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一]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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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我坐在里面刚好能看见你看杨光的眼神。”
四儿咬牙把车一直向前开,树枝的阴影不断扫在脸上,一重又一重,幕幕都是张牙舞爪的枝干,像鬼爪子一样。
“你想杀了他。……是吗?四儿。”
停下车,四儿转头揪着刘洺遥的衣领,像是很久没吃人的鬼一样恶狠狠的。
“是。”
“哦,……但现在不可以。”
“啊?”
“忍着,……总有一天,你把他鞭尸暴晒一百天都没人管。”刘洺遥拨开四儿的手,整整衣领,移动身子离那个爆发的人远了一点儿。
“为了那天,再多的恨你也得忍着。”
四儿看着靠窗闭目准备假寐的人,什么也没说,转身重新把车打燃,一路无话开了回去。
天黑黑的,才知道夜已入深了,周围的人都钻被窝里睡去。
可有的人却注定要剪掉一晚的烛芯,沁在灯油里,直到手上全是香油味,让半生无处可躲的仇怨爬满眼角挂满眉梢。
之初蹲在地上,胡乱地用手往脸上扇风。院子里的闷热实在是让人受不了,虽然开了满园的栀子花,却没什么心去看。只有嗅着那香气,心里才好过些。
四儿取下挂墙上的腊肉,再不切开来用可就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东西。一块块煮好码在菜板上,一刀下去肥嫩的皮肉沁着烟熏的香味,引得之初的口水不停地掉。伸手上前溜走一块就往嘴里塞,脸上还挂着油,可却大大地满足了。
“吃,吃,小心你的手跑菜刀下去!”敲了一下之初的脑袋,把肉片全藏进碗里放好,再收进高高的柜子用凉布盖着。
“……我还想吃。”
“不咸死你啊,吃多了下午又老喝水,……乖,晚上炒菜让你吃个够。”
“好芷林,就一块,…… 一块。”
“之初,不是说以后都叫我四儿吗?……别再那样叫我了。”
“……四儿,真难听。”之初垫脚趴在柜子上,无奈那东西放得太高,只得恨恨地盯着白瓷碗,闻着肉香舔嘴皮过干瘾。
“谁在说我起的名字难听?”
“王叔?”四儿没理那个蹦脚的人,哼,就算你再蹦高点儿也碰不到,……要想吃就乖乖等着。
王莫德看着越活越小的之初,勉强扯开嘴角笑了一声,“……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还吃,小心二爷以后不要你了。”
“去!……二爷才不会。”
“……到时候还由得了他么?”王莫德蹲下身坐在小木椅上,将柴火一把一把往火坑里塞。
四儿奇怪,以往王莫德都会和之初闹一会,说话也不会这么伤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伸手拉过站在柜子下吸鼻子的之初,乖,不哭……不哭了。”
“王叔,……外面又生了事么?”
王莫德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噼啪燃烧的火苗,被熏痛也不管。
“……又打起来了,昨日在重庆死了不少人。……才静了一段时间,这,……这怎么又开始闹。争来争去的,还得死多少人?””
“北边的仗不是才完么?……他们就不能消停几年?!”
“消停?!那几队人不打着只剩一个,这仗怎么可能停?!人人都想做大的,天天打,天天闹,死的人还不全是老百姓?!”
“……城里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杨光没点儿动静,……大家心里都没底。”王莫德看着四儿放在之初背上的假手,不能握不能动,只是把衣服给撑了起来让两边手臂一样长而已。这两孩子都是孤孤单单的,到时候可怎么办?……仗一打起来,可是处处都能见子弹壳,稍不留意命就没了。
“四儿,你手上还疼么?”
