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洺遥转开脸。自己同林子谦最多见过两三面而已,有什么旧要叙的?……这人准是看杨光的面来套近乎。
不过他也不拆穿,只浅笑着低头,“那林老板带路吧?”
“请。”
林子谦弯身伸手,好像真把刘洺遥当了个大树,就等风吹起来自己跟在后面一起摇。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穿过大厅向雕花的木楼梯走去,东街饭店分三层,玻璃门面隔着的是第一层大厅,二层和三层则是由竹条窗隔开的雅间。虽然是雅间,但也只是说着好听,那儿都是门关着门,干没干风雅的事又有谁知道?不过有一点好确定的就是,你钱越多,坐的位子也越高。
……这次是王老板请客,林子谦自然是把刘洺遥带上了三楼的里间。
“刘二爷,我就先走了。”
“林老板慢走。”
刘洺遥回头一笑,看那人轻轻带上门后才转头打量室内,两厅的间,里面是茶室外边是饭厅,竹子和藤条装饰得颇有古风,粗看一下倒也还算雅致。
“不知这环境还顺不顺刘二爷的眼?”
王顺从里间出来,对襟马褂穿得比以往讲究了些,常挂在手上的烟枪也不在了。
“还不错?……杨军长他人呢?”
刘洺遥往室内看去,只有个袅袅生烟的紫砂梨木炉和大理石原木桌子隔着软榻,一个人影也没有。
“军长不是还没来么?”
“可林老板说人已经在房里了。”
王顺摸摸脑袋,“……或许是到了饭店但还没过来罢,……哎,刘二爷,我们不着急,坐下来慢慢等也好,只要人在店里应该很快就到。”
说完还伸手对圆桌做了个请的姿势。
刘洺遥只得点头坐下,心里突然对林子谦的诡笑有些在意。
“在想什么呐?”
“……没什么。”
“哎,……杨军长可能是遇着相熟的人了,所以拉着说了几句话吧。”
“……也许。”
“什么也许?”王顺把身子探过来,“今晚刘二爷的心事特别多。”
“心事?呵呵,……王老板什么时候开始懂这些事儿了?一说起来还有板有眼的呢?”刘洺遥笑着摇摇头,“我没什么,就是人不来齐便有些闷心。”
“哈哈,那没关系,我早猜到会这样。”
王顺突然笑了笑,两颊边的肥肉便跟着抽动,连两个酒窝都是油腻腻的。刘洺遥看着不顺眼极了,但人坐在他面前又不好表现得有多明显,只有假装高兴的陪笑,还不知道那人卖那么大的关子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两人正说着,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两位老板,小的来送茶。”
“哈哈哈!是他了!”王顺拍着巴巴掌,面带讨好地对着刘洺遥说,“我就怕二爷会觉得无趣,便专门托人从云南带了生茶过来。”
“哦,是生茶?”
“正是。……哎,你别站着,快进来好生给刘二爷掺上一杯。”
“好咧!”
站在门口的茶倌端着托盘进来,刘洺遥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平头,粗布麻衣,汗巾挂在脖子上同跑茶的人都一个样。
……是哪里呢?刘洺遥拧眉,总有些地方感觉怪异。
“哪位是王老板?”
“别……”
刘洺遥看了他的手,眼里一惊,想叫住王顺,可那人却已经先点头了。
“是我。”
王顺的头点得很老实。
“……我先送你一程,对不住了,王老板。”
刘洺遥起身想打掉那人手上的托盘,可托盘之下的枪却始终快了人手一步。
一声枪响,王顺应声倒地。
“王老板?!”
王顺的嘴里就只顾吐血,连死了也不能瞑目地半抬头把那人给看着。
“王老板!”
“别叫了,没用的。”那人突然笑出声来,黑洞洞的枪口逐渐移向刘洺遥,“该你了,……刘二爷。”
“要杀了我你不会活着离开成都。”
刘洺遥咬牙瞪目,王顺的血沾在手上让他全身寒毛倒立。
“谁说我要杀了你?”
