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爷对这泥人有兴趣?”捏泥人的老头坐在藤条椅上,搓搓冻得有点儿红的手。
刘洺遥看了个遍,有孙猴子,猪八戒,八仙过海也有。不过混在其中有个青白的人却突兀得很,被捏得跟竹筒一样,五官丑丑地糊在上面,心里忍不住偷笑出声。
“咦,你对这个感兴趣,哎呀,天亮的时候有对人过来,那女的倒是很感兴趣,我看他俩面相不错,就顺手捏了两个。结果女的拿走了,男的说不像就不要。怎会,……我觉得还挺好的。”
刘洺遥想,那人哪有这么难看,明明是你自己眼水有问题。
“爷喜欢就拿去吧,我不算你钱,反正放着也卖不出去。”
“我不要。”
“我要!”
刘洺遥和之初异口同声地说了,那老头瞪眼看了看两人,拿着木棍将泥人安好,晃了晃,还是不知道给谁好。
“我喜欢。”之初抢着把泥人拿在手上,仔细看看。“跟我挺像的,……你觉得呢?”
刘洺遥不知道说什么好,捏捏之初的脸,“……拿了就收好。”
之初点了点头,将泥人跟宝贝一样地拿在手上,生怕它化掉。
两个人一前一后越往里走,灯市就越到红火,大大小小的灯映红了蜀都的天和河,迤逦一路漫漫长街,永远也看不见头。
刘洺遥走在路上,心里却在想,在想那人现在是不是也一样走在花灯下面。拖着长长的影子被后面的人踩来踏去,然后头上花灯的穗子掉下来,溜进衣领间,又痒又难受。
“二爷,累吗?”
回头,身后的人拿着泥人,笑得像个小孩。
“不累。”
可自己看着泥人,却挥之不去全是那人的脸。
“二爷,……你已经想他想了一整天了,晚上能不能想想之初?”
刘洺遥摇了摇头,这人的玲珑心其实早就将自己看透。若说痴,可能他比自己还痴。
“我做不到。……之初,对……”
“行了,二爷!你能对之初说真话,之初已经很高兴。”
伸手拉着刘洺遥,将他冰凉的手捂得热热的。趁周围的人不注意,之初垫脚他脸上亲了一口。
“二爷,若是高兴,尽管把之初当成那人好了。”
刘洺遥觉得好笑,你跟他根本不一样,要我怎么把你看成他?想想也算了,反正都出门混到这么晚,是不是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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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文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惊讶地看着庄门前停的车,这么晚了,还有人上门?
王莫德整理着那车的马缰,眨了眨眼对刘易文说,“大爷,进去就知道了。”
疑惑地走进前院,绰绰光影中有人在远处模模糊糊地叫了声。揉揉耳朵没听清,再往前走几步。
“绍恩?”还是来凤先认了出来。
那人点了点头,一脸兴奋地把着来凤看了又看,然后冲着刘易文叫了声哥,声音还带点儿颤。
刘易文这才看清他,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浮出来了些,至少他是想起了刘绍恩的脸。
“哥!我回来了!”
“绍恩!”那张脸几乎没多大的变化,还是跟娃娃一样,可爱得很。
两兄弟在院子里抱得死紧,直到一旁的来凤不高兴地跺着脚才分开。
刘绍恩看着她气呼呼的脸,调侃了起来,“怎么,小凤凤也那么想我,这么晚还赖在刘庄不走?”
“你!!!”来凤气得咬牙切齿,挥手敲在刘绍恩身上。
“喂!你这个女人,再这么野蛮小心以后没人要你!”刘绍恩张嘴嘿嘿地笑,就等着来凤生气。
来凤却红了脸,扯着刘易文的袖子。
“绍恩,……那个倒霉蛋就是我。”
刘绍恩本来笑着的脸僵了下,呆呆地站着,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绍恩?”
打了下刘易文的肩,“你个没良心!什么时候娶的小凤凤都不说一声!也不等我来喝这杯喜酒!”
