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王莫德又嘭地一声敲在桌上,"我是看着李将军的面才让二少爷过来,现在他不在了,我自然是找他要人!"
"唉......唉,你这。"
"洛林,我来说。"张云天起身把门关上,给王莫德倒了杯水,"对不起,我们都在四处找人。"
"找?"王莫德挥手把那人手上的杯子扇到地上,咣当地一声,水也洒了,顺着木头的缝隙流了下去,"若你们好好看着,二少爷会不在么?......他那么大一个人,说带走了就带走了?!"
"是我的错,......王管事。"张云天低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我也担心,......可是也找不到他。"
"......"王莫德闭眼喘了两口气,才慌忙摸着桌上的茶杯,也不管谁喝过,灌了一大口下去。
"没想我还是没护住他。"
"那就得怪你!"
"怪我。"张云天抬头,眼睛看着窗外,白光渐渐弱了下去,又是一天了。又是让他心急如焚,而他又藏得太深,一张平静的脸上不能有表情也不该有表情。
但,谁知道他心里己经是翻云覆雨,像有一万匹马在飞奔一样,踩得一路尘沙飞扬阵阵作痛。
"唉,......二少爷的性子我知道,而且你们真以为他没有认出你来?二少爷不是傻子,......将军,他那么配合你演戏就是为了你啊。"
张云天没有回话,睁大了眼看着王莫德,那样的表情有点儿狂喜。
"唉,怎么不知道?早在巷子那里见着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看他那时回来一脸的高兴,真以为你们往后能在了一起。可是哪想到事情又是这样,他好几次忍着不说穿就是想看你什么时候主动回来,......他就那性格,不会自己主动的。"
"......"
"李将军,我是个粗人可粗人也懂道理。......你们打了八年仗,我们熬了八年日子,还有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会害怕?我就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仗打赢了,可好日子却不来,......还要这样算算猜猜,互相怕着?"王莫德转身面向陈洛林,后者转眼神,意思就是你们有啥话要说就说了,我不管。
"......"
"可能好多事你都不知道,二少爷一到晚上就做噩梦就哭,但他白天清醒的时候又完全不知道,那嘴也硬,是个硬脾气,可这人做噩梦的时候不会说谎啊,我听他满口都是你的名字就知道他的心有多苦了。"
"......这些我没想到。"张云天背对窗口摇头,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抹为难和揪痛,然后随着天色一起隐藏进了暮色里。
"算了,我不说了,......那么些事好多都说不出来。"王莫德过来打开了窗户,看着从楼下过去的国民军,还有那些遍布成都四处的暗道,不禁皱眉自语,"二少爷是个好人,就是嘴巴坏了些,他的心不坏。我一直希望他能遇到一个珍惜他的人,......若是没有,我也死闭不了眼。"
听完了这句,张云天低头从房内出去,不消半刻就在雾色里没有了一点踪影。
王莫德转头时只看到陈洛林在房内耸肩,"别问了,人已经走了。"
"......走了?"
"不是么?为他的二爷拼命去了。"
"哦。"王莫德抿唇笑了一声,眼角的皱纹和眼泪一起垮下来,一边哭一边笑着说,"......早该的,早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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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刘洺遥昏昏沉沉地抬头,想动手腕却发现已经被反缚住,动脚也是一样。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心里一凉,不好的神色慢慢爬上眉梢。
想那记忆还停留在张云天笨手笨脚去楼上的时候,......往后就被人带走了,然后记不得了。
看来,是被人算了。
"笨蛋。"刘洺遥抽嘴,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别人,"这种道都要着!"
不过,骂人先放放。现在最心慌的是要这该是什么地方,......身子被绑在原地动弹不得,周围又静悄悄不像有人在样子,除了能听到外面隐约的风雨声让他知道这儿不是地下以外,思绪就是一片空白了。
"......有......没有,呃,......咳咳。"
想拉开喉咙唤两声,却又发现太久没喝水,里面早哑了。看来在这儿已经不止呆了一天,......刘洺遥缓了两口气,慢慢向天仰头,希望还能吞点儿口水润润喉咙。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仰头,那眼泪就是禁不住掉了下来。
......本来还和那人面对面坐着,都快好了,有些事已经都快开了,可为什么转眼又变了模样。他想到之前被杨光禁锢的那几天,最怕的都不是折磨人的老虎凳,而是那人若在外面瞎找人,东撞西撞地伤了怎么办?得罪了人怎么办?或者是又听了某人的馊主意,乱来怎么办?
