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殇----丰子沐
  发于:2009年0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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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你果然在这儿。”
是凌迦。我咬了咬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对此生气了。
“散个步也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买酒喝。”
“嗯,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冷不冷?”
我看到凌迦挨着沐离坐下来,沐离摇了摇头,又开了一罐啤酒。
“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出来,荒郊野岭地喝酒,不怕回不去啊。”
沐离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在喝着,凌迦并不阻止他,只是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沐离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软软地坐在地上。这样子,怕是醉了。
我看到凌迦轻轻拢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阵风从耳边过去,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我耳朵里。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无论哪里。”
黑暗中,我看到凌迦侧过肩膀,低下头,他的头发遮住了他和沐离的脸,我看不清楚,心里却很清楚。
我,真的该走了。

仓皇逃窜

第三十九章
草地上的风突然就变得尖锐起来,我蹭地从草地上站起来,听到不远处轻微的惊讶声。
我在草地上迎着风跑着,从沐离身边越过去,感觉到他们也站了起来,随即又被我甩在后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很想逃开——逃开有他在的地方。我听到了沐离的惊呼声,我听到了他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没有回头,不想回头,不敢回头。
大步跑到马路上,拦住一辆出租车,我就窜了进去,想都没想就报了家里的地址。
坐在车里,我听不下来急促的呼吸,低头对着膝盖发呆,却发现那里的布料慢慢湿了,大滴大滴的水落下来,晕开。
我听到车外的鸣笛声,扭头看过去,是凌迦开着车赶在出租车旁边,后排座位上沐离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汤勒。”沐离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朗。
“七夕快乐。”我突然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哑的气流从喉咙里溢出来。
沐离看着我,眼睛里闪过很多种神情,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
“七夕快乐。”他扯扯嘴角,轻声说着,却像一把锥子直接扎进我心里。
沐离扭过头去,不再看我。我看到他蠕动了一下嘴唇,随即低下头去。凌迦的车突然就加快了速度,远远地把这出租车甩在了后面。
如果,我没有看错,沐离说的是“回去吧。”
回去吧。
你,已经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仰头靠在椅背上,我闭上了眼睛,任泪水开始在脸上恣意纵横。
到家时,看到了楼下的小晗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聊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宁冉的姐姐,宁凝。
“哥,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嗯,回来有点事儿。妈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长时间没发作了。”
“嗯,我在家里住一晚上就走。”
“哥……爸妈,挺想你的。”
突然烦躁起来,突然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节。
“小晗,好好照顾妈。我不回去了。”
“哥!”小晗不满地叫着我,我看了她一眼,转身想走,却听到了细若蚊鸣的声音。
“汤、汤勒……”果然是宁凝,那个连话都说不利落的女孩子。
我停下来看着她,她的脸腾得红起来。
“宁冉,在你,嗯,身边吧。”
我拧起眉头,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宁凝——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吗?
“宁冉是你妹吧,我们是朋友。”
“那个,拜托你好好,好好照顾她。”
“?”
“傻老哥,宁冉是为了你考那儿去的。”
小晗的话,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震惊——她说的是那个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宁冉吗?
“那个,我,我也想去的。”宁凝突然开口,让我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在那里拧着手指,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更加烦躁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宁凝是吧,”我顿了一下,看着她立刻涨红了脸抬头看我,“宁冉挺好的,咱们以后再聚吧。”
说完摸了一下小晗的头,叹了口气。
“我走了啊,别告诉爸妈我回来过。”
转身离开,又拦了出租车,头也没回地走了。
突然又冒出来的事情,让我想赶快离开,不愿意在那里多留一秒钟。
坐在车里,看着华灯初上的街面,突然有了心酸的感觉——这,已经是我第几次漫无目的地在北京四处游荡了?
“到了。”司机突然开口说话,我定睛一看——这,不是沐离搬出来后住的地方吗?
怎么到这儿来了?
“是不是这地儿啊?”司机不耐烦地问着,我赶紧掏钱下车。
站在这栋老楼下,抬头发现沐离住的房子没有亮灯。
踱到不远处的花园里,找了个石椅坐下来,看着那黑漆漆的窗口和楼道口那里明亮的灯光。
一年前的圣诞夜,就站在那盏灯下,等着他,一直等,等到浑身都麻木了。
为什么?明明心里那么急切地想要逃离,却还是不自觉地来到这里?全身的细胞都在呼号着离开、离开!却管不住自己的脚,停在这里,只为了看着那窗口和街灯。
去年隆冬,我站在那里等他,已经记不清等了多久。
如今盛夏,我还在这里等待,却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直到有车灯晃过,停车熄火的声音让我转头去看,是凌迦,和沐离。
突然好像有把沉重的锤子狠狠地、狠狠地砸在心上,砸得我有呕血的冲动。明明,心里说过放他自由,也给自己呼吸的空间——为什么,看到他的自由,我却被窒息的感觉扼住,找不到自己呼吸的氧气。
沐离像是醉了,倚在凌迦旁边,慢慢地走着。
凌迦揽着他,温柔极了——到底是何时开始的,给他温柔的人不再是我,或者,或者,我从未给过他,如此的温柔。
从我逃避对他感情时,从我放任母亲斥责他时,从我假装听不到他的呼喊,从我狠下心来不去看他哭泣的脸时,从每一次、每一次我主动放弃的时候。
曾经我以为沐离不需要,我给的温柔;后来才知道他要的温柔,我给不起。
风中,低声的对话飘过来,尽管我不想听,却还是忍不住侧耳倾听。
“小离,好些了么?”
