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压轴戏,就是许夭的登台献歌。
今夜,许夭身著浅蓝色的沐月丝袍,长发随意地束在腰後。他一步上乐台,就如皓月当空,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见此情景,刘皇後抿紧了嫣唇,神情一时有些发僵。
许夭的目光盈盈扫过场内众人,最後落在了宏拓的脸上,四目相交间,缱绻笑意自彼此的唇角漾开。
好久没有在正式场合开腔了,当那熟悉动人的歌声自喉间倾泻而出,许夭也不免有些沈醉。
悠扬的乐音中,许夭似乎觉得,一束与众不同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束目光却十分特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泰然自若地演绎完整首歌,许夭在热烈的掌声中步下场去,却发觉那束目光依旧执著。落座之前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见高悬的宫灯下,後方的乐班成员中,有一个身著黄衫、样貌憨实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
那人的眉眼,竟是似曾相识。
许夭的心下一咯登,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突然遍体生寒。
那圆圆的脸庞,浓眉大眼,虽然早已脱了稚气,但是五官轮廓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个年轻人,显然就是当年自己被囚禁於胡峰县时唯一的朋友,那位名唤何禾的少年!
歌殇 第三十三集 刀俎
夜深时分,庆典散场了。乐班子成员扛著各式道具,兴奋不已地一边闲扯今日的见闻,一边鱼贯出了西华门。心事重重的何禾则拎著个铃鼓,独自走在最後。
肩头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何禾回过头去,眼前霎时一黑。
恢复神智的时候,已是在一间灯光幽暗的厢房内。何禾睁开眼睛,首先瞧见的是内室门前轻轻晃动的珠帘,帘後似乎有人。
脑袋仍有点晕,何禾双手撑地坐了起来,迎面对上了一张俏丽的容颜。那是个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身似扶柳,一双眼眸亮过天上星辰。
“你醒啦!”女子的声音也柔柔绵绵地,甚是好听。
“这位大姐,我是在哪啊?”面前的美人儿让何禾惊惶的心情稍安。
“你还在後宫之中。”女子笑意盈盈,“之所以留你下来,是要问你些事儿,问完了自然会让你走。”
何禾脸色一变,突然蹿起身来拔腿就跑。
右手刚触及门闩,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袖刀已横在了他的脖颈上。何禾脸都白了,老老实实就地蹲下,女子这才收起了袖刀。
“大姐,饶了我吧!”何禾捣蒜似地磕著响头,“我今日看那东西落在地上,一时起了贪念,想偷偷拿回去送给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你快拿去吧,我再也不敢了!”他边说边哭丧著脸在衣袋中掏了半晌,竟摸出了一支镶著蔷薇花的精致银发钗。
女子看了一眼,失笑嗔道:“这不知是宫内哪个侍女掉的东西,我要来作甚!”
“不是为这?那大姐找我,到底为啥子?”何禾兀自举著那发钗,还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要问你的事是……”女子面色一沈,声音也跟著清冷起来,“今夜最後上场献歌的那男子,你可认得?”
何禾僵住了,眨了半天眼睛,咧嘴道:“大姐说笑了啊。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我这种村野莽夫怎麽可能认得。”
女子逼视著他的脸庞,眼神咄咄:“若不是,方才你为何死死盯著他不放?”
“大姐啊,我长这麽大就没见过那样美的人,所以忍不住多看两眼,哪知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
“闭嘴!”女子敲了他的头壳一下,厉声道,“还是我来启发启发你的记性吧!六年前,你爹总是带你去给胡峰县的阎三送饭,你可想起来了?”
“阎三?这名字忒熟哇……”何禾边咧嘴边揉著脑袋,“噢,我想起来了,当年是有给他送过饭!但送饭又不犯法,那阎三既是个地痞无赖,我们这等弱小百姓哪敢不听他的话……”
“少给我打岔!”女子柳眉倒竖,“在阎三家中,你敢说从没见过今夜这人?当年他还是个与你一般大的少年,被阎三娈禁著,似他这麽美的人,你不可能忘得了吧?!”
