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仿佛撼天惊雷,狠狠劈在许夭的胸口,耳中一片轰鸣。
跌坐在石椅上,许夭嘶声道:“你……撒……谎。”
“撒谎於我又有什麽好处?”月池低低笑著,“若不是当年太子派刘轶将军去查抄乐阳乐坊,刘将军在一日酒後失言吐露真相,我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斜睨著他,月池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若还是不信,你可以当面去问皇上。我早就没什麽好怕的,生无可念,横竖不过伸头一刀。”
听她说了狠话,许夭身体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眼前的世界渐渐交叠,化作无尽黑暗。许夭勉力撑住了石椅,方才没有倒下去。
手指紧紧抓著椅背,指关节已经泛青,嘴唇仍在下意识地翕动著: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他怎麽可能是我的仇人?
我怎麽可能会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
为他伤神为他痴狂为他失魂落魄,被他耍得团团转却仍不自知?!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啊哈哈……
啊哈哈哈哈!!!
歌殇 第三十八集 惊雷 [下]
宏拓迈进房内的时候,跪在地上的许夭蓦然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容上,一对纯澈的眼瞳亮得慑人。
宏拓有些惊诧,微笑著走上前来:“今日歌儿见到朕,怎麽是这样一副表情?”
许夭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宏拓失笑道:“到底是怎麽了?是谁招惹朕的歌儿了?”
背对著他,许夭的声音幽幽响起。
“皇上,凤歌问你件事,望你不要瞒我。”
不顾他的抗拒,宏拓揽著他的腰在床上坐下,宠溺地在他耳畔低语:“朕什麽时候瞒过你了?”
许夭的身体越发僵直,咬了咬牙:“我只问皇上一句。……当年,家父的乐阳乐坊是不是你下令查封的?”
宏拓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回答:“这话从何说起?歌儿又不是不知,乐阳乐坊是因为歆香坊的缘故才被官府查封的。朕不是帮你报仇了麽?”
“说乐阳坊是被歆香坊所害,至始至终都是张坊主的一面之词。而皇上,你是他的幕後主子!”
“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宏拓的眼眸微微敛起,面色不悦,“旁人讲的你就信,朕的话你反而不信?”
“是谁告诉我的无关紧要。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许夭回身逼视他的面容,一字一顿。
默默对视了一会,宏拓轻扯嘴角:“歌儿既不信朕,又为何要问?朕若说不是,你不还是不信?”
“我只是……不敢相信。”
颤声说完,许夭的泪已涌出。
宏拓疼惜地将他拥入怀中,喃喃低语:“歌儿……朕要如何做,方能让你相信?”
“皇上纵有千百种办法叫凤歌相信,但事实究竟如何,苍天有眼!!!”
这句话令宏拓全身一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著嘈杂的脚步声。
李公公变了调的声音响起:“皇上,皇上……奴才有急事要启禀皇上!”
宏拓放开许夭,坐正了身体:“进来吧!”
房门刚打开,便见李公公双膝跪地爬进房来,满脸悲色:“皇上啊,出大事了!”
“怎麽回事?”宏拓眉头微蹙。
李公公伏地不起,哀声道:“启禀皇上,皇後娘娘,娘娘她……小产了,至今昏迷不醒啊!”
闻听此言,许夭也不禁颜面变色。
宏拓霍地站了起来:“摆驾!”
宏拓匆匆离开之後,许夭索性也让李公公备了软轿,自己前往东宫一探究竟。
刚至东宫门口,但见一片灯火通明,宫女、太监穿梭期间,人人的神情惶恐不安。
下了软轿行入宫门,恰好有数名太监迎上前来。为首的一人许夭认得,是唤作小李子的东宫主事。
“凤望首……”小李子急急地躬身施礼,“皇上也刚到宫中不久,奴才这就去启禀……”
“不用惊扰皇上。”许夭打断了他,“我只是过来看看。娘娘她怎样了?”
“娘娘大出血,怎麽都止不住哇。”小李子的神情悲戚,“王御医又开了些方子,这不,小的几个正准备拿药去。”
“那忙你们的去吧!我一会就走。”
静静伫立原地,许夭遥望寝宫花窗,依稀可见穿梭晃动的人影。今晚,该是个不眠之夜。
抬起头来,看向高悬空中的一轮冷月。方才自己所说的话,这麽快就应验了麽?