那人本来指着人的枪口却急转直下,对着自己的大腿又来了一枪,瞬间,子弹穿过骨肉同飞起的血点一起溅在木地板上。
刘洺遥耳边嗡嗡地响,那人笑得有些疯癫的模样让就他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的人?!”
“……呵呵。”
刘洺遥一边后退一边往门边走,那人突然把枪一丢,落地一响黑家伙便摔在了门前。
一双皮靴子停了停,冷哼一声,身后许多双皮靴子都跑了过来。
“……李副官?!”
刘洺遥回头,那领头的不就是那日把自己关在水牢里的人?
“刘二爷,别来无恙?”
“哼,……是你。”
李福官拍了拍手,早就安排好的人从左右上前把刘洺遥缚得动弹不了。
……难怪今日见不到李义的人,难怪林子谦的笑那么假,难怪一个茶倌却有一手的厚茧!刘洺遥咬牙切齿地想,这个局安得那么好,自己又刚好配合地演了出笑话,……哼,……真好。
“军爷!军爷!你来得正好!……我……我正打算给两位爷上茶,可不想刚好撞破那人的事,要是你们晚来一步他肯定连我都杀啊!!!”
刚刚一脸笑意的人马上哭丧了脸,手脚并用地爬去李副官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让刘洺遥翻了个白眼。
“刘二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李福官神气十足地跨过那人身上,一边拍刘洺遥的脸一边轻轻地吐气,“我早说过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都得再回到牢里去。”
刘洺遥别开脸,凤眼斜挑,尽是鄙夷,“能看你们这么精彩的一出戏也算学到点儿东西。”
“刘二爷还真想得开,……不过,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你今晚等的杨军长现在正在五里开外的地方开会呢,……哎,李将军也在,还是专程赶回来的。”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李副官耸耸肩转身向前走去,“闲话而已。”
“是吗?……那么晚还开会,真是辛苦了。”
慢吞吞地张口,半讽刺半嘲弄地赏了他一句。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人带走!”
“不要碰我,我自己还走得动。”
“刘二爷,这是规矩。”李副官突然回头,当下对着那人的小腿骨上就是一脚,硬皮军靴还带胶泥的铁头敲上去让骨头都咔擦响一声,痛得刘洺遥惨白了脸。长指抠着木板手心是冷汗手背尽是王顺的血,两面都不能好受,特别是指甲被木板的缝隙卡得掀开,一丝丝的血顺着指头往下流在了腕上,在白衫上慢慢浸开。
“带走。”
“是。”
刚才楼上的枪响已经惊动了一整个饭馆的人,现在不管在做什么的都把身子凑过来看,好像这热闹是看的人越多就越好看一样。刘洺遥只得闭眸,那些指指戳戳的目光和耳语不能抑制地传入耳内,……恐怕到了明天这事儿就会传回刘庄罢。
刘洺遥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早在几日前李义就警告过不可来,可却偏偏没听他的。……现在好了,这么大的篓子又怎么厚着脸皮去烦那人?
“哎,……刘二爷,我早提醒过你了,可你怎么就想不透啊?!”
押过林子谦身边的时候,刘洺遥好像听见了那人在说话,匆忙回头间看到林子谦被重重叠上来的人挡住了,只能透过缝隙看见个摇头的影子。
刘洺遥抬头,挺直了背脊向前走,摇什么头?……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就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刘洺遥咬牙,不停地在心里重复,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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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
杨光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人,大檐帽下的眼神闪烁不定,在灯火一明一灭的车内就更是难说。
“没有。”
李义把头靠在车窗上,自己从广元一路过来已是疲累得很,可刚回来又被杨光拉到外面开什么会,几趟折腾下来让已经两天没能合眼的他欲哭无泪,想睡一下可坐旁边的人又老是有的没的乱搭话。
“在想刘二爷?”
“我说没有。”
李义不耐地抬头,你这个时候还提那个倔驴子干什么?”