四儿刚进庄的时候,断腕还没长好,新肉一层一层翻出来,看着骇人得很。王莫德天天都给擦消炎药,好生护理了大半个月才长出皮肤。
“不疼了,就酸,……这铁手重着呢。”
“呵……习惯不了就摘掉好了,其实带着也没多大用。”
“算了,二爷也想我多做些事。”
“也好,……之初,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王莫德拉开趴在四儿身上的人,抹干小脸上挂的泪珠,哭得丑死了,不好看,“……别哭了,看你哭我难受得很。”
“谁叫你乱说话?!”
王莫德笑了笑,一张脸映了火光又老了十来岁,“呵,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惹之初哭。”
“没诚意……”
“呵呵……那今晚给你做腊肉蒜苗,怎么样?”
之初抹着眼睛,偷偷地躲在四儿身上笑。王莫德以为哭得更凶了,慌了神连忙把他拉开。结果一看那张弯唇露出白牙的脸,心里是又气又笑,……无端生出来的心痛总是让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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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院墙边有个黑影晃了晃,四儿揉眼仔细看去,直到一袭白衫映入眼帘。
“爷?是你么?”
“是我。”
“……要之初在准吓惨了,回来了怎么不说声?”四儿无奈地笑了,这人是觉得好玩么?呆在角落里不说话,装鬼吓人呐?
“说了就听不着你唱曲了。”
“爷别笑话四儿了,……四儿知道唱得难听。”
“你唱的曲怎会难听。”
“……那也是以前,现在嗓子哑了就是难听。”
“我喜欢这调调,……唱,继续……”刘洺遥干脆抬来一把藤椅,一脸期待地坐在栀子花中,笑意挂在嘴边被漫天的香味薰得正好。
“爷,既然叫四儿唱了,中途就别喊停。”
四儿向前走了几步,步步都像踏水而来一样飘逸。就看个侧影,剪了灯火的美直可让人心荡神驰,没防备的一颗心就跟着他走了,再也回不来。眨眨眼好像又回去在坊里的时候,脚下多得是为一笑而丢的千金,勾魂的细眼,醇醉的迷迷耳语,还有馨香软垫的红帐,流苏边长长垂在地上。遮了一室春光,掩了撩人的低语,可其中的苦却是被生生散在外面,任人踩,任人踏。
春花秋月,少年人总是风流得可怜,可笑。
直到有人两耳光扇醒了在倚门卖笑的人,然后抓着他的手向外面奔去。起初的光射得人睁不开眼,可那人说不怕,睁不开眼由我带着走,这手会牵一辈子,就是成了老头也不放。
芷林,我不放,……牵了你的手,永远都不放。
刘洺遥跟着沙哑又艰涩的声音,轻轻用手在腿上打拍子,可慢慢地,却不打了。再一看去,站在白色花丛中的人却是哭了。
哭得很小声,梗塞了咽喉发不了音,低头捂着脸,让眼泪从手间的隙缝中流了下来。
“爷,……后面的词儿我忘了。”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是啊,……是这样。”
“四儿,那时候喝了酒吗?”
“想喝,但没时间,……后来分开了总是后悔。”
刘洺遥叹口气,起身摘下一朵栀子花放在椅子上,走过去拍上四儿的肩,……日后,若也要分离,……我们得找个地方慢慢把酒喝好了才行。
四儿点点头,好,就算只有一杯,也一定跟你刘二爷喝。
可那日,若喝了酒,我可否还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你,念你,一次次被惊醒?而可那日,若喝了酒,你在黄泉路上是不是会好好走?
……把我忘了,好好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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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文推开门走向外面,满院的花香从身边匆匆而过,不浓不淡,不蕴不雅,时而缭绕,时而倾倒。
栀子花忘忧忘扰,才可以在夜里和一盆清水让人安睡下去。……但太多就过了,刘易文就觉得现在院子里面的花太多,让他有点儿分不清前前后后的事情。
烦人得很。
但不是为自己脑中那个取不出化不了的血块,也不是为茫茫不知的明日,而是为一个人而烦,……为一个人留在自己脑中的片断而烦。
不过却不会再疼了,一想着他,就不会再疼。
“易文,……你看,我白日去摘了不少栀子花。”来凤端来一大盆清水放在桌上,再把沾着水滴的白花滑进盆内,室内就跟放了许多香囊一样醉人。若好生养着,还能留三四天左右不散。
“嗯。”
“易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来凤顺着刘易文的眼神看去,园中那颗大树已不是离去时候的模样,上面已长满了绿色的叶子,风一吹便沙沙地响。外一歪,甜甜地笑了,“原来你在看它。”
“什么?……你也知道这树?”