“还有些晕,家里还有药么?”
“有,回去我给你找。”
“嗯。”
如果说话的人不是沐离,如果与他说话的人不是凌迦,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因此等我发觉时,手心已经渗出血丝,刺痛的感觉让我知道,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决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残忍。
我闭上眼睛,眼眶里很酸,很干涩,流不出眼泪了。
睁开眼睛时,视野里依旧是那盏街灯,黑洞洞的楼道口。唯一的不同是,抬头时那个楼层的房子里亮起了灯,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刺痛了我,再次闭上眼睛时,有那么两三滴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始终不肯落下来。
我的手机在裤兜中振动起来,嗡鸣声在黑暗中特别刺耳。
掏出来低头看着屏幕,上面不断闪动着的字让我微微地战栗着,始终没有接听。
“沐离来电”
振动了半分钟左右,手机自动断掉了来电,过了几秒钟,又振了起来。
“沐离来电”
沐离,你想跟我说什么?沐离,你还有什么能和我说?还是说,你那要命的温柔又一次发作,不断地打过来,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的平安?
来回几次之后,手机突然安静了。
空落落的寂寞也就来了——人真的是天生的贱脾气,而这最适合形容正在频频看手机的我了。
手机又一次振起来,换了名字,是剪子。
果然,是沐离在担心,只是担心而已。
我看着执着地闪动着的手机,终于苦笑出来,直接关机,取出卡折断,利落地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手机被我丢进了垃圾桶,连同那份自己都在唾弃自己的心情。
2005年农历七夕的晚上,我只身一人再次离开北京,身无长物。
“我说,汤同学。”细长的手指敲打着我眼前的桌子,抬头看到宁冉不怎么善意的笑容,“回神!开会呐!你到底对年底活动有什么看法?”
“啊……”我按了按额头,翻看会议记录,却忍不住想起几年前的某个下午,太阳很好,窗下坐着的人表情平和,他说着“如果不行,那么就罢课。”
我记得那时每个人的表情,特别是他疲惫却坚定的神色,他平缓地说着自己希望NS高中的学生再也不用在辞旧迎新时,月考。他镇定地一一道来自己的计划,甚至包括放弃出赛权。
我从未有过他那样的力量,那是背水一战的勇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魄力。
而我,没有拥抱他的勇气,没有保护他的力量,没有坚持到底的魄力,什么都没有。
“汤勒!”
低沉的喝叱让我回过神来,看着桌子另一端的张翰认真地看着我。
“大家在等你的意见。”
“啊,不好意思。”我低头看着那些记录,快速整理出自己的想法,同大家商讨起来。年末的学生活动太多,我们社团管理中心的事情也就跟着多起来——此时此刻,确实不适合用来追念已经无法挽回的感情。
会议延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们才把所有的事情都整理清楚,我将年末安排布置下去,浑身上下充满了倦怠感。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心不在焉的。”宁冉很是不满我的态度,大家刚离开会议室,就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没什么,你也回去吧。”我想起回来之前宁凝和小晗说的那些话——没有震惊是不可能的,但是又不能回应宁冉什么,即使她为我放弃了更好的大学,我也只能装做一无所知。
“哼,人跟丢了魂似的,身子回来了,心留在北京了吧。”宁冉说完就走了,砰地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你,回去没有见到他吗?”一直沉默着的张翰突然问我,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内敛,所有的情绪变化都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来。
“见到了。”
“只怕是不如不见吧。”他低声说着,又看着天花板笑,“你该知足的,至少还能见到。”
“……”
我知道他七夕回去,是与亡去的爱人约定。自从七夕回来,他整个人看起来越来越平和淡漠。
“宁冉没看出来,”张翰静静地笑着,“你不是把心留北京了,是把心丢了。”
“……丢了,就丢了吧。”
我们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看着会议室的天花板,直到外面黑了下来。
“你就逃吧汤勒。”张翰在昏黄的光线中嘟囔了一句,起身离开了,我趴在桌子上,不想再有任何动作或作任何回答。
是啊,我狼狈地逃窜,却怎么也躲不开思念和悲哀,难忍的痛楚中丢弃了不断作痛的心,却发现那份痛,已经蔓延到五脏六腑,融进血液里,化在呼吸里。
每一次呼吸,都会想你;每一次想你,痛苦就蔓延一寸,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侵占了我全部的身体。
我无所遁形,无处可去。

物是人非

第四十章
年末无休止的活动和考试结束时,宿舍又一次空空荡荡,留下唯二的人。
叼着烟的张翰和正在点烟的我。
“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回家,先去看看他。你呢?”
