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三]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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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遥,我同你讲过。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为国民党做事。”
说罢,便从刘洺遥手里拿回了箱子转而向下一条船走去。
“这我知道,可是师傅,现在还有时间让我买些酒喝一杯怎么样?”
“不了不了。”
“不可!”刘洺遥拧眉挡住江子鱼的去路,“不为了我,就算为了易文和绍恩,师傅也该喝这一杯!”
“洺遥!”江子鱼叹了口气,这留得越久就越不想走啊。本不想扯这些伤感的话题,可刘洺遥那架势是自己不陪他喝一杯就走不了路。……算了算了,就由着他吧,“洺遥,我不喝酒。……不过要是喝茶的话桥下的馆子里可好?”
刘洺遥点头,提过江子鱼的箱子陪那人踩着石阶往下走。
刚过年,河道两边还有些残雪,那两人从上面过去的时候好几次都站不稳路,就像这些年走的世道一样,都不知已经滑倒多少次了。
可每年一开春,就还是想过下去,那春风一吹,一个冬的阴霾都没了。
江子鱼点好茶和刘洺遥面对面坐着,两人互相看了许久到最后竟都笑了,开开心心地笑了一场。
“洺遥,你今年该三十了吧?”
刘洺遥有些不满地摇头,“……明年呢。”
“哎,对对……我都忘了,这几年出的事儿太多,我都过得糊里糊涂的。”
江子鱼一边喝茶一边仔细看着刘洺遥的脸,两年,又是一个两年,刘庄坎坎坷坷地走到现在已经连半壁江山都留不下。
一场大火,烧死了不知多少人的心,但这人从火里走出来却依然是往昔那样,一点儿也没变。白褂子,笑嗓音,稍微低头的时候总喜欢半闭眼眸,把万种风情都悄悄地收好。
不过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特别是那双眼睛里,……总多了份世故。
“洺遥,往后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刘洺遥仰头,日光让眼睛微眯起来,“……走一步算一步。”
“听这口气,怎么就不像是你在说话?”
“……师傅也觉得我变了?”
“变或没变,外人的始终比你自己看得清楚。……不错,洺遥,你是变了,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这些年在我身上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刘洺遥叹了口气,“如果是命,我也认了。”
“人最怕的就是认命啊,洺遥。”江子鱼眨了眨眼睛,“有一个放羊将军不是常来找你么?”
刘洺遥一愣,想着某人死皮赖脸的嘴脸就笑了一笑,嘴边的笑纹挂在脸上好看得很。
“那是,用水泼不走他,用棒子也打不走他,……我想还是算了,等他呆腻了自然就会回去。”
“咦,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他还是挺有心的,刘庄大火那天人家可是冲在前面的。”
“那又怎么样?易文死了后直到现在我都放不开。”刘洺遥德声音显得有些累,像累极了的人在不断地轻叹,“可是有时候看他走吧,确实在意,……但又没有把他留下来的理由。”
“理由?……我相信他不会在意那个理由,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很高兴。”
“可我在意。”刘洺遥抬头苦笑,“我一直觉得易文还在,在刘庄里他一直看着我,……要和李义在一起,他肯定又该哭了。”
“你说什么傻话!”江子鱼起身敲了那人的脑袋,……是说这小子一直对李义若即若离,还害得人家好几次跑到学堂来喝闷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也觉得很傻,他是死了,没错的。……可我总还能感觉到他在身边。”
江子鱼也懒得说他,李义的好真的是万里挑一,好几百年才出一个。你往后还有那么的日子要过,总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的?
你也是个人,迟早有一天得耐不住寂寞的。
江子鱼衣袋里掏出茶钱放在桌上,“一瓢浊酒尽余欢。师傅能和你最后喝一杯,算是了个愿了。”
刘洺遥皱眉,“最后一顿都不让我请么?”
“……别什么都和我争,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往后喝茶的机会多得是,不定今日一别后就再也不能见。洺遥,听师傅一句,……什么事都要往好的地方去想,天塌了下来还有高的人顶着,你怕什么?”