“……装什么?!……你呀,就是在那里把我骗到手的,现在还想赖!”
“我说了什么?”
“你还真装呐?!来!伸手。”来凤翘起小指勾上刘易文,翻转几下,最后在大指上牢牢盖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刘易文还是一头雾水,“什么一百年不变?”
“易文,……你说的,要娶我,对我好,一辈子都对我好。”来凤紧紧抓着刘易文,你说,……你可以说,忘了,不记得了。……但千万别说你没承诺过,……千万不要。
刘易文反握着来凤的手,还是遥头,“我忘了。”
松了口气,把手里的栀子花放在刘易文手上,白瓣上带了水露,冰凉地在绽放,“没关系,……现在知道就好,……易文,就像那样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
一辈子……我还欠了几个人一辈子?
刘易文看着手中的花,其实白日的时候见了那人,……匆匆过去,一眼,一声哥,还好么?自己也笑着点点头,然后各自离去。
几辈子的话,咽不下也吐不出的苦,……全在那一眼中,被他一笑带过。
“乖,它在你手上了,收好,……别再弄丢了。”
“……我等你回来,一直都等。”
“一辈子都等。”
“还有,哥,……我爱你。”
“我爱你。”
刘洺遥两手叉腰站在车前,太阳把额头和鼻尖都烧出了一层细汗,用记账的木板挡着头也没什么用。更别说那些光着膀子从库里搬茶的人了,早就汗流浃背,脖子上挂的汗巾都可以拧出一盆水来。
地上的热气一层层往上升,烤人得很。可今日不把茶给运出去,预定时间交不了货,耗时又失信,人家也不会再跟你做生意了。
“二少爷!上面的货装完了!”
刘洺遥走过去点了数量,又拉拉绳子确定绑紧了,才对上面的人点点头,“行了,下来吧,……大家都歇歇。”
“好咧!”好不容易能歇口气,车上的人全跳下来奔去喝酸梅汤,酸甜解暑,又冰冰凉凉的。一杯下肚,口干舌燥的感觉霎时好了些。
小丫头见刘洺遥从上午就一直指挥人搬货,嗓子都说哑了。于是也乘了杯递给他。刘洺遥接过杯子,才喝一口就皱眉,“不行,太甜了,久了反而会更渴。”
“但这汤是夫人熬的。”
“……我来同她说说,你先把汤拿去换成凉水。”
“是,二少爷。”
二少爷下命令了,小丫头只得把车给推回去,偷偷尝了口,……不甜嘛,我看也挺好的,……哎,二少爷真怪,酸梅汤不放糖能喝么?一边摇头却撞见前方挺着大肚的来凤,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连忙把车给推向院中,可一人一车的动静还是被来凤看着了。
“怎么这汤那么快就喝完了?”
小丫头又不好说是二少爷说不行,夫人一大早起来熬汤,听了会多难受啊?支支吾吾半天,还试图用身子挡住几乎没怎么动的酸梅汤。
“怎么了?这汤不行?”来凤皱眉,在广州的时候自己熬的汤可都爱喝,学校里面还有人找着自己学。想着大热天大家搬货都辛苦,就早上起来熬了一锅送去,可先在却给推了回来。
“二……二少爷说太甜了。”
“不会啊,酸梅汤不甜行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二少爷说太甜反而会渴,叫我去换凉水。”
“但……”
“来凤,……洺遥说得有道理,就让她去换吧。”刘易文刚从帐房取了货单过来,老远就听着那两人说话。
“易文。……我也是好心。”
“我知道,但解渴还是不宜喝甜水,…… 这样吧,要不推去给庄里的人喝,消消暑也好。”
“……嗯。”
“别这样,洺遥也懂你的心思。”刘易文扶着来凤坐下,对一旁的小丫头笑笑,“去主屋吧,老爷和夫人都在那,……正热得难受呢。”
“是,大少爷。”小丫头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儿,点点头赶紧将车给推走,还是大少爷厉害,几句话就把夫人给哄住了。
来凤见四下没人,眼睛里面才晃晃水珠,十分的委屈,“易文,……你说,洺遥是不是讨厌我?”