何禾只是摇头:“每次送饭都是我爹自己进去的,我在门外候著,啥都没瞧见。”
“别以为你爹已经归天,你一口一个‘没瞧见’,就可以替那徐衡遮著掩著。他犯下的可是杀头死罪,你若一昧袒护,必将以同罪论处!”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何禾的脸色愈发惨白,但仍笃定地摇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大姐再问,我也是这句话。”
珠帘发出了一阵躁动,愠怒的女音冷冷传出:“月池,别再跟他废话!”
月池眼神一凛,柳叶刀瞬间压在了何禾颈上,隐隐渗出了红丝:“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刀尖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沁入心底,何禾面无人色地微颤,腰杆却挺得笔直。
月池瞧了他半晌,冷然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以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你可曾为你那未过门的媳妇考虑过?我想想,她叫什麽来著?噢,阿秀是吧……她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哇,听说还做得一手好菜,你就舍得,让她一家人做你的陪葬?”
何禾瞠目瞪著她,惊惶不已:“那件事,那件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池轻笑出声,嫣然道:“放心吧,那麽无辜的女孩儿,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乖乖地说出实话,不但她不会有事,你二人还可以得到黄金千两,作为成婚的贺礼哦!”
何禾闻言一愣,颓然坐在了地上。半晌拿衣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声如蚊蚋:“那容我……再想想吧。”
月池面上一喜,暗自舒了口气。
正待继续追问,何禾忽然闷哼一声,软绵绵歪倒在她的脚边。
“什麽人?!”
月池箭一般掠出门外,却见月光下树影婆娑,四周一片寂静。
门前的两名侍卫兀自瞪著眼,动弹不得,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
这两人平素身手不弱,今夜竟然如此轻易便中了招,月池不由秀眉紧拧。
待她返回厢房,刘皇後已走出了内室。
“怎麽回事?”刘皇後蹙眉踢了踢地上声息全无的人。
月池没有吭声,俯下身去自何禾的背心处拔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由三片状如羽毛的银叶子组成,甚是精巧别致,银色的叶身和著暗红色血渍,泛著冷冷的光。
月池倒吸了一口气:“断魂翎,这是御前护使的随身暗器!”
面色灰白地与她对视半晌,刘皇後黯然道:“这样看来,皇上早就知道那阉伶的事了……”
庆典结束後,许夭先行回到了凤栖宫。
屏退了一众宫女太监,他枯坐窗前,对著一轮冷月发呆。
月影中再度浮现出何禾难以置信的眼神。显然,何禾并没有料到会在这宫中遇见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
心头却隐隐觉得,今日何禾的出现,并非偶然。
寻思了半晌,许夭在房内来回踱著步,面色愈发凝重。
从未有过的惶恐,点点滴滴自胸口蔓延。
最怕的不是当年的血案曝光,而是,因此要失去对自己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没有宏拓的漫漫长夜……那样的黑暗孤寂,想一想就催人发狂。
百般煎熬地等待中,却迟迟不见宏拓归来。正以为今夜他不会来了,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许夭双膝跪地,注视著迈入房内的俊逸身影,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
“皇上!”
歌殇 第三十四集 化劫
宏拓的星眸中掠过一丝异光,嘴角轻扯:“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歌儿何必行此大礼?”
“皇上……”
低唤一声,许夭忽然情难自禁,扑上前去紧紧搂著他不放。满腔的眷恋几乎要将许夭淹没,生怕一松手,这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宏拓与他静静相拥,手掌亦抚慰地轻拍他的背。
鼻尖满溢宏拓的气息,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此令人安心,许夭的心头却酸楚难抑。
拓……
不管明日如何,我不会忘记,曾经倾心相许的时光。
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彼此,凤歌此生,无悔。
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许夭垂首跪下,语气已带了决绝:“皇上,凤歌有一事,要向皇上奏明。”
宏拓的眉梢微扬,在他身旁的软榻坐下:“什麽重要的事,非得跪著说话?”
