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发于:2009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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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养心殿外,王普远远地就迎了过来,道:“傅大人,今儿个怎么晚了?”
傅恒怔了怔,低声问道:“他们都到了?”
“可不是,几位大人都已在内阁了,您也快些吧。”
傅恒不等他催,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乾隆坐在炕上,穿着一件素色常服,没有戴帽,手中捂着一个小暖炉,正凝神听张廷玉说话,一眼瞥见傅恒进来,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鄂尔泰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这是通常的小会,与会的几名军机大臣聚集在乾隆的暖阁中促膝议事,并免去一切繁复礼节,这是乾隆特许的。
只是他中途进来,张廷玉说的什么他尚未明白,一旁的讷亲向来厚道,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折子递过来给他瞧。原来是湖南巡抚蒋溥密奏,说谢济世私自刊印《大学注》和《中庸疏》。
张廷玉说了一阵,鄂尔泰接口道:“这谢济世在雍正年间就曾因私注《大学》而获罪,被先帝罢免官职谴回了老家。圣上即位之后,念在他是个人才,以宽大仁慈之心,召他回京恢复御史之职。可是没想到他竟不知进退,把私注的经书呈了上来,还说什么‘去邪勿疑’、‘出令勿贰’。依臣看,这个谢济世如此冥顽不灵,不好好治治他不行。”
傅恒这才记起的确有这么一件事,那是乾隆元年时候的事,谢济世因为呈了私注的经书,又得罪了皇上,于是以御史转湖南粮储道身份回去迎奉老母去了。如今看这蒋溥的密奏,谢济世呆在湖南竟也不肯安分。
他抬眼看了看乾隆,见他的脸色也有些阴郁,想必是动了气,召了他们几个来商量如何处置谢济世的。
张廷玉轻咳了一声,道:“鄂中堂言重了,谢济世不过一介文人,迂腐之气倒是有的,但若要太跟他较真,岂不是让皇上重蹈先帝覆辙?”
鄂尔泰一滞,顶了句:“你——”突然又住了口,瞟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乾隆,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去。
傅恒打量着这两位老中堂,外头传言他两人面和心不和,不论是大朝小会,总要有一番争执,其中一个说东,另一个就说西,若在平日里插科打诨倒是不打紧的,但现在是商议朝政,加上如今皇上心情不好,他们两个就不怕一个不小心被皇上迁怒?
一旁的讷亲虽是个老实人,但同时也是个圆滑人,但凡遇到这类状况,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免得沾了自己一身腥。此刻他正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一副很专心的模样来回翻着折子,仿佛要把这折子上逐个的字句都吞下肚去似的。
屋子里一时间静了下来,每个人的屏息等候乾隆发话。乾隆把玩了一阵手中的小暖炉,道:“傅恒,你怎么看?”
傅恒早已预感会被点名,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依臣愚见,那谢济世的注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乾隆抬了抬眼皮:“那么你的意思是?”
“销毁了也就罢了,而且要让人觉得朝廷并不十分重视,只因有人密奏了,才做些表面工夫应付一下而已。”
其他三人皆不解地看着傅恒,乾隆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道:“说下去。”
“倘若朝廷因此而兴师动众地惩治谢济世,一来与皇上登基以来施行的仁政不相符合,二来,原本谢济世只是小范围地私印刊物,也许关注的人并不多,但这么一闹腾,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只怕不但禁不了,反倒可能越发流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皇上有心再兴文字狱。”
他此话一出,几个大臣皆是倒抽一口冷气。雍正年间的文字狱所带来的低气压还历历在目,抄家已是小事了,连坐斩首的也不计其数,真可谓是文人的一大浩劫。
张廷玉暗自锁眉摇头,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啊。然而他是老臣,说什么做什么都顾忌重重,他不敢把话挑明,是怕被鄂尔泰抓了话柄。然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却一语道破他的心结,令他赞赏叹服的同时,却也隐隐为傅恒担忧,就怕皇上一个不高兴了怪罪下来。
乾隆搁下手中的暖炉,站起身来,背着双手慢慢地来回踱步。过了半晌,他扬起头冲外头喊道:“王普!”