“不想回家,不知道去哪儿。”
“跟我走吧,带你散散心。”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怎么也不想回北京去,尤其是那个冰冷冷的家。
张翰和我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一个宁静的小镇,小镇上弥漫着过年的气息,我们两个一脸肃穆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镇上的人似乎都认识张翰,总是有人和他打招呼,有的用掩饰不了的尴尬的笑容,有的用毫不掩饰的唾弃的眼神。
张翰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带着我一路向西走去,在一片寂静的墓园外停下来。
“到了。”他说完就踱步进去,我跟着他穿过一个个或白或黑的墓地,直到他停下脚步,蹲了下去。
我看到一座雪白的墓碑,上面有一张黑白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笑容腼腆的男孩,看起来比我们略小几岁。
墓碑上有爱子张浩的字样。
张翰,张浩——但愿不是我太敏感。
张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掏出几本书,点火慢慢烧了。我看着青色的烟缓缓地升起来,包围住张翰,又渐渐散去。
“哥,别总是看,记得休息休息眼睛。”
张翰低沉地说着,我扭头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原来,真的不是我太敏感。
“哥,需要什么晚上告诉我,别委屈了自己。”
“哥,快过年了,我在这儿陪你。”
“哥,你在那边,别忘了我,多过来看看我。”
眼睛突然觉得很酸,鼻子也是。我看着蹲在那里喃喃自语的张翰,突然理解了他的面无表情——他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给了他,在这里安静地睡着的兄长、爱人。
晚上张翰和我在小镇上唯一的旅舍住下,吃着泡面,看着球赛,听着外面不间断的爆竹声。
离过年还有几天,这里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
我出门打个电话回家里,听到柜台的人在嚼舌根,话题是张翰和他哥,张浩。
“造孽啊,那么好的俩孩子。”
“好什么,如果是我就打断他们的腿,还不够丢人呐。”
“哎,那大儿子是因为什么死的?”
“作死的。”
“听他胡说,人家张浩多好的孩子啊。听说是得了没治的病。”
“唉。”
我几乎是麻木地在听着这样的对话,想着此时正窝在床上看电视的张翰,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爱人的死别——那是一点一点地消耗生命,像沙漏一样的离去。
我不敢想象,如果是我,该怎么去面对。
电话终于接通了,是小晗。
“哥,你跑哪儿去了啊,手机打不通,宿舍又没人。”
“我去一同学那儿,过年就不回去了。你告诉爸妈一声就行了。”
“哥——你,怎么连家都不回了。”
“你别管那么多,好好在家陪爸妈吧。”
说完挂了电话,转身回房间去。张翰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表情都不曾有过变化。
电视没有换过频道,所以从球赛变成了无休止的广告。
我们就这样晃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白天张翰带着我在小镇四处走,在一些地方停下来,静默一会儿便继续走。
有某棵高大的树,有某个干涸的池塘,有某座破败的院落,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地方。
我知道,那些应该是他和张浩的过去,装满了记忆的过去。所以我只是静静地跟着他到处走,这个小镇的夏天一定很美,随处可见的树林和草地在冬天已经呈现了灰暗的黄色。
晚上我们俩都窝在房间里不出门,裹着被子看电视。
直到初四的早上,张翰起床后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去。
“你回家?”
“就剩我一个了,不回去看看哥会生气的。”
我没和张翰一起走,我想一个人去西塘。
“这条路不好走,能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张翰送我上车,突然说。
“你呢?人都不在了,就能放手了?”我看着张翰冷冰冰的脸,问他。
“不是爱人也是兄弟,怎么放手?”他笑了笑,“你连自己是不是都不知道,那就别再纠缠不清了。”
“……”
张翰的眼睛里全是对我怜悯,对我的怯懦的怜悯。
在车上坐了几个小时,到西塘时我还有被那种目光直视的感觉,让我如坐针毡般得难受。
冬天的西塘很安静,没有游人。我还是住在之前那户人家里,坐在二楼看着对面的房子。
那时,他就站在那里,歪歪头看着我,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那时,每日清晨他会悄悄走出来,沿着水边散步,带着温和的笑容。
我在西塘住到开学前一天,直到我离开,那里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四处是冷寂的空气。
开学后事情又多了起来,身处大二的我们开始变得懒散,懒得上课、懒得吃饭、懒得参加任何活动——我也只是被宁冉逼迫着,勉强处理着社团的各种事情。
我不是沐离,并没有天生的领导才能,那些事情放在我手里就变得愈发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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