“这件事,是关於我的过去……”许夭深深吸了口气,只待将那些拥堵喉中的话一吐为快,至於後果如何,自己已决定坦然承受。
“慢。”宏拓出声喝止了他。
许夭有些愕然。宏拓用手指勾起了他的下颌,直视他的眼眸:“歌儿,朕可曾问过你的过去?有些事,朕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告诉朕。”
“可是,皇上……”
宏拓轻扯嘴角,笑意温柔:“不管你的过去怎样,朕一概不予追究。谁没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朕关心的只是,朕的歌儿今後过得好不好,活得开不开心。”
定定地看著他,许夭的眼眶已经潮润。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颇有种重获新生的狂喜。
将头伏在他的膝上,任由泪水滑落面颊:“皇上,你待凤歌,实在太好……”
宏拓微笑不语,只是轻抚他的柔发。
待他完全平静下来,宏拓低声道:“朕也有件事,今日必须先跟歌儿言明。”
许夭抬起了头:“凤歌在听。”
“歌儿应该知道,朕对你的心意。朕也希望与歌儿夜夜厮守,但这後宫并不太平,独享专宠只会令你成为众矢之的。需知,暗箭难防,後患无穷。朕考虑再三,今後怕是不能再率性而为、长宿此处。”
“皇上的一片苦心,凤歌明了。”许夭的眸中波澜起伏,“更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膝下岂能无子嗣?延续皇脉才是头等大事。在这点上,凤歌……终是无法取代女子的。”
“歌儿深明大义,不枉朕这麽疼你。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委屈了你。”
“皇上毋需多虑,只要皇上心里有我,凤歌已经知足了!”深深凝视著宏拓,墨眸已蒙上了一层雾气。
宏拓疼惜地拥他入怀,以吻封缄。
自那夜开始,宏拓留宿凤栖宫的次数果然大大减少,与之相反,送往凤栖宫的各式物品日渐多了起来。西至孚罗的珠宝、首饰、珍奇,东至夷汶的茶叶、丝绸、瓷器,应有尽有。许夭曾多次面请皇上,东西已多得用不完,但是新的礼物还是隔三岔五地出现,甚至包括了一只伶俐乖巧的红嘴八哥。日子久了,许夭倒也习惯了宏拓这种表明心迹的方式。
眼见皇帝不再专宠许夭,亦或是得了皇帝的警告,刘皇後果真再没找过许夭的麻烦。平日里,许夭窝在凤栖宫中弹琴、唱歌、看书,教八哥儿说说话,觉得闷了便去後花园里转转,偶尔还有人陪著下下棋,日子倒也闲适清静。
白天的寂寞尚可忍受,最难熬的莫过於夜晚。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冬夜,许夭睁眼对著一轮冷月,手中攫著挂在胸前的龙涎玉,任它在掌中化作温热。戴在身上久了,那块美玉越发晶莹透亮,银色游龙呼之欲出。它似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旦摘下,反倒令许夭怅然若失。渐渐地,许夭学会了在它隐隐幽香的陪伴中,辗转入眠。
日子便在月升月落中悄然消逝。
一晃,春季已经来临。
许夭穿著一袭淡素丝袍,独自徜徉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
後花园中已是百花盛开,扑面春风裹挟著淡淡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信步走过青花石铺就的小径,冷不防假山後转出了一名紫衣宫女,正好与许夭撞个满怀,青涩涩的果子滚了一地。
“哎哟!”
那女子娇呼一声,待看清来人,慌忙垂首跪下:“奴婢冲撞了凤望首,请望首恕罪!”
“不妨事,起来吧。”
“谢凤望首!”女子盈盈起身,粉颊上已是一片嫣红。
看清她的容貌,许夭不由一怔:“你……”
“奴婢脸上有什麽不对麽?”女子眨了眨眼睛,忙掏出手绢轻拭面颊。
“不。”许夭的神情有些恍惚,“只是你,好像一个人。”
女子低垂了头,突然一抿嘴角,眉眼弯弯:“恕奴婢直言,若不是身在後宫之中,奴婢还以为是遇到了哪个登徒子,要同奴婢搭讪呢。”
醒过神来,许夭轻笑摇头,不由对这个率真可爱的女子顿生好感。
越看越觉得,她浅笑嫣然的样子与那个人颇为神似,就连眉眼轮廓,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莫非,她与那人真有什麽渊源?