“奴才在!”王普忙不迭地在外头应了一声,“皇上有什么吩咐?”
“孙嘉淦来了么?”
“早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乾隆道:“让他进来罢。”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五短身材、面相丑陋的老臣掀帘哈腰地走进来,给乾隆行了礼道:“臣孙嘉淦叩见圣上。”
乾隆复在炕上坐下,挥了挥手道:“礼数就免了。朕问你,关于谢济世的案子,你可知道?”
“臣略有所闻。”
“好,那么朕就命你为湖广总督,查办此事。”
孙嘉淦不料乾隆如此干脆,更不料乾隆什么都不交代就派他下去,不禁有些迷惘,抬头看了看乾隆,又马上垂下头去道:“臣,领旨。”
他刚要退出去,乾隆又叫住了他:“你听着,这谢济世虽然性情固执,识见迂左,但于居官方面倒还算清廉。朕要你就事论事地办,不可借题发挥。”
“是,臣告退。”
孙嘉淦退出去之后,众人都面面相觑。这孙嘉淦是雍正时期有名的谏臣,性情孤僻不善与人交好,人际关系平平,没想到此时却突然被乾隆提为湖广总督接手此案。
乾隆似是看出众人疑虑,只微微一笑,道:“由他来办,朕放心。”
这下众人算是彻底醒悟了,皇上是要贯彻他的仁政,免去了谢济世的罪。
第12章
议过了谢济世的案子,乾隆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待众大臣散去之后,乾隆独独叫住了傅恒:“你且留着,我还有话问你。”
傅恒应了一声,垂手候着。
乾隆道:“怎么回事,刚才听你在咳嗽。”
傅恒不料他单独留下自己竟是问这个,怔了怔,抬头瞧见乾隆一双笑眼正注视着他,全然没有刚才的威严与阴郁。
他松了口气,突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之感,笑了笑,回道:“也许是昨日出门的时候染了风寒,早上起来后就觉得不太舒服了。”
“这天寒地冻的你出门?去了哪里?”
“近日里突然想起了几年前曾有过琴瑟之缘的柳姑娘,断了音讯这么久了,一时兴起,便想去拜访一下。”
乾隆想了想,道:“你是说惠安居里的柳如安?”想当年,他能与傅恒结识,还全仗柳如安从中引见。此后不久他便登上了九五之位,政务繁忙地连琴也不太碰了,更鲜少想起年少时候的闲情雅趣,若不是傅恒提起,他恐怕便渐渐淡忘了那个温婉聪慧的女子了。于是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也好一起去看看她。”
傅恒神色一黯,道:“其实臣昨儿个白跑了一趟,没见着人。”
“怎么?不在家?”
“她……搬走了。不,确切地说,是嫁人了。”
乾隆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还道这柳姑娘是个心气高傲孤芳自赏的女子,却没想到她也终究是个女人,终究要嫁作他人妇的啊。”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略带酸意地问:“不知她嫁入了哪家豪门?必定是个能与她琴瑟相合的男子吧,否则怎入得了她的眼?”
傅恒却摇了摇头,蹙着眉道:“我听她的丫鬟说,对方是个低俗的富商,完全是看上了柳姑娘的美色而下的聘,不料柳姑娘竟然一口答应了。不但如此,她还辞掉了一直随侍身边的小丫头,只身一人嫁去了南方。昨日我去惠安居的时候,那小丫头还一直守在那里,舍不得离开。见到我就一个劲地流眼泪……”他这么说着,自己的眼圈也微微红了。
乾隆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柳姑娘……不像是如此随便的女子。她会有什么难言的隐情么?”
傅恒接口道:“我听那小丫头说,柳姑娘在两年前邂逅了一位颇具才情的公子,两人由吟诗作对渐渐心生爱慕,但是一年前那公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之前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柳姑娘感到自己被抛弃了,自尊心大受打击,所以才会如此消沉。”
“因为无法嫁给自己爱的男人,所以就随便找个归宿了却残生么?”乾隆皱着双眉低叹了一声,突然感到自己心中也十分郁结,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柳如安如此选择是她是命,就算是朕,又何尝不为情非得以所累?”
