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的样子,许夭笑出声来:“月姐自小在元帅府中和刘将军兄妹一起长大,与刘将军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吧。”
月池不由红了脸嗔道:“人家是元帅府大公子,我不过是个下人,哪里扯得上什麽关系。”
许夭含笑补充:“我虽不曾见过刘将军,但也听人说过,他相貌堂堂、年少有为,这几年可是为保卫边关出了大力。”
“是啊!刘元帅一直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这回他又抓住了大漠黑旗的匪首,更是让众人刮目相看!”
“大漠黑旗?”
听到“大漠”二字,许夭心头突然莫名地“咯登”一下。
“烦劳月姐……能否说得具体些?”
月池欣然解释道:“大漠黑旗,其实是活跃在塞外大漠的一支黑匪军,匪首自称做黑旗王。他们多年来盘踞塞外要道,专与朝廷为敌,劫官银,杀官兵,令朝廷很是头疼。当年骊皇曾经派兵去大漠,围剿了整整一年时间,却无功而返。听说那黑旗王虽然年轻,却本领甚高,在塞外拥有很高的威望。也不知为了什麽,他这次竟敢孤身一人进入天都,刘将军事先得了消息,方设下埋伏将他一举擒获。如今啊,那些黑匪缺了头领,估计就跟没头苍蝇一般,不堪一击了吧!”
许夭的脸色隐隐有些泛白:“月姐可曾听说,那黑旗王的名字?”
月池寻思了半晌:“昨日在祺宏殿侍奉的小太监说起过,好像是,姓沈吧……”她的眸光一闪,“怎麽,凤弟认识此人?”
许夭早已是满嘴苦涩,犹自强笑著:“怎麽可能。那塞外大漠离皇城何止千里万里,我只是好奇心起罢了。”
“我想也是。”月池不禁笑出声来,“我还听说,那黑旗王被关入天牢後终日受酷刑拷打,却连哼都不哼一声,真是条硬汉子啊。不过,皇上对於大漠悍匪为祸边疆是恨之入骨,他迟早躲不过伸头一刀……”
抬眼看了看西照的阳光,月池不由惊呼:“哎呀!今日聊得起劲,过了时辰都没注意,我得赶紧回宫去了!”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许夭支持不住跌坐在榕树下,面色煞白。
沈放……
那个大漠黑旗王,会是你麽?
如果是你……
我该,怎麽办?!
漆黑的夜幕中,一轮冷月,俯视著游走於光明与黑暗间的芸芸众生。
凤栖宫的卧房内,隔了几层纱幔,灯光影影绰绰。
欢爱的余味,犹未散尽。
“皇上今天似乎,不太开心?”
许夭枕著宏拓的肩头,眸光在幽暗中明灭。
宏拓搂紧了他,嘴角轻扯:“歌儿毋需多心,跟歌儿在一起,朕便是开心的了。”
“是不是……朝中有什麽事,惹皇上心烦?”许夭抬起头来,注视著他的面容,“凤歌只是想替皇上分忧,别无他意。”
“歌儿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敏锐了?”宏拓轻抚著他的长发,依旧阖著眼笑道,“朕从来不跟歌儿说朝中的事,就是不想似歌儿这般心地单纯之人,也陷入到世事的纷争中去。朕只希望,朕的歌儿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便好。”
“皇上……”许夭一时语塞,垂首半晌,索性开门见山,“皇上,凤歌今日听宫人说,朝廷抓到了大漠黑旗的匪首下入天牢,这件事可是真的?”
宏拓的神情一怔,张开眼眸看向他:“确有此事。”
“……可否请皇上告知,那匪首的名字?”
宏拓的眼眸微敛,定定看了他数秒,一字一顿地道:“他姓沈,单名一个放字。”
虽然早有准备,亲耳听到那个名字从宏拓的口中说出,许夭还是打了个寒噤。
“恕凤歌斗胆,皇上可是打算……要他的命?”
宏拓索性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怎麽,你认识此人?”
“……是。”
许夭双膝跪在床上,任由如瀑黑发披垂了面容。
“凤歌不想隐瞒皇上。六年前,凤歌只身前来天都,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之时,是沈放救了凤歌一命。”
沈默片刻,宏拓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却隐隐带著寒意:“当年他救过你,所以今日你也想求朕,饶他不死?”