“是吗?”杨光笑得有些假。
“……”
“对了,刘湘怎么会让你回来?”
“还能怎么样,……蒋介石早知道他在封入川的路,他没办法又不能中途撤军,只有和那边一起卡在关口里,两个人现在就像在过家家,你敲过来我砸过去。”
“呵呵,……这关口一破,就再也太平不了了,那边想进来,这边肯定不让。”杨光把帽子取下来,一头发卷的头发油油的贴在脸上,“现在设关卡挡蒋介石进川又有什么用?……这半年来日本人连连空袭,弄不好哪一天真要开战也说不定,到时候国都不在了哪儿还会有家?你说呢?”
“日本人哪有那么大的胃口?他想吞小心被撑死。”
“李义啊李义。”杨光摇头,“我有时候真挺羡慕你。”
“羡慕我?”
“刘湘什么都叫上你,什么话都跟你说,却从不告诉我。……我其实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等开战了,整整二十万川军是要到前线去还是留守四川?要去,我们就回不来,……不去,则在四川被人千刀万剐。”
“……杨光,你终究还是怕刘湘一走你便没有了撑腰的人,整个四川的人都会拿你开刀罢。”
“那到不是。”杨光抬眼,看着将军街口上的路灯,白色的公馆在那后面只能看到半个墙面,“刘湘老了,难免会有些糊涂,……让二十万人跟着他拼命好么?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得搭进去。……你不好对我没好处,相反了也一样。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做个交易?”
“交易?你拿什么跟我谈?”
“……你把刘湘下一步的动作告诉我,而我,……保证不动你中意的人,……如何?”
李义听了摇头讪笑两声,“……你这哪是交易?说胁迫都还嫌好听。”
“这便是我杨光的方法。”杨光让副官把车停下,“要不要,还是看看眼前的状况为好。”
李义看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公馆里没灯路上的灯也坏了好几盏,不禁皱眉,杨光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向来就不好猜,而如今他把条件都摆在了面前,以他做事的小心翼翼那肯定是有了十成的把握。
难道是洺遥出了事?……李义边想边摇头。
这时车前的灯打开,亮堂堂地照亮了前方的路,李义看见刘洺遥站在最光亮的地方,面着光影黑发下清俊的侧脸白得像三月里霜花一般。
“洺遥?!”
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下车前去。
刘洺遥被车灯刺得睁不开眼,等人走到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是谁,本还想伸手打个招呼,可动不得手只有尴尬地对他笑笑,心里则边骂着自己,……都他妈这个时候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这怎么回事?!”李义看着刘洺遥半身红彤彤的血,两手被反扣在身后,不知为何连脚也是一瘸一拐的,心痛得皱眉向后面的国民军骂了一句,“还不快把手放开?!!”
“这……这可……”
押人的国民军一脸为难地看着李副官,那人摆了摆手,“……等军长来了再说。”
“军长?……我说的话还当不了区区一个军长?”
“怎么了?”
杨光从小黑车里下来,帽子又重新戴回了头上,在灯下只能看见两撇冷冰冰的胡子。
“军长!”李副官敬了一个军礼,直接越过李义去了杨光面前,“……刘二爷在东街饭店里开了枪,现在一死一伤,伤者亲口指认了是他。”
“不可能!”李义回头怒吼,睁开的细眼像要喷火了一般,“他手上哪来的枪?!”
“现在找把枪还不容易?上次还不是把将军的枪带到公馆了?”李副官回头,“人证物证都在,连刘二爷都没抵赖,不知将军激动什么?”
“人证物证?……好,你就给我带过来,我要亲自问!”
“将军和刘二爷关系非浅,按规定要避嫌的吧?”
“哼。”李义冷哼,“这里一个将军一个督理,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也由不得将军为了一个人犯说话!”
“混帐!”