喉头骤然一阵腥甜,许夭捂住了嘴,急步行至檐角的阴影下,一手扶著廊壁,将胸口的阵阵翻搅强行压下。
驻足良久,方才觉得好过了些。许夭直起腰来,正欲离开,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夹杂著高声怒骂。
那声音甚是熟悉,许夭心下一动,抬眼看去。
只见两名带刀内卫押著个双手反绑的宫装女子,身後是太监总管和一队侍卫,在寝宫的石阶前停下。
“启禀皇上!下毒之人已经抓获!听候皇上处置!”内卫朗声奏报。
寝宫的门应声而开。
宫灯的映照下,宏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满面寒霜。
许夭下意识地朝廊壁阴影中退了退。
内卫喝令那女子跪下,女子坚决不跪,直至侍卫一脚踹下。
堪堪歪倒在台阶上,女子兀自仰著头怒视宏拓,背影倔强。
许夭的手心愈发冰凉。
那声音,那身影,分明就是下午方在後花园中见过的,月池!
一旁的太监总管忍不住斥道:“贱婢!平日娘娘待你如同姐妹,你怎麽狠心对她下此毒手!”
月池冷笑一声:“今日这劫,她若是躲得过,算她福大命大;若是躲不过,我们姐妹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俯视著这毫无惧色的女子,宏拓的怒意渐渐转化为惊诧,眼眸微敛:“如果朕没有看错,你的本名,应该是姓薛吧?”
“狗皇帝,算你还有点眼力!”月池笑出声来,“我正是前朝太傅薛敬文的女儿,薛庭玉!”
宏拓默然半晌,沈声道:“你跟你的哥哥,长得可真像……”
许夭心下更是一惊。一直觉得月池跟一个人十分肖似,那个人,便是蓝翎。现在听宏拓此言,难道……月池真的是,蓝的妹妹?!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又逼死了我的哥哥,此仇不报,我薛庭玉有何面目苟活於世?”月池的语气凛然。
什麽?
她方才说什麽?
蓝……死了?!
许夭大张了嘴,只觉得满天的星光当头压下,一阵急怒攻心,砰然倒地。
立时有侍卫赶来查看。
“皇上,是,是凤望首!”
宏拓大步奔了过来,一把拥许夭入怀,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传太医!”宏拓大吼出声。
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两旁的太监战战兢兢一拥而上,扶了许夭进侧房去了。
“哈哈,哈哈哈……”
冷眼旁观的月池爆发出阵阵惬意大笑。
瞪视著月池,宏拓面色冰寒:“贱人,是你把那些事告诉他的?”
“不错!我就是要让凤歌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虽然凭我的本事杀不了你,也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让你爱无所爱,众叛亲离,活著比死了更难受!哈哈哈哈!”
在她凄厉的笑声中,皇帝的神情却已恢复如常。
“拖下去,砍了。”
背转身去,宏拓冷冷地开口。
“哥哥啊,今日是你的忌日,庭玉终於得偿所愿,庭玉这就下去陪你了!”月池仰天长笑,泪流满面。
这声高喊令宏拓的脚步滞了滞。
闭了眼眸,薄唇微启。
“你的哥哥并没有死。朕就算有负天下人,却总算……对得起他。”
这句低语,除了落满台阶的清冷月光,无人听见。
(上部完)
歌殇 第三十九集 纠缠 [上]
好黑,好冷……
为什麽不点灯?
空气中飘荡著隐隐酒气,渐重。
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许夭努力睁大了眼。
面前出现面目狰狞的猥琐大汉,两手高举著皮绳,那皮绳的另一端,正牢牢栓住了自己的脖颈。
“你哪儿也去不了啦!哈哈哈!”对方狞笑著,眼角嘴角同时渗出鲜血,蓦地拽动绳索。
心下骇然,身体被拽得前扑,伏在了石地上。
冰冷丝丝入沁,抬起头来,面前只是一团诡异的黑雾。
脖子上桎梏的感觉,丝毫未减。
大张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绝望的湿意,漫过眼眶。
曾经以为,早已将一切噩梦与痛苦,深锁。
极尽所能,让自己活出尊严,如正常人一般。
却原来,皆是雾里看花。
这座将自己禁锢的黑屋,从来不曾消失。
透过层层浓雾,渐渐有声音传至。
是谁,在笑?