许夭深深叩首,用身体语言做出了回答。
房中,只剩下死一般的沈寂。
一股从未有过的肃杀气氛,悄然在床帏中蔓延。
虽然彼此的身体只隔了数寸,却似远隔了千山万水。
许夭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爱的男子,是掌握著生杀大权,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一国之君。
冷汗似小虫般慢慢爬过许夭的脊背。当他跪得浑身僵直,胸口也一点点冰凉下去之时,宏拓的声音不带起伏地响起。
“只要他说出朕想要的,朕可以,恕他的死罪。”
歌殇 第三十六集 诀别
夏季的阳光灼热难耐,照得户外一片明晃晃的白,天牢中却阴暗潮冷。
隐隐的霉味和血腥味交织,混合著令人欲呕的腐臭,在幽闭的狭长通道中徘徊不去。
封闭的重犯囚室内,高悬壁上的油灯释放出微弱的光芒,投映著阳光照射不进的方寸之地。
年轻男子闭目倚靠在冰冷的牢壁上。残破的囚服下露出血迹斑斑的强健身躯,身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新伤与旧伤重重交叠,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抵著牢壁的及肩黑发粗硬蓬乱,伤痕累累的赤铜色脸庞上,线条坚毅的唇紧抿。
听到过道上传来的隐隐脚步声,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每日的过堂不过是将酷刑在身上逐一演练一遍,今日,又会使出什麽新花招?
“打开牢门!”威严的声音响起。
沈重的石门轰然开启,挟进了一股冷风。
沈放头也不抬,只是挪动了下长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伴随著他的动作,粗重的铁链与石地摩擦,当啷作响。
“逆贼,今日凤望首来看你,休得无礼。”
沈放眉梢一动,睁开了眼睛。
牢房门口立著个一袭白衣的绝美身影,仿佛一道阳光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令世界骤然变得明媚生动起来。
三个强壮狱卒拽起沈放高大的身躯牢牢锁在了囚室角落的铁柱上。沈放只是任由他们动作,目光执著如故。
许夭回头与狱官低语了几句,狱官即命狱卒们退了出去,关上了牢门。
目不转睛地望著留在门内的人,沈放的面色说不出是喜是悲。半晌,他将头仰靠著身後的铁柱,轻扯嘴角:“你又何必,专程来瞧我的狼狈相。”
许夭没有答话,只是拧紧眉头看著他重镣锁身、遍体鳞伤的模样,喉头一阵抽搐。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回来天都?”许夭走至他的身前,“你明知朝廷重金悬赏你的脑袋,为何还一次次置危险於不顾?!”
沈放阖了眼眸,自嘲地一笑,唇上干裂的血纹愈发深刻:“听说那天壑第一阉伶已经离开乐坊,虽然他说过不愿再见我,但我没法似他那般绝情。我定要找出他的下落,便是龙潭虎穴,也照闯不误。”
“便是找著了,又能怎样?!”
“他若在受苦,我便是拼上一条命,也要带他走。他若是过得快乐,偷偷看他一眼,我便回我的大漠,从此死心。”沈放似在回答他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
“……天下从没见过你这等痴人!你这样做,值得吗?!”许夭紧紧抓著他的双臂,声音嘶厉。
“我说值得,便值得。”沈放看向他,神情平静,“一句话,是我自作多情,自讨苦吃,与旁人无干。”
许夭怔忡片刻,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泪水却已滚落面颊。
沈放被他打偏了头,顿了数秒,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便是这样,也好过你对我不理不睬。”
“你是要亲手把自己送入黄泉,再让我一生一世受良心折磨,这样就满意了?”许夭的声音哽咽。
“我本没想到你会来。”沈放深深凝视著他,语气柔和,“换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又何苦,巴巴地来趟这滩混水?”
