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四]完!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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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刘洺遥又从噩梦里面醒来,四儿在桌前,燃一盏油灯,拨弄着铜钱,缓缓勾唇笑。
云太厚没有月光,只有一层又一层的雾气从窗口倾泻而下。午夜过后,清晨之前,是最凉的一刻。若在某人年轻的时候,他定会爬上瓦房,一遍又一遍地把送别来唱,唱得刘庄的老老少少都在梦里泪湿了枕头。
可现在他老了,唱不动,再说清晨时凉,那身子也熬不了。
说起送别这曲,四儿还记得回川时坐的车,里面全是人。当兵的,逃荒的,还有离家的,缩在了一起。......没人说话,......没人说话,都把头靠着铁栏上,看外面飞速倒退的青绿色山边,和山边流泻的溪流,边上有煮饭的婆子和洗衣的娘们,......看着看着,所有人的眼泪就都下来了。
有人哼起曲儿,熟悉的调子,却没人敢和着唱词。然后,一车的大男人,就都缩在这棚车里面哭得不成了样子。
四儿把头伸出栏外,上面是巴蜀特有的灰白天空,层层暮霭,和青山的烟气。微风把春天吹走开,夏天就带着花香来,好像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来,在你的生命里,始终来往非常。
"芷林,我想你能活下去。"
秦沐扬在火场里说,活下去。
"芷林哥,你对之初说的事,之初做不到了。......之初不知道这世上有谁能做到,但那肯定不是之初。"
之初剪发之前,扶着剪刀呓语,肯定不是。
"四儿!沐扬做不到的他希望你能做到!当初他的心思你怎么还不懂啊?!"
四儿对着周翰和蜀道上的万丈深渊摇头,不懂。
他抬眼,看着在火光那边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的人,惨白的脸大颗大颗的汗顺着往下滴。这情况,在白天,在人前,从没有表现出来过,若不是四儿坚持要守夜,他也不会见着这样的刘洺遥。
这个精神无比紧张到快要断裂的人,流着汗哀叫不已,难以想象当年乌发俊颜的模样和谈笑风生时的潇洒。刘洺遥坐在床上,呆呆转头,火光灼热神经,他便颤抖开口。
"......谁?"
"是四儿。"四儿拿着挂在水盆上的布巾走进,一边帮那人擦汗一边顺带也将眼泪抹了。
"我还以为是王莫德。"
"那要我去唤王叔么?"
"不要。"刘洺遥突然抓上四儿的手,眼睛大睁,黑洞洞的瞳孔里无神却让人觉得惊慌,"......在这儿陪陪我。"
"我就没打算要走。"四儿坐下来抱着那人,拍着背,"怎么回事儿?王莫德说你夜夜都睡不着,还叫唤呢?"
"我做梦。"刘洺遥靠在四儿身上,可手还是扣着床缘,"一个梦又一个,......全是噩梦。"
"噩梦?"四儿笑了,"爷该是又按着心口睡了吧?那样不好,压着心,里面喘不了气就会做噩梦。"
"不......"刘洺遥摇头,突然又睁大眼睛转向窗外,"谁?谁在敲?!"
"没谁啊!"四儿看去,那窗户关得紧紧的除了雾气的影子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有人,有人在敲窗子,四儿,你去看看。"
"爷,你想多了罢。"
"你去看看!"
刘洺遥伸手指着窗外,模样看着有些疯疯癫癫,......四儿心生了些怕,还是决定由着他。
"好好,我去。"打开窗后,外面果真静悄悄的,在黎明前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漆黑一片。像一潭深水,石头掉进去也没声音。
刘洺遥转头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被黑夜吸进去了一样,四儿见状赶紧关掉窗户,"行了,什么都没有,...... 爷快睡吧。"
"我睡不着。"
"呃......谁不着也得睡,睡好了脸色才不那么难看。"
"可我真的睡不着。"刘洺遥闭眼,全身又怕得紧绷了起来,"......一闭眼他们就全来了,......全来了,一个都不少。"
"谁来了?"
"很多人。"
"别去理他们。"四儿伸手撩开刘洺遥前额的头发,擦掉新生的冷汗,"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理,然后想着后院,想着现在还在你身边的人,也多想想你自己。"
"我试试。"刘洺遥拉着四儿的右手,反复摩挲,像一个小崽子终能牵好爹娘的手一样的安心睡去,入梦前还不忘要求那人哼曲儿,......这么大一个人好像又活小了一样。
四儿无奈地撇嘴,心想他这像破锣锅的嗓子还怎么唱?不过刘洺遥又始终撅眉流汗,他看不下去,便也压着沙哑的嗓子哼起曲儿来。
幽幽然然地调子,一路从后院的小房间里传出来。
渐渐,天蒙蒙落了亮,其他的灯火也一点点亮了起来,......若爬到高处再往下看去,整个成都的灯就一盏一盏在浓雾里起来,暖暖的,温温的,将雾气照成了纱,微光点成了火。如一阵温柔的叹息从你面前倏然而过。
所以曾经年轻的刘庄二少爷,才会那么喜欢看,一边哼曲一边在黎明时分看着成都初醒的万家灯火。
刘洺遥终于入睡了,......四儿陪在他身边,和着拍子哼曲。好像老婆子在跟孙崽子讲一些过去的事,一些在民国年间的事,一些错了就不能回头,一切回头了就不能后悔的事。
有些沧桑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让听的人的泪珠儿也是断断续续,......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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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四儿,你也见过了吧?"王莫德转头偷瞄了一眼在监督刘晓写功课的刘洺遥,带笑的脸平静无比同晚上相说简直就是两个人,"......唉,是不是有些疯了啊?"