“……李将军。”刘洺遥突然闭眸,再睁眼的时候神色已是冷冰冰的。
“看来刘二爷有话要说。”杨光拨开堵在自己面前的李副官向他走去,三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气氛出奇的怪异。
“……今夜的事还有劳杨军长还洺遥一个清白。”
杨光点点头,“那当然,要刘二爷什么都没做的话自然无事。”
“李将军也不要给杨军长找麻烦,……军长要问话都是按规矩办事,也是无可奈何的,是吗?”
“还是刘二爷明理。”杨光偏头,侧脸看着盛怒的李义,“不必着急,刘二爷的为人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难道在这事上你还不相信他?”
李义狠狠地眯眼,转头没有说话。
“……刘二爷,请吧。”
刘洺遥也没说什么,低垂的眼神却始终在那人身上。他的背,他的后颈,他的军帽,还有侧面深撅的眉,在渐渐快灭去的灯火中又回到了黑色的夜里。
闭眼听着周围皮鞋踏在地板上声音,跟好几年前杨光进城马蹄敲在石板路的声音极像。那年成都的城门上被炮火轰了一个洞,而今自己的心里又被人生生戳了一个洞出来,……两次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景,可心情却意外的相同。
……刘洺遥笑了笑,转头看着身边的杨光,嘴角的笑意就更明显了。
李义站在公馆前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先进去再说,可有人又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让开。”
“将军忘了我说的话么?”
“当然没有,但我也实在是在想不通有什么嫌要避的?”
李副官笑了一声,凑近李义耳边跟蚊子一样的嗡嗡声说话。
“……刘二爷是你的人,你在我面前说过的,……忘了吗?”
李义眯眸,细眼呈菱形上挑得狠戾得很,“我的人岂是你们可以碰的?…… 让开。”
说完一把拨开眼前的人,脱掉军帽丢给一旁看了很久的戏的人,大步流星地进了公馆。
晚上的公馆只要不掌灯就像妖怪的嘴巴,两边的柱子更像两个门神,灰了朽了,因为有太多的东西坏死在里面。四儿捂着之初的嘴躲在拐角处,那人挣扎得厉害,无奈之下只有抬手把他给敲晕。
“四儿,现在怎么办呐?”还算得上冷静的王莫德缩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少爷那么晚都没回来就知道是出事了,可没想到闹那么大。”
“……我也说不清楚,……一死一伤,那死了的人极有可能是王顺。”
“王老板?……他即是四川的大茶商又是成都商会主席,二少爷怎么可能杀他?”
“不是。”四儿摇了摇头,“王顺只面子上是,商会真正的主席是杨光没错,……表面上二爷杀了王顺是会有一点儿好处,可真正受益的人是杨光,他还能趁机弄一个更听话的人去管商会,这样所有的钱都会到了他的手上。”
“哎,……可这又有几个人知道?”王莫德叹了口气,这下进了杨光的公馆岂不是要杀要剐都随他了?
“王叔,先不说这个,我们快回去。”
“回去?不救人了?”
“现在杨光的公馆连知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救?”四儿垂眼看了看躺在怀里的人,“再怎么也得把之初给带回去。”
“哎,……对对,刚才要不是你拉着,他早就冲出去了。”王莫德想了想,还是有些挂心地看了看公馆,“那二少爷怎么办?”
“看李义吧,……今晚能把人弄出来固然好,弄不出来他也会想办法,不管怎样,现在也只有看他的。”
四儿转身抱着之初往回走,王莫德也絮絮叨叨地跟在后面,不断地自言自语直到回去刘庄。
……再把这事跟庄里的人一说,一整个晚上都鸡飞狗跳的。
这事在成都传得很快,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大街小巷上都知道刘二爷在饭店了动了枪,可真真假假却没人能说清楚。不管是想他好的,还是不想他好的,都两眼发直地盯着杨光的公馆,就等里面的人出来说话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有不少人记着平时受了刘庄的恩都派了代表来到公馆,死说活说要见杨光一面。一个人带头,后面的也越来越多,最后守在门口的人已经拉开了横幅大字报和宣传如火如荼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