许夭的手指轻抚他刚被自己打过的脸颊,泪流满面:“因为,我不想你死!沈放,只要你活著,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沈放闻言不禁动容:“夭,别哭!每次见到你落泪,我就心痛得厉害。死其实并没有那麽可怕,似我这等浴血沙场之人,早已准备好了随时赴死。”
“不……沈放,你听我说!皇上已经亲口答应了我,只要你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并立誓永世不再与朝廷为敌,他便赦免你的死罪!”
沈放的瞳孔剧烈收缩,半晌,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难怪皇帝会这麽大方,让心上人跟我独处一室,原来是派你当说客来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皇上原先并不知道我们相识,今日准许我见你,已是法外开恩!”许夭的神情急切,“沈放,我真不明白,你的生命难道不比其余的那些更重要麽?!只有活著,你才有可能东山再起,才有可能……”
“在我们大漠,有一种骄傲坚忍的动物。”
沈放突然打断了他,语气低沈。
“这种动物叫做沙漠狼。它们嗅觉灵敏,善於追踪,为了捕捉猎物,它们可以数日不吃不喝,忍受骄阳的炙烤和风沙的狂暴。我曾经捉到过一只年幼的沙漠狼,用铁链套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栓在大帐外。那天临睡前,饥渴难耐的它消灭了我留下的食物和水,我很是放心,以为要驯服它是指日可待。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它浑身是血地倒在帐外。沙地上,留下了它细细密密的血足印,一圈叠著一圈。整整一个夜晚,这匹尚未成年的小狼不停地奔跑,想要挣脱这屈辱的束缚,直到最後,那根细铁链生生勒断了它的脖颈。”
注视著许夭震惊的神情,沈放的眼眸幽深:“丧失尊严和自由,在它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事。对於大漠中的男儿来说,也是如此。所以,你也不用再费口舌。”
棕褐色的眸中绽出灼灼光芒,沈放缓慢却坚决地补充:“回去告诉你的皇帝,与其让我屈辱地活著,不如给我个痛快!千刀万剐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尽管来吧!”
这句话震得许夭的耳朵嗡嗡作响。呆呆地看著他坚毅俊朗的面庞,胸口已经痛得无法呼吸。
多年前照亮自己的那缕阳光,就要永远消逝。自己伸出手去挽留,却眼睁睁地看著它从指缝间消散,随著那些舞动的尘埃一起没入黑暗,不带一丝眷恋。
“……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许夭的声音低不可闻。
囚室内一片死寂,只余下沈放略显沈重的呼吸声。
“夭。最後求你件事。”
沈放的声音低沈地响起。
“什麽?”
抬了头,许夭的眸光闪动。
深深凝视著他,沈放笑了,笑意温柔:“我好想……吻你。”
泪水滚落的瞬间,许夭主动拥住他,亲吻了他皴裂的唇。
沈放,我欠你的,这辈子已还不清。
原谅我,这颗心已被那个人占据,无法给予你更多。
就让这个吻,作为最後的……诀别吧。
两人的唇舌辗转厮磨,抵死缠绵。
沈放的唇还是一样地温暖,似乎能触探到体内蕴含著的无限力量。这样一具青春勃发的躯体,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半截破碎的啜泣封堵在许夭喉中。抱紧了沈放,似要将那最後的温暖铭刻在心。
咸腥咸涩的滋味,丝丝缕缕在纠缠的舌尖蔓延。
唇上的伤口破了,沈放浑然不觉。
那一点咸腥,渐渐浓郁。
源源不断的泪水自许夭紧闭的眸中涌出,沾湿了两人的面颊。
歌殇 第三十七集 惊雷 [上]
後花园中,粉荷随风摇曳。水面荡漾出层叠的波纹,倒映著池边人凝神静思的身影。
许夭独自坐在荷花池旁的石椅上,秀眉深锁,眸中似望著什麽,又似什麽都没瞧见。
三日前,将沈放的答复尽可能平和地转告皇上後,皇上只是“嗯”了一声。但从那双敛起的墨眸中透出的森森寒意,还是令自己心惊。
拓……
从那刻开始,抑或是更早?你我之间,有什麽被改变了。
虽然缄口不提此事,虽然共枕时你依然将我紧拥,我依然贪恋你怀抱的热度,彼此却都心知肚明,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或许,无论那个人出现与否,你我的结局早已注定。
自踏入宫门的那一日起,不敢奢望长久,只是渴念著与你相守,多一时,是一时。
再过多久,你便会将我彻底厌弃?