刘洺遥闭眼,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希望有人再为了自己出事。
可能是那些之前去的人夜夜都来找自己,每到天色渐晚的时候就乘风而来,推开窗坐在桌前,带着剪刀剪断烛芯,随后说一整夜的话。
把那些年年春天的美事都说了,也把年年秋败的伤事给哭了,总是骚扰自己一夜无眠,总是逼迫自己把那些出错的,后悔的,再也回不来的想起来。
所以,这样, 刘洺遥都有些怕了。
很怕又是自己一个躺在刘庄的房内,陪那些魂魄,听外面慢慢的雨声,等天明风丝儿吹凉背脊。
可是,前些年的事,刘洺遥是真的已经不愿意再想。
......他真不不愿意想了,也真的不愿意再不眠了,......再伤神了。他想好好过日子,好好生活,可为什么又有人总是不能让他如愿。
比如那个连人都看不住的笨蛋,那个看着精明其实笨拙的笨蛋总是在找着法子欺负他!
那日在巷尾被他一把拉进怀里,当时不知多高兴,可紧接着就是一盆冷水。靶场盖衣,后院送人,还有在医院那个装神弄鬼的夜晚,他总是喜欢把人捧上高处又让你重重摔下,......这个臭家伙!
刘洺遥咬牙气了半天,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溢出了一声轻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得太狠了,......就不怪,这个时候要是那人再过来温柔地说话,自己恐怕还是会心软。
或者真像王莫德说的那样,自己就是心软,长了张刀子那么利的嘴可偏偏又有颗豆腐做的心。
注定真恨不了人,也总是能马上原谅人。
侧耳听着廊外,雨点敲在上面,风声打在上面,飘摇得很。
渐渐地很多事情,渐渐地打算暂时不去想了。反正想再多,他们都只是沉浮在心里,......一直不去,却始终不通。
再这样下去都是自寻烦恼,也不懂得糊涂的好。
不知是不是昨天,那张云天一说。他反而怀念起了那个茶铺里的小院子,左边槐花,中间是桂花,还有那些干化的茶叶架,一个扭扭捏捏,怎么样都想博自己欢喜的人。
那些都已经在岁月后面,变成黄纸。
包括那年留着长发,弯着腰杆的自己,躺在椅子上看似自在看似潇洒,却没有察觉那枷锁早都悄无声息地锁住了自己,锁住了所有的人。
不懂事的自己,却还在自怨自艾,叹世道不公。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
你总说这里还有最后一句,你忘了。
可现在我也不想知道,如果是句不好的话,那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听你说,也不要听别人说。
找了一天又是没有结果,张云天站在巷子里面焦得不得了。
人是肯定还没出成都,戒严得那么赶根本不可能把人运出去。......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跟陈洛林都把成都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消息。刘洺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刘洺遥是个聪明人,就算眼睛不方便也不会蠢得能让人随便带走。所以张云天始终觉得那人还在政厅,不,应该是从前的杨公馆上。
杨公馆之前是德国人建的圣母医院,在将军街的中央靠后。前楼跟一般的花楼格局不差,三层,中空两边楼梯那么顺下去。后楼则隔了个院子,作为修养的套房。早在杨光之前就有军阀夺过来做自己的官邸,不过真到了他,那大爷可是把整个公馆给翻修了一遍,敲敲打打大半年都没停。
就这样,外面才有人说杨军长在建秘道呢,等以后要逃命的时候准备个安身所。
张云天拿出风衣内兜里的纸块,四儿给的,上面还有一块块的血。在四儿之前就是李义从琳玉,杨光八姨太的肉里生割出来的。因为用的油纸,所以血块只浸没了一面,另一边则漏了点点。
可现在焦人的是,刚好是密室的那一点点被污了过去,任张云天怎么看也看不明白。......借着微光,他站在公馆后面的雨花石路上,烟蒂在脚下也是有了好几根,但还是想不通那密室能建到哪层夹缝里。
这时过来一挑夫,带着斗笠穿着背心,大热天的根本不像汗流浃背的样子,也不带喘气。
张云天伸手摸枪,表面上是看着公馆其实不然。
"切莫动手,李将军。"
来人低头说话,举止间全无下人的佝偻感。
"你是谁?"
张云天撅眉。
"连我的声音的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取下斗笠一笑,"是我啊,哥!"
"你小子!"张云天松开眉头,看着李正又惊又喜,四下环顾后马上把他往巷子里拉,"你怎么还不走?!当时不是送你上车了?"
"哥,这说不清楚。而且......"李正四下看了看,再压低了点儿声音,"杨光还没死,我担心四儿要回来报仇,就跟着过来,......可始终没机会接近你。"
"四儿的事你知道么?
张云天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李正说四儿堕河的事,所以就直接问他,若是那人知道肯定不会装傻。
果然,李正点了头。
"我找到了。"
"难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张云天松了口气,若是刘洺遥还在他肯定跑去说,让那人好高兴高兴,唉,可惜现在却是不行。
"也不是我,是他自己。"说着,李正眼里多了份钦佩,"身上中了两枪都还能往上游走,若不是他自己到了金沙渡我也不会遇着他。"
"中了两枪?"
