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躬身道：「行馆已经到了，请您再此歇息一、二日吧，四王爷的迎亲队伍很快就会到了。」
你闭上眼，微微点头，想叹气，却又不敢。
让侍女搀你下轿，周遭窥视的目光是如此小心翼翼却明显，你面色未变，只是在心里感慨。
这样的注视你早已习惯，若不是你的身分，他们的目光还会更放肆。
你从小就生得极美，明明是男子，却有著比女子更秀丽的容颜，雪白肌肤、纤细腰身，更加上花容月貌，在你未及笄之前就已为你招来各种狂蜂浪蝶，男女都有，十六之後求亲的人更是差点踏破门槛──也是男女都有，只是你一直没动结婚的念头。
宇族最美的花儿。
就是这张脸，给你惹祸的。
如今你不过是，一个贡品，说好听点，是和平的象徵；说实话，就是一个美丽的礼物。
宇族为了与四王爷签订和平条约，送出的礼物。
兄长们的拜托、父母的泪水，你狠不下心拒绝，也不能狠下心。
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就注定要被强劲的大国欺负。
而身为皇室成员的你，也就注定只会是个贡品。
宇族最美丽的花，众人呵护的，夜里的清桂。
就算对方答应立你为正妃这个条件，那又怎样呢？
嫁过去，你不过就是一个玩物。
在房间里歇息下来，只剩你一人。
你终於深深叹息出声。
从今天起，你就得凡事靠自己了，再也没有父亲的庇荫、母亲的宠溺、兄长的疼惜、族人的帮助。
你的牺牲换取了他们的和平，他们也许会在心底感谢你吧，但是他们却几乎与你再不相关。
等过几年，你也会被完全忘却吧？
你自嘲地扯扯嘴角。
算了吧。
从今天起，你就只剩你自己了。
可悲的你，身为贡品，只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契约中的一个条款。
过去的那十七年，你是你，而如今你已不是你自己了。
只是一个空壳吧。
你苦笑出声。
你低头，有点愤恨地扯著那喜气的红袖。
然而你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迎亲队伍很快就到了，四王爷是亲自来的，为了显示他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与你心中预想残暴、噬血的形象稍有不同，虽也带著一种武将的霸气，他却是个斯文俊逸的男人，在谈笑风生的魅力之外，他又温和体贴。
任何女子，要是能嫁与这样的男子为元配，都该会很幸福吧？
偏你不是女子。
你也不是嫁过去的，而是被送过去的。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回到京城王府时，他这麽说。
家？
多可笑的一个字。
有温情的地方才是家，没有感情的地方，顶多称「住所」，而以你的状况，这儿该是「牢狱」吧？
家……
多遥远的一个字。
「这院落以前叫『深曦苑』，」给你带路的婢女柔声介绍著，「决定迎娶王妃娘娘之後，这院就改叫『宇宁苑』了，一说是希望我朝和宇族永保和平宁静，一说是取『四宇皆宁』的意思。」
你不愧是来和亲的，连住个院落都有这麽多学问。
「庭园南面有荷花池，夏到满池荷开，东边有棵樱花树，初春时候，即开即谢，是水土不服吧。」另一个婢女也沿路指点著，「西边王爷特地种满桂花，这是金桂，秋来时该会香气迷人呢。」说完笑著看你一眼。
宇族最多就是桂花，桂花是宇族的象徵，你知道她想称赞你貌美，还好她没有说出口，此刻你实在不乐意听到别人称赞你那张脸。
「那麽，请王妃好好歇息。」她们在房门口深深鞠躬，其中一人道：「明日拜堂成亲，早上开始王爷该会先为王妃介绍王府和家人……」
「家人？」你以为你只要应付王爷就好。
「是的，其实……」婢女顿了顿，「府中本来有一百四十九位夫人，王妃进府之前，王爷遣走了一百一十四位，所以还有三十五位，另外王爷总共有九位世子、十一位公主。」
你头都疼了。
当然听过四王爷喜爱美人的传言，你也是因此来和亲的，可是没想过是这麽庞大的数据。
