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没见着……”
按着前额,嘴里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半句,
“什么?二爷你说什么?”
“要看见了肯定又留下不肯走,……现在那么多事,怎么能再在这儿耽搁。”
“二爷?”
之初见他嘴里胡言乱语,不禁皱眉叫住经过前院的下人,几个人合力把人给运回后院。这一路上刘洺遥嘴里乱七八糟的话不断,之初只听懂了一些,不过也知道是在说李义。
……那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没有血却痛得很。
周翰背着药箱出现在房内的时候,刘洺遥裹在被子里让后背出了汗,人也舒服了不少。可高烧还是反反复复,说不了句话就又要难受了。
周翰啧啧两声,“……你说你,这烧得连胡话都乱讲了,不知道在哪儿惹上的病?!”
“今早去合江亭送人,回来的时候已有点儿晕。”
“活该!那个时候就该回来!”周翰把药拿给帮刘洺遥擦汗的之初,“……喏,这些药一天喂三次,饭后要半个时辰后才行。”
“行了,这些事还用你说。”
“……我在给之初说。”
“你不说他也知道。”
“说一下总是好,免得你出了什么问题算到我头上来。”
“我不会出问题,有问题是你。”
“我有问题你也跑不了。”
“我……”
“行了!!”之初翻着白眼把水盆往桌上一放,“你们还小了是不?”
“不小,快三十了。”
刘洺遥和周翰同声同气地转头,这让本身还面带怒气的之初一下笑出声来,嬉笑之间眉头舒展才有了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神情。
难得的一个笑,却让周翰难受得很。这人只要在刘庄里就无法好生笑一两次,……不过若强行把他带走,以之初的性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哼,都是这人害的,周翰斜瞪了眼刘洺遥。
“好了好了,二爷你躺下吧。”
之初再拧了一张巾子让刘洺遥放在前额。发丝有意无意地划过那人眼前,不香,但也不难受,有雨水的味道。刘洺遥刚刚扯嘴皮子已是累极,之初只稍微哄了几声便闭眼快睡了过去。
周翰羡慕得要死,还宁愿病得要死要活的人是他自己。
“周医生,我送你出去罢?”
“哦,……好,好。”
忙不迭地点头跟在之初身后出门,合紧房门后再看看刘庄已经变了的天,不经意间又在这儿耗到了天黑,每次一来这儿多半都是乘着夜色走的。
刘庄弯弯拐拐的回廊让人晕头转向,周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来到这个鬼气阴森的院子里,却没人把自己吓醒,只能在它里面转来转去,慢慢等天亮。
打了个冷颤,周翰走快几步到之初身边,看着那人被灯笼照成淡黄色的侧脸,半搭话半调侃地开口。
“……这院子里的路那么复杂,若迷了路怎么办?”
之初转头,有些严肃地拧眉,“……那可不行,再刘庄里面迷了路是没人来救的。”
“……那万一呢?”
“不可以,……我们都会把路给记熟,怎么也不会走错。”
“之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知道。”之初把灯举高了一点儿,刚好能看见周翰的眼睛,“……所以我们都不能走错了,周医生也是,一步都错不得。”
“……之初。”
周翰还想伸手,之初动动袖子便飘了过去,直向前走,就好像刘洺遥有时会那么对自己一样地对着周翰。……心里快意有了,舒坦有了,可等一切都静下来以后就会觉得难受,心里满满都是愧意。
尽管这样,但当时还是想那么做,……无论多少次都会去走这个冤枉路,再慢慢摸索回来。
“周医生还不走么?”
之初回头,自嘲地笑了,明明才同周翰说不可以走错,可下一刻自己就错了。
哼,……人呐,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东西。
“之初!”
前院里走出来个人,这么晚了,除了王莫德还有谁可以在刘庄里不打灯随意走动的?