“你不在国外忙着么?来,哥看看,哟,这几年变化大呢。”
刘易文借着屋内的光上下打量着,嘿,在外面混了几年的人就是不一样。刘绍恩一身洋服,头发理得整齐,显得精神得很。一看就是出去喝了洋墨水的人,呵,自己还穿袍子的时候人家早穿裤子了,真洋气。
“哈哈,别这么说哥,你和来凤的事才叫人吃惊,改天我这杯喜酒一定得补!”
“一定一定,来,先回屋去。让爹看看。”
“哥,爹早看过了,大家都在桌上等着你呢!”
王莫德跟在三人后面,脸上也笑咪咪地,……看看庄门前还挂着的灯,二少爷,你今晚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哎呀,别折腾我这根老骨头了。深更半夜的,又要起床给你开门。
屋内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和乐融融,刘老爷看着刘绍恩就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对了……爹。”刘绍恩,环顾一下桌前坐着的人,“二哥呢?!怎么没见着他。”
刘老爷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碰地一声,一桌的人没一个敢说话。
“别提他,那浪荡子在不在都没关系!”
“啊?爹,你以前不是……”
“绍恩!”刘易文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哦……啊,……哈。”刘绍恩连忙打起了哈哈,端起酒杯敬向刘老爷,
“爹,来,绍恩回来了,高兴些。”
刘老爷也笑着回碰了一下,大家才都乐呵呵地夹菜,左一句绍恩右一句绍恩地说。刘洺遥回来后,隐约看见屋内灯火阑珊,笑声不断。只是他累了,勾着嘴角笑了笑,向自己的院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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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花灯挂了一整夜,直到了清晨,城里城外的人都被轰隆巨响的炮声惊醒,惶恐地披上外衣赶去一看。老城墙上的城门被炮火生生炸开了一个大洞,人们隔着洞口看着对面,却好像看见了往后的颠沛流离,再也乐不起来。杨光坐在棕色的军马上指挥一大队国民军,威风八面地开进成都,把百年的老石板路踩在脚下,用铁蹄使劲地蹂躏它。
那天,下着小雨,刘易文撑着伞随了人群站在城墙边上,满脑子都是愁,烧得很痛。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哥,连忙回头,却看不清楚,是洺遥还是绍恩?
脑中的弦好像又断了,开始不要命地疼了起来。眯眼看见黑色的长发,单薄的白衣,还有自己昏倒在他身上的时候。
隐约听见他说,“哥,醒醒,别再吓我!”
再吓你?……是谁?是谁还吓过你,我么?
可是我忘了,
……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洺遥……
你说一万遍你叫刘洺遥,
我还是想不起来。
“哥……你真对洺遥没一点情了?”
刘易文点了点头。
“我不信,你好好说。”
刘易文又摇了摇头。
“究竟是有没有。”
刘洺遥靠着车窗,远处的平原边上还剩下层薄薄的雾,云在半空浓得很,灰蒙蒙。马车压着
土路一晃一晃向前走,低头拥紧怀中的人,……再慢点儿,再慢点儿,一回到庄里他就是别人的了。
赶车的王莫德像是听见了,将速度慢了下来,车也不颠。刘易文舒展开皱着的眉靠在一人身上,睡了过去。
古树森森,古巷深深,一车里的两人,
他们之间总是有什么东西,
说不清也道不明。
刘洺遥一直抱着刘易文,
仿佛路很长,两个人要走一辈子一样。
人倾倦意
短短几天间城里和刘庄一样大事连连。先是大少爷明明是竖着出去,结果却被二少爷打横了给抱回来,到现在都一直昏迷着。再来就是三少爷回来没高兴几天就跟老爷大吵一架,那火药味蔓延出去感染了不少人。
整个刘庄一直愁云惨雾,王玥没敢穿娘做的新袄,仍然是一身灰灰的旧衣。抬眼看从身边经过的姐姐不停换水送上二楼,歪着脑袋抓抓身边的王莫德。
“爹爹,大少爷没事吧?”