"对,不过死不了。"李正侧耳听到巷口有人过来,就连忙把斗笠又扣到头上,"刘二爷应该还在公馆里,那个地方我知道,把图拿来。"
张云天点头,正张开油纸的时候,一声枪响,干干脆脆地划破黑巷。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张云天和李正都没有反应过来,同当年那一声爆炸的闷响一样,都是那么突然地向着两人来了。
"哥。"
许久,李正晃悠一下倒在张云天身上,那人不防向后退了两步,手下跟着一股暖流,一看全是暗红的血。
"李正!"
" ......在这里,......这里。"李正脸色惨白,可黑暗之下张云天并不知那一枪打在哪儿,只得四处摸索,两手上全沾了血。
"别说了, ......那一枪打在哪儿?我得给你止血。"
"别管我!"
李正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掰开张云天的手把油纸举高。透过窗户的微光,那一块被血模糊了的地方逐渐清晰,黑色的油墨在暗红的血块中浮出水面。......张云天好像看到了那公馆隔着夹层里的偏房,拐角处成了一个有不小空间的死角。
"......云天!出了什么事?!"
陈洛林闻声而来,见到两人都身上带了血,也不知到底伤的是谁,只有呀呀乱嚷一通。
"我没事,是他。"
张云天扶着靠墙的李正,那人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手却把张云天拨开,指着楼上咬牙皱眉。
"别管我!快去!"
"不行!......我不能不管你!"张云天把李正裹紧,可谁都知道他的手在抖,他的心也在抖,......可他还是说,"我不能不管你!!!"
"我不碍事,......哥,伤在肩上,没事的,你快去找二爷。"李正推开张云天,后背靠墙,左肩上的黑窟窿还在往外面冒血,"......去找二爷。"
陈洛林低头看了看李正的肩上,也对着张云天点头,"去吧,没事的,......我会安排船和军医,没问题的话码头见。"
张云天向后退了两步,黑巷里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
直到后来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正无力闭眼,听着陈洛林在耳边调侃,"哟,那么拼命。"
"他为谁都拼命,就是从不为自己拼命。"
"行了,你少说两句。"陈洛林伸手捏着那人的肩,两声吸气传来他满意坏笑,"骨头都打穿了,省点儿声音留着取子弹的时候嚷吧。"
李正无奈一笑,"我还以为这次能去见琳玉了。"
"见她?......哼,她还不定见你。"陈洛林嗤鼻,"我这妹子啊,脾气大,......也难伺候,我劝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森林还大着呢。"
"妹子?"
"是啊。"陈洛林低头,"你不知道么?她叫陈琳玉。"
"......陈琳玉?"
李正傻傻地念叨了一句,然后垂头笑了,眼泪和血一滴滴的滴在石板路上。
"行啦行啦,那些事都过去了。"陈洛林扶着人走出巷子,眨眨眼地向前看,"大舅子,......走吧。"
"好......好好。"
李正说不出话来,和陈洛林看着夜间降下薄雾的将军街,就好像有一个人会在雾气的尽头等着一样,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曾经的风花雪月和爱恨情仇,那都在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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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遥......洺遥,醒醒。"
刘洺遥再次睁眼的时候又不知道是何时,在这儿绑得太久,手脚麻了不说连知觉都有些迟钝,......可一听着那来人的声音还是一愣。
"......是我啊。"江子鱼拿了一个羊皮水袋,凑到刘洺遥嘴边说,"先别说话,喝水。"
"师......师傅?"嘴边一股湿润感让刘洺遥忍不住,含着滤嘴便大口大口地吞了起来,一时那像火烧一般的口干舌燥才能好一些。
"唉,是我。"江子鱼叹了口气,环顾下四周,通红的地毯上面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没有窗,所以闷热异常,"那人把你带过来,我看着没对就跟着,没想到这公馆里面还有这个暗房。"
"师傅,你是怎么找到的?"
刘洺遥一日没进水,就是现在喝了点儿,那声音还是沙哑,说话也极为吃力。
"唉,我看着他带你进来,那入口其实就在办公室侧边,只是没想这几日都有人看着。就今天,好不容易看守的人走了一会儿,我就赶紧过来了。"
"是谁带我过来?"刘洺遥眯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关得有些傻了,嘴角居然还挂了笑,看得江子鱼浑身不舒服。
"还能有谁?!就是那张云天!他贼喊捉贼!"
"张先生?"刘洺遥皱眉抬头,望着江子鱼的眼睛,......望着望着,逐渐变成了看着,眼神清晰起来,成了一把利剑,把江子鱼刺得向后退开好几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