两年,一年,抑或更短?
“奴婢,拜见风望首!”
清亮的女音突然响起。许夭回头一看,月池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後不远处。
“月姐!”许夭收起思绪,嘴角轻扬,“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我已经站了好半天啦,你都没发现。”月池含笑走到他身旁,“几日没见了,怎麽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什麽。”许夭微笑著,再度望向荷花池,“只是,一时想起了些事。”
月池瞧了他片刻,神情有些踌躇:“听说……你去天牢见了那黑旗王?”
许夭一怔,摇头笑道:“月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月池在他附近坐下,转头看那张俊美不可方物的面容。许夭的神情看似平静,眉梢间却荡漾著一层隐隐的阴郁。
“我也听说,黑旗王拒绝了你的劝降。”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月池的语气中有种陌生的情绪,“如果是我的话,也决不会向朝廷低头。”
此言一出,许夭不免惊愕,与她目光相接。
“你真的以为,黑旗王若向朝廷屈服,皇上就不会杀他麽?”
“你这话……什麽意思?”
月池摇了摇头:“凤弟啊,你把一切都看得太过简单。皇上之所以现在不砍他的脑袋,是因为还没有拿到想要的。若是那黑旗王说出一切,只会死得更快!更何况……”她斜睨了许夭一眼,似笑非笑,“你以为,那天牢的墙真是密不透风的麽?皇上如何能容忍,有人跟自己抢心爱的东西?就算那人只是想一想,都够他掉十次脑袋的!”
许夭的脸颊立时绯红一片,整个人却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这麽说,那日天牢中发生的一切,皇上早就知道了?!
犹自抱著一丝希望,许夭冲口而出:“可是皇上亲口答应过我,若是那人臣服,可以饶他不死!”
“哈哈!”月池低笑出声,冷冷地回答,“皇帝就是一言九鼎的麽?你可曾真正见到过,皇上的另一面?”
许夭已说不出话,只是吃惊地瞪著她。
月池的神情似换了一个人,声音也愈发阴冷:“当朝皇帝仍是宏拓太子的时候,他行过多少天理不容之事?杀死自己的血脉兄弟,篡夺太子之位;在自己父皇的药中下毒,好让他早日归天;背信弃义,残害忠良……”
“闭嘴!你到底是什麽人?!”许夭霍地站了起来。
“我是什麽人,其实并不重要。”月池微微笑著,“我只不过想让你看清,自己所爱的,究竟是什麽样的人。”
许夭攒紧了拳头,半晌垂首道:“历朝历代的皇位下,有哪个不是铺满了累累尸骸?又有哪个皇帝双手是干净的?降生在这深宫险恶之地,不为刀俎,则成鱼肉。只要……他如今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过去的一切,又何需再提。”
“你果真是一心向著他,是非不分啊。”月池笑意嫣然,缓缓站起身来。
行至许夭身侧,她的目光骤然凌厉:“但是,当今的皇帝,当年的宏拓太子查封天下闻名的乐阳乐坊,并将坊主徐添下入大牢,令他死不瞑目,这桩事……也不需再提麽?”
“你说什麽?!你……你再说一遍!”
许夭瞠目瞪著她,面上血色尽失。
月池从容不迫地开口:“八年前,乐阳、天颐和歆香并立为天都三大乐坊。但世人如何知晓,那天颐乐坊,真正的幕後主子便是,太子欧阳宏拓?要知道,在酒醉情热之余,套出些达官要员们的真心话来,并不是什麽难事。那天颐坊坊主张合德,多年来正是借欢场搜集多方情报,供太子掌控全局。後来,那乐阳乐坊风头日盛,大大影响了天颐坊的生意,惊动了宏拓太子。太子便一不做二不休,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乐阳乐坊连根拔除。本来啊,太子也要对歆香乐坊动手的,只因当时歆香的後台是卢丞相,一时撼动不得,方才作罢。不过,既然碍了宏拓太子的法眼,那歆香坊如同乐阳坊一样,终究没能逃过厄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