“王叔,我正要送周医生出门呢。”
“我知道我知道,刚刚伺候三少爷才没有回后院看。”王莫德看着周翰又问,急匆匆地,“二少爷没事儿吧?那人从小身子就好,一年到头都不会怎么病的。”
周翰笑了笑,“那没什么,就是太累了才容易被人传染到病,以后注意休息就好。”
“哎,二少爷也是,在庄里要忙三少爷,出去又要忙生意,能不累么?……还好三少爷也算经事,除了生活上有些不行,还不怎么找麻烦。”
之初在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在火里烧了一回总算烧清醒了。”
“之初!怎么可以那么说三少爷?!”
“怎么了?若不是当初他死呆在房内不出来,二爷怎么会,……二爷怎会在身上留那么重的烧伤?!”
王莫德连忙上前捂住之初的嘴,“嘘!……小声点儿,二少爷不是说这事不让说出去?!”
“怕什么?!这儿又没外人,周医生也是知情的。你要让我整日窝在心里面,难不难受?!”
“你难受你难受,三少爷就不难受?……他为了不让二少爷难过勉强吊着一口气,天天躺在床上就好受了?”
“二爷对他还不好?……要难受,那也是他自找的!”
“之初!”王莫德颤抖着声音吼了一声。
“哎,……行了行了。”见两人摆上架势,周翰连忙出来打圆场,“一人都少说一句,最起码二爷是甘心去救三爷,而三爷也算是明白了二爷的苦心,知道要好好活下来,……这不挺好么?”
“一个伤了一个残了那还叫好?!!!!!!”
这下是之初和王莫德转头向周翰吼了,两人那声音把周翰的脚都吼软下去,等好不容易站住了还要把两个在气头上了人劝好。
周翰叹了口气,只有先好言相劝,等着开车的四儿过来再说。
不过周翰想,……虽然刘庄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但总感觉里面的人有生气多了,……他们以往不敢说或说不出口的话现在都挂在嘴边上,这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不知道刘老爷会怎么想? 周翰想到刘老爷死的时候就只抓着刘洺遥的手,一边哭一边咿咿呀呀的叫。大夫人在,三夫人和刘绍恩也在,……可那老爷子偏偏谁都不看,就只要刘洺遥,好像刘洺遥不握着他的手他就断不下气一样。
周翰那时候一点儿都不懂,……那个刘洺遥到底哪儿有魅力了,怎么各个人都被他迷得死心塌地的?
而他现在也不懂,只觉得那人固执得有些可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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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洺遥一连病了好些天,生意上的人都坐不住,挨个儿排着队来刘庄找他说事儿。开始王莫德还能挡多少就挡多少,可刘洺遥叹了口气,说迟早都要忙上一回,他们愿意来我也不用到处跑了。
虽然说一年前刘庄大火让大半的茶货都没了,不过刘洺遥信誉不错,那些商家还是答应暂缓进货让刘庄周转一下。然后刘洺遥先后跑了川西和云南好几趟,总算是把货源接了起来,再加上中间辗转,等过了差不多一年才逐渐恢复正常。
但这个时候王顺就来找麻烦了,碍着杨光他不好撕破脸,就是经常往刘庄跑,死说烂说想让刘洺遥同他一起趁乱抬价,甚至还要给日本人做买卖。
刘洺遥骂了一遍还来第二遍,…… 这不,今天趁着人多,他又钻了空子,一屁股就坐在前院的厅里,不起来了。
“二爷,你再考虑考虑,这抬价又不高。那些小商户买得不多,也多给不了几个钱啊?”
“王老板,我说过我赚的是良心钱,……给大商户小商户都一样,该是多少我就卖多少。”
王顺有些急了,心想这样不行,……刘洺遥死活不抬价那自己的东西还有谁愿意买?何况自己也答应了那些日本人要购到刘庄的货,这人若不肯让步到时候向谁交待去?