「王爷的长子今年已经十六，王爷也宣布过将由他继位，所以明日会将小王爷过继给您。」婢女恭敬地道。
十六岁？你也不过十七！
可笑极了。
你当然可以谅解，因为你是男子，不能生育，只好运用过继的方式，可是──真的很可笑。
可笑至极。
头晕过後，你倒是不解地道：「小王爷的生母不会不满吗？」
婢女摇了摇头，「那位夫人在小王爷四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若不是如此，她大概会成为正妃的。」
另一个婢女偷偷张望了一下，小声道：「那位夫人以前就住在这院落里，当时候称『秋梧苑』，整个院落除池子之外种满梧桐树呢！她大概是王爷唯一真心爱过的夫人吧，她过世之後，这院子就荒废了，可惜，王爷就再也没对谁动过情了吧。」说罢抿唇一笑。
「那位夫人既贤淑又美貌，可谓倾国倾城呢！」俾女立刻接口，「身分也很合适，是王爷的表妹，又为王爷生下第一个儿子，可惜，天妒红颜……」
「据说她跟当今圣上有七分肖似呢，圣上也是俊逸非凡吧？不过小王爷跟王爷较像。」
「啐，你又没看过圣上，怎麽知道她像圣上？」
「大家都这麽说的嘛……」
「好了好了。」你开口制止，头又疼了起来，「都下去吧，明天之前别来烦我了。」你根本不关心王爷如何、他的妃子如何、他的儿子如何、皇上如何，又何必在这边听她们八卦呢？
「是的。」两个婢女立刻鞠躬，「王妃有事时再吩咐奴婢们就行了。」
「知道了。」
阖上门，屋内是沉静的空间，你坐上床沿，捂住脸。
疲倦阵阵袭上心头。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只是刚开始而已，你就如此疲惫，以後呢？未来呢？
你的未来是什麽呢？
你已不想再思考。
无论如何思考，都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那麽你何必思考未来呢？

幸福 上章．绿袖(中)

近夜，敲门声响起，一个小厮端著餐盘出现在门口。
「王爷担心您刚来不熟识环境，特地交代小的送晚膳过来。」年轻的小厮恭敬地道。
这个小厮是个少年，看来未到十八，眉清目秀，眼中却隐带一丝傲气，王府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就一个小厮都看似有鸿鹄之志。
「放著吧。」然而你的胃口却极差，刚到陌生地方的不安全感混合著思乡情怀，不停敲击你摇摇欲坠的心扉，本就满溢的哀愁泛滥成灾，在眼眶内恣肆流动，就你倔强，一声不吭，但纵使如此，对家国的使命感也压不住对自己的可怜。
你毕竟才十七岁，那双纤细的肩膀，又能担当多少东西？
「您非得吃一些不可，」少年把托盘放上桌子，回身道：「明朝开始可就是一连串行程，直至晚上拜堂、洞房，那可都要消耗大量体力，您不好好吃饭、睡觉，那怎麽成？」
有人关心是好事，有人唠叨可不是。
「你管太多了吧？」你冷声道。
「我不能不管呀，这饭菜要是完整地端回去，王爷会罚我的！」少年立刻叫屈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做得夸张，眼中还有水光闪烁。
你不是硬脾气的人，耐不住苦肉计，边咕哝著「王府怎麽这样蛮横」，你轻叹口气，执起筷子，心不在焉地挟了几口菜，往嘴里送。
「对对，你多吃一些，不然我没法交差。」少年笑眯著眼，布袍一撩就在你对面坐下。
你睨他一眼，怎麽，怪了，王府的小厮都没大没小的？你是王妃，他也敢跟你平起平坐？
但毕竟你也不想摆王妃架子，随他去吧。
「我要吃多少你才能交差？」你根本不饿，更没心情享受食物。
「你慢慢吃，至少要吃四分之三。」少年笑了笑，他笑起来煞是好看，温和中带一点热情，像是生命在他眼中无比美妙。
对你而言生命不过是一摊死水吧。
「四分之三……四分之三要吃到何年何月？太强人所难吧？」你有点动气了，放下筷子。
「啧啧，」他撑著下颚，笑看你道：「你不只外表女孩子气，连食量都这样小吗？」
「你！」你真的动怒了，「放肆！王府中的下人都这般没规矩的吗！？」
「不，只有我这样而已。」他竟然还笑，「别生气嘛，你不喜欢人家说你像女孩，我以後不说就是。」