“没事,大爷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没事。”王莫德拍拍王玥的头,哎,连小丫头都知道事情严重。大少爷这一倒就倒了好几天,夫人的眼泪可以堆几缸水,二少爷就连睡觉都呆在那间房里,谁都劝不走。真是造孽……
“骗人!……刚刚那大夫明明摇着头走了。”
“呵,那是被三少爷骂走的,……呵,三少爷给大爷找了个洋人医生,可惜……”
“可惜什么?!要让那黄毛鬼碰易文,休想!!”
“老爷。”
刘老爷和大夫人站在门口听见王莫德在里面叽叽咕咕的,胡子一翘,张嘴吼了起来,哼!楼上的小崽子,听见没!!
“爹!……你小点儿声!”刘绍恩在楼上伸出脑袋,恶狠狠地做口形。
“哼!”刘老爷心疼大儿子,但拉不下脸见小儿子,别别扭扭地站在院子里半天不上去。
“老爷,你担心就进去看看吧。二少爷也在里面,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洺遥也在?……他没溜出去鬼混?!”
王莫德在心里面翻了个白眼,二少爷的心思你知道个屁!大少爷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还急得疯。那日回来的时候你也不是没见着,人家一脚就把庄门给踢歪了一半,现在都还挂在那里,风嗖嗖地往里面漏。
“老爷。”大夫人面无表情地张嘴,声音平缓又威严得很,刘老爷怕死她这个样子了,只有干咳两声乖乖地听。
“等会儿要是不想易文死的话,就什么也别说,好好听完老三的话。”
“我……我,我就是不喜欢洋鬼子。”
“只要他能救易文的命,不喜欢也得喜欢。”
“……再说。”
“爹!”几日没出门的刘洺遥,终于出现在楼梯口,脸上胡子邋遢,又脏又憔悴。王莫德睁大眼,平日里一向爱干净的二少爷居然把自己搞成了那样,果然还是,……哎,这人怎么可以这么痴呐。
“你……你是谁?!”刘老爷被他给弄懵了,张嘴冒傻话。
刘洺遥什么也没说,直直地走了过去,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刘老爷面前。
“你……你做什么?!”刘老爷彻底傻了,还有点儿飘飘然的感觉,幸好被大夫人和王莫德给扶着。
“爹!……洺遥从没求过你什么。”
“嗯……对……对对.。”
“这一次,爹,我求你救大哥的命!”
“哎……你……你,你们三个要气死我!”
“爹!!!”刘洺遥跪在地上,碎石子路搁得膝盖生疼,还是咬牙向前磕头,一个两个,地上和头上全是血。
刘老爷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想伸手去扶刘洺遥,但那人却挥开他的手,每抬头的时候额上的血就流一点儿在眼睛里,看着让人又怕又心痛。
“老爷,你忘了刚刚答应我什么吗?”大夫人冷眼看着刘老爷,王莫德也是。
“你……你们!哎!!!老子不管了!老子不管了!”挥开两个人的手,刘老爷一边气鼓鼓地一边抹眼角的泪水,“老子不管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老子再也不管了!”说完一跺脚从门口出去,将地踩得噼啪响。
“洺遥……”来凤和绍恩站在二楼的扶手边上,两人的眼里已全是泪。
大夫人蹲下身,抽出绣帕捂上挂红的头,“傻孩子,这么糟蹋自己,不疼么?”
刘洺遥摇头,不知道已经顺着脸上流下来的是泪还是血,反正心中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下来了,头一昏,自己也想晕过去。但不行,……易文还躺在床上,自己还得陪着他,……虽然他忘了,但自己不可以忘。
对,一直都要记得,很久以前就在这棵树下,
刘易文说,洺遥,我们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刘洺遥抬头看着发了新芽的树枝,将天空分成了一块一块,然后再不久,就会长得郁郁葱葱。
跟那年夜里一样,躲在树后,两个人偷偷吻着,以为从那一天起,可以到以后的一辈子。
但是现在才知道是不可能的,少年人都傻都天真。还不知道世事和人事的复杂,更不知道这个年代的规则,你要顺着它的安排,才可以好好活下去。
这棵树立了几百年,甚至刘庄还没有的时候就在那了。无论在树下的人有多哀婉,多缠绵,或者是竭尽死生的聚散依依,它都一直冷眼看着,风吹它就笑,雨来它就哭。
……却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夫人!!!!”有个小丫环急冲冲地从房内跑了出来,“夫人!!!大少爷醒了!”