刘洺遥喝了一口茶,招呼之初过来说王老板喝一开花茶就行了,剩下的也别给他掺。
之初点点头把水壶收起来一脸乖巧地站在刘洺遥身后,黑色的长发把他衬得细皮嫩肉的,嘴皮子红得就像刚摘下来的樱桃,还在滴着水。王顺边看边想早几年自己怎么没发现这人可以出落得这般诱人?这越想就越是牙痒,……刘洺遥把他养那么大不知都享了多少艳福了?
“……王老板若没有什么事,洺遥就不招待了。直走是庄门,请便罢。”
“哎哎哎,刘二爷,有什么事再好好说嘛。”
刘洺遥回头,冷冷地掀嘴皮子,“……一不抬价,二不卖日本人,在里面掺东西那更是不可能,整个成都的人都喝的是刘庄的茶,要出了人命我可担不起。”
“刘二爷,现在正逢上好时候,若以后生意做不成了怎么办?……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刘庄想想啊?”
“哟,王老板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连刘庄的出路都给想好了?”
王顺假惺惺地笑了一声,“刘二爷,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谢王老板操心,刘庄做的是本份生意,做不做大无所谓,赚的钱够养活人就行了。”
“刘二爷!”
“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王老板还是被在刘庄里浪费时间了。”
说完话,刘洺遥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走,王顺想追上去可看周围几个牛高马大的下人都恨恨的盯着自己,便动也不敢动。
“王老板,请!”
王顺咬牙看了一眼内院,狠狠一跺脚甩袖走了。
“二爷,这样好么?……万一他把刘庄的货源断了怎么办?”
之初担心地看着王顺的背影,那模样显然是给气得不行了,……也难怪,那么低声下气地来,结果次次都是碰一鼻子的灰。
“他早想动我了。……可又怕得罪杨光,所以迟迟未敢出手。”
“但他暗地里搞鬼怎么办?……再说万一杨光站到了他那边,他就是明着动手也不会有人管。”
“哼,若是在四川,王顺的生意根本做不大,杨光和他搅在一起拿不到多大的好处。……而且王顺最近不知通了什么渠道去勾结到日本人,但他要那样做成都人不扒他一层皮才怪。”刘洺遥拨开花墙的叶子,看着王顺的车从庄门前过去,“……不过王顺这一步走得太险。”
“这怎么说?”
“杨光是国民党的人,虽然现在蒋介石对日本人的态度不清不楚,但难免有一天会在亲日和抗日里面选一个。王顺现在和日本人扯上关系或许是可以吃一两年的甜头,但要日后打起来他也完了。……杨光若和王顺勾结的话也会背上汉奸的罪名,……这不是他的想要的。”
“难怪杨光一直都和王顺撇得很清楚,连王顺的茶也不用,一直以来都是用我们的货。”
“哼,他不敢。……杨光费了那么多苦心,又修路又打仗最近还要造桥,做这些表面功夫不就是为了能有个好名声?他那么在意这个又怎么会去碰王顺那颗地雷?”
“可你也说不准他会在背地里做什么?……万一……”之初像是想到了什么,快要冒到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只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半。
刘洺遥摇头叹气,“你从刚开始到现在一共说了三个万一,……又哪有那么多万一舍得发生?”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二爷,杨光做什么坏事都是背地里的,要像上次一样把你抓去关起来怎么办?!”
“他没有理由,……上次的事已经让整个公馆都知道我是李义的人,他不敢再动我。……不过也难说,杨光下一步会做什么你根本猜不到,若他想不通也有可能王顺联手。”
“看吧,二爷你自己说的话都矛盾得很,……不管怎样,这两个人都要防。”之初弯着眉头跟在刘洺遥身后,“杨光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令人发指!”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这么多年了,这些轻重我还是能掌握好。”
“……二爷,我是真怕你会出事。”
听着后面有些委屈的声音,刘洺遥回头间看到那人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了。他的手一往脸上去,那泪就一串串地往下掉。
“之初。”
“二爷!……你什么都别说了,只要答应之初好好照顾自己,每天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你们啊,……各个都叫我照顾好自己。”
刘洺遥有些无奈地摸着之初的头,柔得像缎子一样的黑发触感很好。刘洺遥摸着摸着就上瘾了,就连那人眼泪止住了以后他都还在摸。
可除了摸还能做什么,……这个时候再把他抱住反而会伤了他,刘洺遥有些神伤,……这么一个人,他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答是不答应?!”