「你──」碰到这嘻皮笑脸的家伙，你实在不知该说什麽，气了半晌，别过脸，乾脆地不吃了。
谁管他回去会不会受罚？
「喂喂，你脾气真的很大喔？」他扯扯你的袖子，「不要摆王妃架子了啦，东西没吃完会遭天遣喔！」
「要你管！」对他的厚脸皮，你实在瞠目结舌，怒气之馀，还有一点不敢置信。
「哗，好任性呀！你不只长得像女孩子，连个性都──啊，糟糕。」
你回头瞪他，死瞪著，要是你会武，非把他抓起来扭断他的脖子不可。
「哎呀，我是称赞你漂亮欸，不要不领情呀！」他笑道，「话又说回来，你是真的很漂亮，虽然个性有点冷冰冰的，不过冰山美人也是个诱人的类型……啊，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摆个冷淡的样子，其实是欲迎还拒……」
「你说够没有！？」既羞且愤，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你猛地站起身，连日来的压力加上现在的愤怒，你忍也忍不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不闪不避，乖乖挨了你一巴掌。
你用的力道很大，他被打得头都偏过去了，这一掌甩出你心中不满，真是畅快不少。
他轻吐了口气，回过头，擦掉唇畔的血迹，「真狠。」淡淡一笑，那双深遂的眸看向你，「消气没有？」
你一楞，「什麽？」
「心情不好别憋著，伤身。」他淡淡一笑，温文稳重的模样，和刚刚的嘻皮笑脸判若两人。
你愣住了。
他是为了让你发泄情绪才出言羞辱你的吗？
「心情好一点的话，多吃点呀。」他指指你的盘子，微笑道：「你不吃多一些，我回去可要挨骂的。」
「……哼。」你有些不满，但仍执起筷子，默默吃饭。
他笑开来，「你真老实，很好猜测。」
「你有完没完？」你抬眼瞪他。
「你这样问，我回答完了也不是没完也不是。」他轻笑两声。
你不理他，兀自吃你的饭。
他说的没错，赏他一巴掌你心情是好多了，生完气之後，也饿了，想吃饭了。
他的方法很怪，但的确有用。
「我觉得你不适合红色。」他扯扯你艳红的袖，「不艳丽，反而俗气了。」
「你又从哪凭空冒出这麽一句？」你无奈地看他一眼，讽笑道：「我是新娘子，能不穿红色？」
「你不乐意嫁给王爷？」他兴味盎然地问。
你默默不语，想倾诉，但觉得告诉他不合适。
「说的也是，不过你也不适合穿白的。」他想了想，「我看过穿白色最好看的是皇上，那天他穿著一件月牙白的长袍，比起黄色，白色又更能衬托出皇上俊逸出尘的气质，用美来形容男人固然很奇怪，尤其他是皇上，该很霸气的，不过皇上……真的是美得像朵刚盛开的牡丹花，既有花中之王的贵气，又有洁白无暇的飘逸。」
你奇怪地看向他，「你这个小厮也见得到皇上？」
「哎呀，我可是王爷的心腹。」他得意地道，又继续翻看你袖子，「你该适合……绿色吧，青草绿、叶绿！你本身就白皙得像清冽的桂，不需要再穿白色，你该穿绿色。」
你确实是最喜欢绿色，草绿色能让你的心情放松，在家乡，大草原是青绿的，你的衣摆你的袖，是淡绿的……
红色让你精神紧绷。
你默默地放下碗筷，「我吃饱了。」饭量有到达他要求的四分之三，他应该也没话说了吧？
他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但是也没有再多说什麽，站起身，他给你一个温和的微笑，「好好休息，好吗？明日真的会很累的。」
「我知道，我也累了。」你看向他。
这个小厮，不似普通的小厮……
他出去了，轻轻带上门，而你重重倒在床上。
闭上眼，故乡的桂花林还在眼前。
但你已离故乡很远了。

幸福 上章．绿袖(下)

和男人欢爱没有你所想的那麽糟糕，四王爷极为体贴，洞房过後他替你清理身子，然後就离开了你的房间。
你是有听过传言，他从不让任何妃子在他房里过夜，会主动到你这儿来，已经算是恩宠。
恩宠又怎样？那又不是你想要的。
最糟糕的事情是昨夜的那个小厮，并不是一个小厮。
你是在今日早晨看到他的，在四王爷向你介绍家人时。
他是四王爷的长子，今日开始，你名义上的儿子。
