前的那些夜晚。
你心里所想的却是别的人。
一直都是别的人。
你在等的那个人。
去替你摘桂花的那个人。
用令人心疼的微笑,央求你抱抱他的那个人。
他怎麽还不回来呢?
「今夜的天阴著,月亮时隐时现,等会儿该不要下雨了吧?」四王爷坐在你床边,眼睛看著窗外。
「……嗯,中秋雨,不可惜了月亮吗?」你应和。
四王爷微闭上眼,「可惜那一林桂花,淋了雨,就要凋了吧。」他站起身,微微一笑,「我回房了,晚安。」
「晚安……」
他怎麽还不回来呢?
你看著窗外困在云翳中的月,你看著透进屋里的月光。
你望著门口。
他怎麽还不回来呢?
月亮终於完全被云朵遮蔽了,再圆再亮,透不出一点光。
大雨倾盆而下。
不停拍打著窗户,拍打著树、拍打著叶。
拍打著满苑的桂花。
你忍不住下了床,穿上外衣,推了门出去。
雨还在下。
他站在雨中,抬头望雨。
你吃了一惊。
他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你。
你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後你毫不犹豫地奔向他,尽管他在雨中。
你将袍子罩上他的头,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正下著大雨!你──你快进屋呀!」
「……父王走了吗?」他敛下眼,低声问。
你咬唇,「嗯。」眼眶在热。
雨不停浇在你们头上,狂肆地拍打。
金黄色的桂花一簇一簇落下,在地上凋零。
秋雨萧萧,金桂零落。
香气已经都消失了。
一地的金桂。
他淡淡一笑,将袍子掀开,你才看见他藏著的,一把桂花。
小小的、雪白的,一把桂花。
是银桂。
尽管在雨中,湿淋淋的,银桂依然静默地散发著淡淡香气。
持久而永恒,不畏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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