说罢,江子鱼两步三步跳上船,身手灵活得完全不像个头发全白的老头。
“师傅!你要去哪儿?”
刘洺遥在岸上跟着船向前走,试着又问了一句。
“哈哈哈!”江子鱼笑弯了腰,扶着栏杆中气十足地吼,“你以为我会在外面吃子弹啊?!哈哈!放宽心照顾好你自己吧!”
刘洺遥莞尔,……照顾好自己?……若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那还活得到现在?何况这些年,战争越来越近,那些随时都能听到的炮火好像就打在家门口一样。轰地一声,就是一个大洞,心里面也被生生炸出了一个大洞。
……若还不学着拼命地活下去,那就只有等死了。
江子鱼上的船越走越远,刘洺遥站在合江亭边直到它被河道边的蒿草遮完了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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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伸手拨开百叶窗,街上的人都低头匆匆过去,没有一个敢抬头来看。
自从他跟刘湘搞定了川东的小叔叔以后,刘湘又和蒋介石争四川的统治权,一时间无暇顾及在成都称王称霸的他。所以杨光自己沾了那场内战的光又调了不少国民军过来伺候自己,不过他不管在什么方面跟刘湘都是一个天一个地,刘湘在成都的时候人们服,连刘洺遥也对他印象也不差,……不过只要一换了杨光,就没有几个人想说话了。
但杨光显然是不放在心上,反正只要他过得好,享受到了,再把表面功夫做足,最后逼着人在成都的历史上留他一笔,他就可以拍拍屁股养老去了。
所以成都人只要一说到杨光,全都恨得牙痒痒。可你光恨有什么用,人家还是照样坐在椅子上一边养神一边抽烟枪,吞云吐雾间飘飘然得很。
杨光想自己在成都算是站稳了脚,十二个姨太死的死,跑的跑,总算还是有几个愿意跟着自己。……可就是那刘庄的二少爷怎么搞也搞不定。哼!还是那些废物当初办错了事儿,好好一个人关什么水牢,……现在好了,八台大轿都请不过来。
“军长,……楼下有人要见。”
“谁?”
“刘二爷。”
嘿!杨光瞪大眼睛,又揉了揉耳朵。
“是谁?刘二爷?”
“对,刘庄二少爷,要请他进来么?”
“请,快请!”
杨光端起桌上的水灭掉烟枪,把窗户打开让满屋子的烟味儿散开,最后再找个镜子看小胡子有没有一高一低,是不是好好对称贴在脸上的。
这时外面的人敲门了,杨光隔着花玻璃打量那个白影子,心里不知道多雀跃了。
刘洺遥进屋后首先还是一笑,白衣长衫,贴在耳鬓的黑发像缎子一样,除了多几丝笑纹以外,那风采还同当年一样翩翩然。
“军长近日可还好?”
看了看室内一圈便饶有兴致地走到茶几前面。
“还是这盆君子兰啊?”
“哈哈,刘二爷喜欢我怎敢换?”
刘洺遥扬眉浅笑,“杨军长言重,我之前只是看它长得好就随口说了说而已。……何况,洺遥并不怎么爱看君子兰。”
“呃。”杨光愣了愣,倒还是不在意地笑一声,“不爱看不打紧,我这就找人换下。”
“哎,不必了,杨军长。……我这次来不打算久呆。”
“哦?那刘二爷是为了什么事儿?……难道庄里面的房子出问题了?”
“那倒没有。上次军长差人来弄过以后,被烧毁的房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我们平时也不往那儿走,不会出什么事的。”
“那就好。”杨光两指拨弄一下小胡子,看着刘洺遥眼睛变得有点儿不正经起来,……在刘洺遥看来,那种上下转一圈又死盯着一个地方不放的眼神就叫调戏。……要平时李义敢这样,自己早把他焊进墙壁里面抠都抠不出来。
“杨军长,我这次过来是想看看李将军有没有回来?”