“哪里的话?……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儿呢,怎么会讨厌,……他从小就有点儿不爱搭理人,但心里却挂心得很,只是不喜欢放在面子上而已。”
“那……那他都不理我,连送的汤也不喝。”
“你又来了,……孩子性还没掉啊?……他什么时候理过人了?整个庄里你能数出来几个?……”刘易文哭笑不得,自从来凤怀上孩子以来,一天比一天像小崽子,还特别爱钻牛角尖。看她现在烦成这样,可到下午在床上躺会儿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好了,我还有些事要跟洺遥谈谈,……外面热,不舒服就回屋去吧。”
正准备走,却被来凤扯着衣服,“你们……谈什么事?”
刘易文一愣,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别扭了?“乖,就生意上的事,……等说好了再陪你去院里逛逛。”
“……那好。”来凤把绣帕拽在手上,看着刘易文越走越远的背影,一个没忍住泪水就掉了一脸。……那人每晚都会在梦里面把刘易文给带走,任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且还能听见他笑,笑着说刘易文是他的,总有一天会抢回去。
用头低着柱子,来凤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得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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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遥!”
刘洺遥眯眼看着有人背光向自己走来,被路边的绿叶衬着,迷离得很。
“哥……这么热的天怎么出来了?”
“不行么?我身子早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找我有事么?”
“……刚刚我去看了几个月的帐,……洺遥,为何断了那几家茶铺的货源?”
“哥,一分钱一分货,不能让他们总是欠账。”
“……但他们都是老主顾,这点情面还是要顾着。……”
“哥,……你就是爱心软,现在这个年头把自己顾好就不错了,而且过往的茶帐我也没跟他们算,算是仁至义尽了。”
“洺遥,……那他们怎么办?”
刘洺遥叹了口气,……刘易文不是不会做生意,只是太讲情面,很多死皮赖脸的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常常欠账不还。这样刘庄上的茶经常只出不进,等于是在外面养了几只吸血虫,一点一点在吸别人的血汗。
“哥,为什么你不想想刘庄怎么办?……你其实心里清楚庄里的状况,今年库里又受潮,……大家好不容易才过了那一关。说得不好听,……若刘庄垮了,这几百口跟着吃饭的人该怎么办?”
“话不能这么说,洺遥,……他们身后也有跟着吃饭的人,你一断货源那些人可是连活的路也没有了。”
“哥!现在这个世道,你连自保都没有底气说出来,……还有什么能力去帮别人?!”
“庄里的茶现在又不是没有要?!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他们走投去路去跳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大太阳下,两人争来争去都有点儿火,……刘洺遥气呼呼的,刘易文也是瞪着眼看他。搬货的人见了连忙绕道走,妈呀,两个爷一吵起架来周围气温都凉快了不少。
刘绍恩从院内出来,正奇怪刚刚还吵嚷着怎么现在就没了声响。见状一旁的小丫头跑过去嘀咕说了一番,心想,这多大的问题,两个人各让一步不就好了么?
“哎哟!你们在吵什么呐,大热天的。”摊着笑脸一人递了一杯水,……来,润润口,消消火,算小弟孝敬两位大哥的。
“没什么!”刘洺遥懒得跟他废话,一扭头就去车上点货,顺便甩给刘易文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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