“皇上?”乾隆突然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傅恒猜不透他是针对何人何事,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乾隆却已回过神来,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且不说这个了,朕见你身子也不太好,干脆同朕一起去见见太后,给她老人家请个安,顺便讨点补品喝。”
傅恒一听,知道能见着太后,必定也能见到自己的姐姐了,心下一喜,跟着乾隆出了养心殿。
乾隆走在前面,口中拉着家常:“前两日太后还跟朕提起你,说你刚升任军机大臣,必定多方不适应,要朕别太苛责了你。你说这太后到底是谁的娘亲,竟然心疼起别人家的儿子了,就怕朕欺负了你。你倒说说,这些年来朕亏待过你没有。”
乾隆虽用手指着他逼问,然而脸上却染着笑意,调侃之色毕现。但是听在傅恒的耳朵里,却全然不是个滋味。
要说这军机大臣,估计他傅恒是满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了,以前还鲜少有人能在三年之内从一个小小的侍卫升到户部侍郎,再升至军机大臣。若是放在别人的头上,也许还可称道是能人俊才,但是他傅恒首先是皇亲国戚,有皇上的照顾是无法质疑的,给予自己的机会也比别人多好几倍,所以就算他自己干地再出色,别人也只会说他不过是仗着皇后姐姐的光辉攀上来的而已。
乾隆半晌不见傅恒吭声,回头瞧见他正双眉紧锁愁云满面,不禁停下了脚步。傅恒神游天外,一个没注意便撞了上去,一抬头看见乾隆正盯着自己,心中一颤,忙要下跪请罪。
乾隆一只手早一步托住了他,只是平心静气地道:“朕问你话呢,你也敢不答,到底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傅恒心中的些愁绪自然是不能跟乾隆说的,其实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已经是万幸了,若还因这些闲言碎语而有所抱怨,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白辜负了皇上和姐姐的一番厚望。
他笑了笑,道:“皇上自然是不会亏待臣的,臣对皇上感恩还来不及。臣只是怕自己能力不够,万一办坏了事,丢了姐姐的脸面,还辜负了皇上的栽培之心。”
乾隆啧啧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道:“傅恒啊傅恒,朕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看你挺机灵一个人,可是你却对有些事情很迟钝;有时候看你老实木讷,其实心里也挺会转圈子的。你说的这些话,不是为你自己铺后路么,其实你是在打退堂鼓对不对?因为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你对朕的眼光没有信心,对不对?”
傅恒不料自己一句话让乾隆扯出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刹时间脸上血色褪尽,双膝下跪道:“臣错了,请皇上责罚。”
乾隆俯视着他,叹了一气:“你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么?傅恒,你要记住,朕用你,不是因为你姐姐,否则朕跟那些举任惟亲的昏君有什么分别?朕是觉得你是块好玉,只要稍加雕琢,便能焕发出光彩。你不比张廷玉、鄂尔泰那些老臣,他们现在年事已高,为了保住晚节而畏首畏尾不敢放开胆子去做,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才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展露头角的时刻,现在的你不拼搏一番,要等到何时?你不要先自己泄了气,让朕失望。至于外头的那些闲言碎语,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做你自己该做的就是了。”
乾隆说完,背着双手大踏步走了。傅恒吓出了一身冷汗,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前面这个伟岸的身影,从心底发出赞叹——这个男人,其实他心里比谁都通透,又比谁都深不可测。
第13章
傅恒随乾隆来到慈宁宫,正遇上太后叫了皇后贵妃几人坐在一起斗雀牌。
太后见乾隆来了,也不等他请安,便忙招手道:“皇儿,你快过来帮我瞧瞧,这牌该怎么打来着?我跟皇后是对家,已经连输两局了。”
乾隆一边挨到她身边看她的牌,一边道:“这可巧了,母后您跟皇后做对家,我也正好把傅恒带了来给您请安,我们两个援兵一到,必定帮着您把输了的都赢回来!”