"别乱说。"四儿横了王莫德一眼,这老东西张着嘴就乱说话,"就是精神上有些受不了,......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唉,这不是废话么,这样久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莫德又担忧地望过去,确定刘洺遥还是如常才转头拖着想溜的四儿。
"王叔,我还要去洗衣服呢,你让让行么?"
"哎呀,你个独臂神尼还洗什么衣服?"王莫德自己以为好玩地说一句,没想到四儿脸一沉眼一瞪,他才知道是又说了冷东西,"哎呀哎呀,你就当我没说,先放下,等会儿我给王玥。"
"王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我做?"四儿叹了口气,把簸箕放在石头砌好的水台上,"早说么,现在天色暗下来可能会下雨。"
"我不就是担心二少爷么?"王莫德也望了望天,心想没关系,从隔壁摸了把伞给四儿,"......我想让城里的医生来给他看看,......唉,......就算不是精神有问题,那也好开些药让他好生睡觉。"
"干嘛不带爷去?......城里的医生现在都请不过来了。"
四儿回头,你还以为都是郎中大夫啊?你说来就来。
"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少爷脾气?说得动么?"王莫德拉住四儿,硬把伞塞回四儿手上,"......还有啊,要跟医生说好,不要被说穿了是医这里的。"说罢,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指了指脑袋。
四儿翻着白眼点头,意思就是不用你说,我知道。
"王莫德!"两人正咬耳朵,院里的刘洺遥听见些尾音便转头,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 ......没什么,......醋没了,我让四儿去城里打些。"
"打醋?"刘洺遥伸手摸了摸水缸里的水,"湿闷得很,......可能有雨,四儿,明日再去吧。"
"唉,那今晚的菜怎么办?"
"将就着呗。"
王莫德心里暗想不好,连忙拉拉四儿的袖子,一个劲儿的做口型。
四儿笑了笑,拨开他的手,走过去,"......没事的,城里不远,我快去快回。"
"下雨了怎办?"
"有伞呢。"
刘洺遥皱眉,就那破伞?挡些雨丝儿行,但若是雷雨就会把伞给打穿。
"唉,就几步路,爷别问了,我马上就回来。"
"唉!四儿!"
刘洺遥还想伸手拦一下,可那人已经小跑着走了,踏在泥水坑里的声音刘洺遥一听才知道人已经出了院门,溜远了去。
"二少爷!你就别担心了,......来,喝点儿水。"
王莫德连忙端着杯水过来。
"......"
"是啊,二叔,四儿哥去去就回。"埋头写作业的刘晓上前抢过王莫德手里的瓷杯,假把意思地吹了吹送到刘洺遥嘴边。
"我自己来。"
"烫。"
"烫个屁!我又不是连这点儿都感觉不到。"刘洺遥皱眉敲了刘晓一下,"快写你的功课去,明天被夫子骂了回来我也收拾你!"
"......唔。"
刘晓撅嘴点头,为了让二叔高兴只有又坐回砖块堆的小椅子上,一笔一笔认真写字,一句句认真念着课文。
刘洺遥笑了笑,没想到前几年玩笑的时候从路边拣来的砖块还真派上用场了,当时就想着敲土匪,还没想着这东西能给当椅子坐。现在刘晓坐得屁颠屁颠,不亦乐乎,刘洺遥心里也高兴。
过了一会儿,刘洺遥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后颈,一直通过脊髓传遍全身。......他打了一个冷战,便抬头往天上看,不待眨眼,雨水已经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豆大的敲得身体生疼。
下雨了下雨了,王莫德咿呀咿呀地跑来把刘洺遥引回廊子上。后脚刚一缩去,那噼噼啪啪的雷雨就倾泻而来,又猛又急,声音比敲锣打鼓都还响。
王莫德搬完藤椅便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满园被雨水打得狼藉的栀子花,心疼得紧。刘晓看着手里湿掉的功课,一抹得意的笑挂在嘴边,心里一想到偷懒的事儿就高兴。
而刘洺遥却是皱眉扶着柱子,长指不安交叠,......开始担心起在城里抱着醋瓶子的人了。
这雷雨太大,来得太急,虽然之前有过征兆,不过却没人想着它就那么直接地来了。
一滴两滴,三滴,很快就接着一盆的水都泼了下来。
四儿皱眉从医馆出来,一脸碰了壁的样子。......刚想回去但又反应过来手里有个响叮当的醋瓶子。......不得已,只有骂了一声后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铺子是在合江亭边陋巷子里面,这时候去四儿可真是百个不愿意,但不去又不能回去交差。
"前面的小哥!"