你看到他的那一刻，简直吓白了脸。
你昨夜可是赏了他一巴掌的，不只如此，你还明摆著不乐意嫁给他父亲。
但是他什麽也没有说，甚至还偷偷对你使眼色，要你也别说。
他在他父亲面前非常成熟稳重，看不出来是个十六岁少年，也没有昨夜那种轻松愉快的样子。
他跟他父亲给人的感觉，就是「相敬如冰」。
一对关系很差的父子。
但那又如何呢？那是他们父子的事情。
……不对，你现在跟他可是「母子」了呢。
四王爷的正妃，你。
他的母亲。
怎麽想都很可笑。
他看起来甚至还稍微比你年长，却恭恭敬敬地叫你「母后」。
如果不是身上系著全宇族的存亡，你一定要在大堂中放声笑出来。
可惜你不能。
不能跳脱命运、不能选择未来，甚至不能主宰自己的情绪反应。
多麽可悲。
「你在想什麽？」新婚的第二天早上，侍女将你唤醒之後，第一个来请安的人是他，四王爷一早就上朝去了，府中的侍女都说他爱国事胜於任何妃子。
「嗯……没什麽。我在想你跟四王爷果然有些像。」对那夜的事你们虽然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你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他明明和四王爷极为相像──不管是那种倨傲的皇族气质也好，或者温和的微笑也好──那夜你竟然没有看出来。
「是的，大家都说我比较像父王。」他客套地笑了笑，那冷冰冰的样子，像是他根本不乐意被说到跟四王爷有何关系。
你欲言又止，想想他们有什麽心结你也不须太过在意，站起身，看向桌上淡红的衣衫，你微蹙了蹙眉，「你说要带我出去走走？」
「是的。」他也蹙眉，伸手招来侍女，「去把我柜里那套青绿色的衣衫拿来。」
侍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捧来一套衣服，服侍你穿上。
「你果然适合绿色。」他终於，在那晚之後，真正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他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袖子略长了些，他微微笑著，亲手替你稍稍折起，他靠得很近，近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得让你明白了，这衣服上的淡淡檀香就是他身上的香味。
你忽然秉住呼吸，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就像隐藏在叶间的小小桂花……」他低声地说，牵起你的袖子，将你带出门，「备马！」
京城的郊区，那一大片绿草如茵，竟然有些像你家乡的样子，你感到眼眶缓缓地湿润了起来，但尽管思乡情怀在你胸口四处冲撞，你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掉泪。
「如何？草原会让人心胸开阔，对吧？轻松一些了吗？」搀你下马，他微笑著问。
「是的……」你随著他，在大树下面坐著，你有些拘谨，他却很閒适。
「你知道我前晚为何去找你？」他自己提出这个话题，他笑了笑，「我啊，不怎麽喜欢王府，我跟父王感情淡漠，他对我母亲的爱情似乎没有延续给我，他也不爱他的任何妃子，这个府里，人心冰冷，没有一丝生气，我一点儿也不爱待在那里。」
你默默地听著，手上翻看自己绿色的袖子，淡雅的青绿，缝线是深绿的，清新扑面而来。
「你刚入府我就觉得一定会跟你相处甚欢，你跟我一样都是适合草原的人。」他笑开来，他带点阳光气息笑著的时候，看起来确像十六岁少年了，「可惜你眉头深锁，我知道，从草原嫁进牢笼的你，一定比我这个一直待在牢笼里的人还要更痛苦……将心比心，我真希望你可以稍微轻松一些，擅作主张，先跟你道歉吧，不过你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他对你温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