皇后富察氏一听自己的弟弟也来了,忙起身张望,看见傅恒就立在门口,静静地冲她笑。
太后一边招呼傅恒进来道:“别见外了,坐到你姐姐身边去。”一边又对皇后道:“你别一见自己弟弟来了就心不在焉了,我若再输牌可都怨你了。”
皇后抿着嘴笑,回复端庄的模样坐了下来。
傅恒得了太后的允许,于是挨到姐姐的身边,从小到大他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姐姐,如今好不容易得见一面,心里感到温暖无比。
太后见傅恒如此依着皇后,越发觉得他是个未长大的孩子,怜爱之心油然而生,笑眯眯地道:“傅恒,你今年几岁了?”
“已经过了二十岁生日了。”
“还没娶媳妇吧?”
傅恒不料太后问得这么直接,愣了愣神。
皇后接口道:“还没呢,傅恒这傻小子,哪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看未必。傅恒到慈宁宫来得不多,以前即便来也是匆匆叩了头请了安便回去了。今儿个我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发觉这小伙子长得还真俊。傅恒啊,有中意的姑娘了没有?”
“啊……呃,还没。”傅恒被问得浑身不自在,脸也微微红了起来。其实被问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是对方是老佛爷,又在众多嫔妃女眷面前问的,这叫他怎能不尴尬?
大家都抿着嘴笑,贵妃那拉氏见机道:“没想到傅大人竟如此老实忠厚,其实我看傅大人模样好,心眼好,身份又极其尊贵,只要他说一声,那个姑娘不想巴结的?但是要挑就要挑配得上门楣的不是,我倒有几房亲戚中的女儿都是待嫁之身,过两日我去帮大人物色物色如何?”
其实她说这话,一来是想讨好太后,二来,若真能成,能攀上皇后亲上加亲,更能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
然而她惟独没有考虑傅恒的处境。若是寻常官宦子弟,被贵妃如此赞捧,只怕早就心花怒放了。但他是傅恒,且不说早就有“身份尊贵”这个心结在,单是那拉氏说的“配得上门楣”的势力话,就让他极其反感。当下他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句,心中却十分不快。
乾隆看了那拉氏一眼,道:“就属你操心,傅恒哪样都不差,还需要你去推销?傅恒已经成年了,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吧。”
皇后默默点头,只是包容地笑着看了傅恒一眼,没搭话。傅恒知道姐姐是不会强行干涉他的婚姻的了,顿时心里轻松快活起来。
那拉氏意识到自己自讨了没趣,讪讪笑着岔开了话题:“我们陪着老佛爷玩了一早上的雀牌,想必老佛爷也有些乏了。皇上日理万机,难得抽空来看望老佛爷,必定是有贴心的话要说,我们且退下吧。”于是拉了另一位贵妃起身行万福。
太后只是笑着抱怨“赢了牌就想溜”,却也并不真心留她们,于是命人撤了牌桌。
屋子里只剩下乾隆、太后、皇后和傅恒四人。
太后道:“皇儿,必是又被什么扰心的事闹腾地不能安生了吧。”
乾隆沉默了半晌,道:“儿子最近一直在躬身自省,自从儿子登基以来,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暴政昏君的行为,儿子的一举一动,每一项政策法令的颁布,都是严格贯彻仁政的宗旨。但是为什么仍旧有人不满足,仍旧有人趁机兴风作浪信口雌黄?”
傅恒这才意识到原来乾隆烦扰的不仅仅是早上谢济世一个人的案子,而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劾上奏折,指责圣上把先帝的一套法令制度完全推翻,是为背宗忘祖。为此乾隆一边承受了不小的舆论压力,另一边又难捺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太后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说道:“你改严为宽,看来似乎容易。其实你想过没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钱粮,断了多少人的发财门路?他们外头人不就凭着征钱粮从中克扣才发财的么?千里去作官,为的银子钱,你三年一轮免赋,他就十停里少收三停,所以你办的事是老天爷高兴、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欢喜的事,真正当官的倒似哑子吃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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