“李义?还没有,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山上的校场练兵,要回来恐怕是要晚上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搅了。……杨军长,告辞。”
“哎,……刘二爷,上次手下的人把你关在水牢里的事我一直想当面赔罪,……不如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刘二爷可能赏个脸?”
刘洺遥回头一笑,“杨军长多心了,洺遥本没有挂在心上。而且刘庄大火,杨军长也出了不少力。洺遥只记得那些好,坏的事过去就算了。”
人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光只有强扯笑脸送他出去。
……刘洺遥刘洺遥,你越是来搔刮就越是不知死活,……闻香寻味,当初可是你自己说到这地步的。……可是我杨光两样都想要,也绝对没有要不到手的。
杨光一边阴笑一边把狠毒的眼神藏在大檐帽里面,而且只有那么狠毒了。
刘洺遥出公馆后一把抓来一边还刚刚报到,缩手缩脚的小兵。
“这……这位爷,……有什么事?”
那人看刘洺遥是杨光亲自送下楼的,来头肯定不小。新来乍到这些权贵万万惹不得,……惹不得。
刘洺遥本是凶狠地看了他一眼,可以一想到在外面还是笑脸好办事,脸上便又换上了媚俗地一笑,……他觉得恶心得很,可人家小兵偏偏看呆了。
还双眼乱飞桃花,眨都不肯眨。
“……你们李将军呢?”
“没……没,……噢不,……回来了。”
“很好,……他人在哪儿?”
“在……在后面马房里面,刚看他骑马进去。”
那人伸手向后面指去,可一双眼还停留在刘洺遥的脸上不想走,口水冷汗留了一地,眼看脚下也要站不住了。
刘洺遥拍了拍他的肩,“……哎,你新来的好生站岗吧,要不等你们军长出来又要被骂。
“哎……是!……是!”
那人一听杨光要出来,刚刚那被勾走魂儿的样子立马不见了。眼睛直视前方,腰板打得笔直。刘洺遥笑着从他面前走过,心想下次来还得找着机会逗弄一番。
“洺遥?”
李义爱他那马跟爱他的命一样,伺候之类的事都是自己亲自来,别人若想碰一下,必须还得把手张开给他检查清楚。而且要李义不喜欢你这个人,他绝不会让你靠近三尺以内,就算在五尺的范围也得被他的眼神给逼回去。
“……回来了?”
不过刘洺遥不怕,笑呵呵地走过去。
“刚到的,怎么?今天有事?”
李义擦了一把汗,很是意外那人突然出现在公馆里面。
“嗯,师傅走了。””刘洺遥找了一根木头柱子靠上去,斜眼看他一边给马喂水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江师傅?”李义皱眉,“这外面那么乱他出去做什么?!”
“那老头,前二十年也正当乱的时候出去乱闯,现在肯定又坐不住了。”
“哼,又在骗人。”李义把马具交给副官,转身看着刘洺遥的脸,“你一乱说话的时候就是这表情,骗得了其他人也骗不了我。”
“……你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算了,你不想说就别说。”李义把军装的领子拉开,帽子也拿在手上扇,一整张脸上全是胡桩和大滴的汗,邋遢极了。
刘洺遥走在他身后,弯了弯眉头,“……他说是刘湘逼得急了,所以……”
“哎,洺遥!”李义猛地转头,把刘洺遥拉出公馆,“你不是说要回刘庄么?走,我送你罢。”
说完便拖着人急匆匆地往外走,高挑起来的细眼看到二楼上的百叶窗飞快地被谁给拨弄了一下。李义低头想,又是杨光。……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派人在校场监视就不说,到了公馆后更随时都感觉他那双眼睛把你看着。他奶奶的,要拍刘湘马屁的是你,要替刘湘铺路也是你,干嘛把我也拉下水!