“好好好。”
什么好好好,……哼,分明就是应付。
之初低头看着水缸里积满了雨水,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映出了院里的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去,水面乱了,人影也散了。
初春的成都,有时候会冷得异常,有时候又暖得让人退去衣裳,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之初本来还有些高兴刘洺遥能在庄里留些时日,可没想到当天下午那人又进城去了,走得匆匆忙忙连饭也没吃几口。
大夫人去了斋房,三夫人去陪刘绍恩,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王莫德又去前院忙事儿,负责带刘晓和王玥的事儿子自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之初叹了口气,只有抱着刘晓坐在后院里面盯紧王玥写功课。
“初哥哥,……初哥哥,晓晓饿了。”
“你呀!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还吃,小心胖死你!”
刘晓六岁大,被一家人养得白白胖胖,像个小肉球。之初的腿早被压得没了知觉,可刘晓还不依,动着肥屁股伸着肥手就挂在之初身上,直把那人累得满口喘粗气,一边咬牙一边想是把这崽子炸了煎了还是煮了才解气。
“你别说胖死他,……已经胖得都快死了。”
当年的小丫头现在也十三四岁了,越来越伶牙俐齿,也越来越跟王莫德不对盘。王莫德说一句她能顶十句,小嘴巴经常把那可怜的老头气得锤胸口。……可丫头都那么大了,再抓过来打屁股那怎么行?所以王莫德索性把她也丢给之初,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恶……”刘晓转过头做了一个鬼脸,大眼睛俏眉毛还有一根舌头在那张圆滚滚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欠揍。
“你小子!”
王玥把笔一丢张牙舞爪地跑过来,一边拧刘晓的嫩脸一边连揪呆掐地收拾肥屁股。刘晓痛得哇哇叫,一边嚷他的初哥哥一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可他的初哥哥也早想揍他一顿了,无论他怎么闹初哥哥都含笑把他看着,完全是一张幸灾乐祸的嘴脸。
“初哥哥,死丫头欺负人!!!!!”
“死丫头?!我让你叫死丫头!”
平时王莫德老叫王玥死丫头死丫头,刘晓在一旁听着听着就学会了,死活都不肯叫一声玥姐姐,经常死丫头长死丫头短的。有时候让刘洺遥听见了还被他说好,叫着亲切,继续叫。……这一下,便更助长了刘晓的嚣张气焰。
“哎,……哎,行了行了,他知道错了。”
见着刘晓真的痛哭了眼泪花儿,之初连忙挡着王玥的手。
“初哥哥,他就是欠揍!”
“行了,你快去写功课,要弄不完,等会儿王莫德回来又要骂你。”
“不嘛……”
“王玥,听话!”
之初板着脸想,……这丫头刚刚那么来劲儿就是想连带偷点儿懒,……哼!来馋我还没那么容易。
“初哥哥,写字不好玩,……初哥哥,我们去外面玩嘛。”
王玥忙拉着之初的手,左摇摇右遥遥。
“不行!”之初扭头,“你想想你爹爹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让你去学堂的?多不容易?”
“初哥哥,……就玩一会儿嘛,……你在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是想玩儿?”
“我没有。”之初垂眼拨开王玥的手,“……我那时候想都不敢去想。”
十三四岁的年纪在做什么?……之初只知道自己还不能记事的时候就被卖了,辗转几次,……恐怕十三四的时候已经在坊里破了身罢?不过具体怎么他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在男人身下呻吟了好几年,直到红坊倒了为止。
哪儿像现在的崽子那么幸福,……有爹爹疼,有娘娘爱,还有一大堆人围着打转,像活的蜜里面一样。那些肮脏的,下贱的事他们从来没经历过,……也永远不会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