没走几步,便有人在后面噼啪踩水赶来,隔着雨声,四儿觉得好像是在唤他便回一个头。
"什么事?"
水雾隐隐约约沉浮在面前,四儿揉了揉眼睛,看到对面的人带着斗笠,披着麻衣,他心想那么大的雨就戴个帽子怎么管用?
"你知道合江亭怎么走么?"那人在斗笠下断断续续地说,外地人声音,看样子还挺急的,"我要赶船,可下了雨路上人都没了,......我......我一时看不了方向。
"赶船啊?但现在可能不开了。"四儿隔伞看了看天,上面乌云密布,本来还亮堂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雷声作响,雨声做大。
"没关系,我赶去看看,不行的话就在边上找个地方过一宿。"那人声音急急忙忙,可能有雨水进嘴,还有些呛,"......咳......咳,小哥方便带我去不?我连这儿是哪条街都不知道。"
这正常,四儿想,成都的巷子那么多,现在又下雨降雾,当然分不清了。
"我正要去那,可以带你去。"
"那太好了,谢谢小哥!"
"没事,跟好了,河边路滑小心脚下。
四儿说完便领着那人顺河而下,从锦官城出去到了另一城边上的合江亭,这时候天已经乌牙牙地沉下来,不仅黑还发黄,......四儿不禁打了个冷颤,这天色看着真是不舒服。
好像有什么要掉下来一样,把人给砸乱砸伤,然后吞掉。
"小哥,到了么?"
"快了。"四儿抹了把全是雨水的脸,回头指着前方藏在水雾里两个合抱在一起的亭子笑着说,"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嗯。"那人摘下斗笠,一张脸青中发白,过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和脸上隐约一半的疤。......四儿抽气,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心里竟然有了后悔把这人带在身后的想法。
"小哥你在想什么?"
"你......不,没什么。"
"呵呵。"身后的人突然笑了,和着雨声传到四儿耳朵里面,让他寒毛倒立。
"我要去上面的巷子了。"四儿转头往高岸看去,已经隐约有黑色的矮房檐角,"......前面就是合江亭,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拐弯。"
"呵呵。"
背后又传来了那人阴惨惨的笑声,还有卡嚓轻响。四儿瞪大眼,根本来不及反应,耳边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响声,腰部传来一阵剧痛,想伸出右手,却在阵痛和火药味传来前,不得已弯下身子。
"......啧啧,雷雨问路,多好的段子。"那人把头发向后撩,抬脚踩上四儿的背,"后悔了?"
"......呜。"
那一枪打在筋骨上,四儿一口气上不来,只能闷哼,一挥手,那人扣动扳机又一枪打在手肘,这一次透骨。
四儿应声大叫,瘫倒在河边,慢慢地,雨水从他脸上滑下来落到了河里。
"真后悔啊?"
那人蹲下身,怪腔怪调地说话,手里的抢狠戳着四儿的脸颊。
"......"
四儿咬牙,转身向后看。
"不说话?不乖,该罚。"那人起身,对着四儿的后背踢了一脚,直到河岸的边缘,眼也不眨地把人送下去。
"啊!"
四儿眼前一黑,在回神的时候已经是从河岸的高台坠下了。
盯着眼前渐渐放大的河水,他突然瞪大了眼,那个人隐藏在长发下的眼神和斗笠里面的声音,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恨之入骨,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
"杨光!!!!!!!!!!!!!!!!!!"
他落水前大叫,声音尖利带着沙哑,惊慌中更多的是满怀的透骨的恨。同那年,他在周翰拉着杨光坠落悬崖时叫的那声一样,只不过那次多了一种快意。
可是一时间雷声如鸣,那么凄厉的悲叫很快就湮没在了河水和雨滴中。
只有雷声像阵阵的鼓声,雨声是噼啪的枪声,混满烟灰和血气,都是在渲染那人的死不瞑目,那强烈的恨意。
闪电把杨光的脸映白,一只眼睛里面映出地面渐渐滑下河道的血丝,一点点的被雨水冲走了。
雨还是滴滴答答下,河水流动,把什么东西给卷向了远方,隔着雾气,让临船喝茶的人都看不真切,只有隐约觉得岸上是有个人在那儿等什么,......唉,......这么大的雨也不撑个伞,真是疯子。
不过很快那人也走了,再一晃眼,茶客们也会觉得刚刚看到的是不是幻觉?......这么高的台子上,那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也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眼下的水里带了些腥风。
......卷得人心晃荡不安,好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极不舒服。
雷雨下了整整半天,到晚上,刘洺遥听着霹雳一声雷响打到了自家房顶。
窗户被风吹开了,冷雨和寒风飘到脸上,黑暗里,伸手四晃却笑自己傻。
什么时候了?不知道。
四儿有没有回来?也不知道。
听着耳边的雷声和感到雨点敲击脸上,刘洺遥有些麻木了。下床走到窗边面着雨,却好像没有湿身一样自在。......王莫德担心漏雨便夜半起床,不料一眼看着站在窗口的刘洺遥,浑身湿透了像一只落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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