“真的?!”来凤捂着脸,抹干泪水跟在刘绍恩后面进了屋内。不久那屋子里就传来呜呜地哭声还有笑声,刘易文躺在床上按着头说,你们几个唱的是哪一出,又哭又笑,黄狗撒尿!然后睁大眼看着站在门外的人,手指着他抖个不停。
“洺……洺遥,你的头怎么全是血!”
“大哥,你不知道。刚刚二哥……”
“绍恩!……”刘洺遥用绣帕按着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坐在床榻上。伸手探上刘易文的前额,还好,总算是不烫了。
“怎么了,绍恩,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想来也丢脸,就没让他说。”
刘洺遥笑了笑,转头对刘绍恩说,“那人来得时候,得跟他说还有一个病号。”
刘绍恩黑了脸,“你再不躺着,我就叫他用大针管在你身上戳洞!”
“哈哈,好绍恩,……我这就回去。”
“洺遥,别回去了,我叫人把隔壁收拾下,你先住下来吧。”
刘洺遥笑着摆摆手,“不用了,我住不惯二楼,总觉得背后悬着什么东西。”
“……那也等包了头再回去。”
“不碍事,王莫德还在楼下呢,叫他来就好。”
刘易文还想伸手拦着他,但刘洺遥已经出了门,只得叹了口气,算了吧,这小子性子真是倔得吓死人。
“大哥……你是不是之前惹二哥生气了?”
“怎么说?”
“……可能你是不记得了,以前在刘庄你和二哥的关系好是出了名的。”刘绍恩挠挠头,环顾下房内才指着一边的角落,“呐,……二哥一直都住在你房内,……就在那有个床,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给撤了。”
“……我,……我真不记得……”刘易文看着现在放了书桌的角落,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一点儿印象都没。
“行了行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估计是他自己在怄气。只是脸皮上挂不住,就刚刚他还跪下来求爹,头上全磕出了血。”
“怎么会,他怎么刚刚不让你说。”刘易文掀开锦被准备下床去追走远的人,结果被刘绍恩给按了回去,你还嫌不够乱啊?!乖乖躺床上!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的性子,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哎,反正兄弟没有隔夜仇,等以后好好说说就行。”
刘易文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睛,脑中的声音还是不断在响。却又听不清它在说什么,烦人得很。
那两兄弟说话的时候,来凤一直站在远处,想到刚刚刘洺遥脸上的血,心中总是烦躁。摇摇头走出门外,唤了一旁的丫环准备些清淡的东西送上来。
“记住,……别往里面放葱花。……大少爷不爱吃。”
“是,夫人。”机灵可爱的小丫环眨了眨眼睛,可走在路上的时候又觉得奇怪。上午做菜的时候王婶才交待好了,说不要往三少爷的那份粥里放葱花,三少爷不喜欢。怎么一到下午就变成大少爷不爱了?……来凤夫人真糊涂。
不过她人好,长得漂亮又没架子,比另外一边的三夫人好多了。那女人一凶起来,跟只母老虎一样,难看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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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不是我说你!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折腾!”王莫德一边往刘洺遥头上缠绷带,一边嘴皮子碰嘴皮子地数落他。
“二少爷不乖,二少爷不乖!”王玥也在一旁瞎起哄,用手摸摸刘洺遥头上的血块,嘴巴一扁,指着刘洺遥的鼻子,“哼!二少爷有疤疤!不好看!!”
“你这个死丫头!”刘洺遥伸手扯着王玥的小辫,痛得小女孩哇哇地叫。
“二少爷是坏人,坏人!呜!!!”
王莫德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祖宗,心想,你们消停下行不?我这头还疼着呢。
王婶拿着菜刀,一脚踢开木门,“死鬼!不想吃饭了?!还不快过来把柴砍了?!”
“是,夫人。”苦着脸,揉了揉酸痛的背,哎……你们都爱消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