刘洺遥也看到二楼的动静,不禁有些懊恼地低头。刚刚怎么那么沉不住气,……被那人一说便什么都忘了。这个时候互相之间比的就是谁先动,谁先沉不住气,先站出来的人就是输家。……虽然自己摸不透杨光在想什么,但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想到这里,刘洺遥撇唇笑了笑,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上李义的手。
李义一惊,本来开了一半的车门又从他手上弹了回去,大张着嘴回头看身边小鸟依人的人,可这心里就怎么那么不是滋味。
“你不必那样,杨光已经没在看了。”
李义叹了口气,拨开刘洺遥的手把那人塞进了车里。
刘洺遥使劲搓着了空下来的手,坐在后面低头不语,那个人在前面开车,把车开得安安稳稳,没有一点儿颠簸。……可他不懂了,……为何现在却有一股股的心酸涌上来。
“洺遥。”
“……嗯?”
李义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倒车镜,挂在嘴边的话始终要问不问,要说不说。直让刘洺遥等不了了,开口反问了过去。
“你要问我是不是能哭了?”
“……那有吗?”
“还没有。”
“是吗?”李义黯然地垂眼,“……你也别逼自己,等想哭的时候再哭。哭出来就会比现在好受一些。”
刘洺遥笑着说了声好,可一时间两人又无话可说,李义开车开得尴尬,刘洺遥坐车也坐得尴尬。
最后还是李义开的口,……两年来,只要一有沉默,总是他来打破。
“哎,……你刚刚不是说到刘湘的事吗?江师傅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李义偏头,扯回在公馆里的话题。
“刘湘想请他做先生,师傅自然是不原意去。”刘洺遥松掉手心,悄悄舒了一口气。
“刘湘这个人虽然霸道好战但也颇有气节,……江师傅去他那儿弄不好还是好事呢,可以改改刘湘的臭脾气。”
刘洺遥点头,稍微向前探了身子,“我也这样说过,可江师傅是铁了心不为国民军做事。……后来又说刘湘逼得紧,只有提着东西跑了。”
“刘湘逼得紧?江师傅说的?”
“怎么?听你的口气这其中好像有问题?”
李义皱眉,薄唇边的语气怪异,“……若是杨光可能还会,但是刘湘就难说了,……至少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做。”
“怎么说?”
“我跟他打交道比杨光还多。”李义回头笑了笑,勾起的唇角和飞扬的眉看起来潇洒得很。……不过,把那胡子给刮了就更好了。
“师傅为何要骗我?”
“哎呀,哪个人没有一些秘密?……江师傅当然也是,你就让他带着走吧。”
秘密?……这个年头就没有人肯说真话了么?
李义好像能看懂他在想什么一样,一边开车一边回头,“反正人都走了,该忘的事就忘了吧。”
“我知道,你好好开你的车。”
刘洺遥转头看着车窗外向后退的光景,不禁撅眉,眼下深深地投下一圈黑色的影子,看着憔悴得很。李义一肚子的心痛却不知道该跟谁说去,自己陪了他两年,却没有一件事情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
总之这两年一转眼就过了,感觉更像白白耗费了一样,让那么多时间都一去不回头。
还有什么放不开?……李义有些气闷,都那么久了,这个傻子为何还不为自己想想?难道真要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但那岂是你说过就过的?!李义突然有些眼酸,可为了后面的人又只能装做没事一样,你不能为他心痛,更不能觉得他可怜,否则就只能离那人越来越远。
可天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天晓得哪天一个炸弹就要永远说再见?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世事难料,人心更难猜。

细雨快

之初才给刘绍恩送了吃的,没走到几步就看到刘洺遥从前院进门,垂着头看起来疲累得很。
“二爷。”
看他脸色不好,之初忙上前问了一声。
刘洺遥抬头,脸上红得有些不自然,之初再一摸,妈呀,那额头烫得跟炭火一样。
“快离我远点儿,之初,免得传给你了。”
“那怎么行?”之初把碗筷放在地上,上前扶好那人,“还能走到后院么?”
刘洺遥勉强点点头,……刚坐在李义车里只是有些头晕难受,可一下了车又在庄门前吹了些风,才越发严重起来。没想到来得那么快,才几步的路就难受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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