许夭心念一动,却听那女子低呼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娘娘正等著奴婢呢,去晚了又要挨骂了。”随即俯下身去将散落脚边的青果一一捡回篮中。
“怎麽,你是皇後宫内的人?”
“正是。”女子笑意盈盈,“娘娘有孕在身,嘴馋得很呐,这不,一大早便催著奴婢来摘园子里的青李子。”
“皇後娘娘有喜了?”许夭闻言一惊。
“是啊!昨天赵太医才来瞧过,说是娘娘怀了2个月的身孕。估计再过半日,喜讯就要传遍全宫了吧!”
“那还真是可喜可贺……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许夭的神情平静,语气中却透著隐隐忧伤。
女子瞧了他一眼,眸中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瞬间消逝。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唤作月池!”女子巧笑倩兮,盈盈施了个礼,“下次见面,凤望首可要记得我的名字哦!恕奴婢先行告退!”
月……池?
许夭心下默念,看著她轻盈离去的身影,嘴角不禁浮起了笑意。
歌殇 第三十五集 风起
当日入夜。
凤栖宫内灯火通明,摇曳的宫灯下,大红宫门徐徐合拢。
踏进门来的宏拓一把扶起正欲跪下施礼的许夭,拥入怀中。
“皇上!”
伏在他的肩头,许夭眸光涌动,声音情不自禁地轻颤:“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歌儿……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宏拓在他的耳畔低语。
“听闻皇後娘娘有了身孕,凤歌打心眼里为皇上高兴,上次去空明寺许的愿果然灵验。对於天壑国来说,这也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啊。”
耳鬓厮磨片刻,宏拓勾起了他的下颌,星眸微敛:“几日不见,朕的歌儿又瘦了。”
许夭不由心头一酸:“……只要为了皇上,一切都值得。”
宏拓再度拥他入怀,语气饱含宠溺。
“今後,朕会尽量多陪陪歌儿,把欠你的加倍还回来。”
“嗯!”许夭轻轻点了点头,满心欢喜。
自那日後,宏拓果然常常留宿凤栖宫中。他的出现似驱走了料峭春寒,令许夭的世界再度阳光明媚。
白天宏拓在殿上治理朝政,许夭便延续了昔日的习惯,中午小憩後便独自去後花园散步。期间他又遇到了那位叫做月池的宫女数次,两人渐渐熟稔了起来。
月池不急著回东宫的时候,两人便在园子里闲坐片刻。许夭始终挂念著月池和那个人相像之事,曾经问过她家中可有兄长,月池却笑著说自己是个孤儿,无亲无故,幸得元帅府的厨娘收养,自小在府中做婢女。直到璧君小姐封了皇後,方招她入宫随侍。
这女子竟然有著与自己相似的身世,同命相怜之际,许夭更是觉得她亲近。从小到大,许夭跟女性打的交道就不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开朗直爽的女子。一问年龄方知,她比自己还大两岁。私下里两人便放下宫规以姐弟相称,言语间甚是投契。
月池的见识颇广,除了昔日在宫外的种种见闻,提起皇宫内大大小小的事也是头头是道。
“月姐怎麽会知道这麽多?”许夭惊诧不已。
“宫内的事,只要你想知道,自然有的是办法。”月池的笑容很是神秘。
许夭见状也不再追问,心道她必是在宫内待得久了,平时常和相熟的宫女、太监聊聊闲,才会如此消息灵通。
又过了两月,夏日悄然来临。
园子里的荷花开了,阳光下,深深浅浅的荷叶一层层平铺在水面上,透亮的绿映衬著娇豔的粉荷,在碧粼粼的水波上随风轻荡。
骄阳似火的下午,百年榕树的荫庇下。许夭和月池背倚著假山,一边欣赏著动人湖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
“……听说,前日早朝的时候可热闹了!刘轶将军立了新功,皇上龙颜大悦,还当廷给了他封赏呢。”提及此事,月池不禁两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