又是谁,在唱?
咿咿呀呀?
“衡儿!”语气即熟悉又陌生。
……父亲?!是你麽?
“衡儿,来日,你一定要成为天壑第一阉伶!”
父亲,我做到了!
可是,告诉我,如今的我,又是为了什麽而活?!
……
“……你的情感是宝贵无价的,最值得珍视的是你自己,你能仰仗的,也只有你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靠!”
蓝!
你走得匆匆,连个背影都不曾留下。
你是否已喝了孟婆汤,将一切爱与仇,抛诸脑後?
那支玉笛,我从不离身。
奈何桥上,当那笛音响起……
能否再见,你的身影?
……
“回去告诉你的皇帝,与其让我屈辱地活著,不如给我个痛快!千刀万剐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尽管来吧!”
沈放!
好想看看,你眼中的大漠,是如何雄浑壮丽……
前方渐行渐远,淹没在风沙中的背影,可是你?
黄泉路上一个人走,一定很寂寞。
我已倦了,想休息了。
沈放……
等著我。
“已经九日了,他为什麽没醒?”宏拓怒容满面,“这帮无能庸医,给朕统统拉出去砍了!”
龙床旁,三名御医早已吓瘫在地上。
“请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一众太监、内侍黑压压跪了一地,哀声一片。
“皇上!”年纪较长的赵御医老泪纵横,“凤望首贵体已无大碍,只是他被心魔所困,沈湎於梦魇,故医药不能即刻奏效!或许,或许再过些时日,他便会自行醒转……望皇上念在尔等多年来尽心侍奉的份上,多加宽限,以观後效啊!”
宏拓一掌击在桌案上,震得众人瑟瑟发抖。半晌,他背身而立,垂首道:“你们都出去吧。”
“遵旨!”众人如获大赦,齐齐躬身退出房内。
房门掩上之後,宏拓在床侧坐下。
床榻上那张绝美的容颜苍白安详,呼吸平稳,就像睡过了时辰,随时会醒来一般。然而数日来,他就一直这麽静静地躺著,维持著同样的姿势,连睫毛都不曾动过一次。
“歌儿……朕该如何做?”
月华透过窗格倾泻而下,映照著宏拓低语的面容。短短数日,皇帝原本丰神俊朗的面庞似憔悴了许多,眼帘透著隐隐的青灰。
“当年,朕想整垮的只是乐阳乐坊,时隔一年,朕刚签下文书赦免乐阳坊坊主徐添等人,便得知他已在牢中自尽。朕如何能告诉你真相?”
宏拓的手指轻抚著床上之人血色淡薄的唇。
“歌儿,自相识以来,再无人让朕如此费尽心思……朕所做的一切,只为了留下你。”
手指缓缓上行,停留在那俊秀的眉眼上,轻轻描画出眉的轮廓。
“九天了,你当真恨朕至此,不愿睁开眼睛?”
语气中难掩痛楚。床上的人却依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默然良久,宏拓终长身而立,垂首离去。
自许夭昏迷不醒後,宏拓便将他由凤栖宫移至皇帝寝宫,每日除了早朝议事、批阅奏折,便是将自己关在许夭房中,一待数个时辰。离开的时候,总是眉头深锁,满面含霜。
这段时日来,太监宫女们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闪失,便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平白丢了性命。
那刘皇後虽经全力救治捡回了一条命,至今卧床不起,宏拓却连东宫的门都不曾迈入一步。两相比较,更是令众宫人唏嘘不已。
赵御医依旧日日为许夭把脉,却不敢多言,只是给许夭服的药量逐渐减少,药品也由治病清神转为以调理为主。宏拓也不再过问他的病情,只是有时睡到半夜便会惊起,匆匆赶入许夭房中,直到天光放亮方才离开。
到了最後,宏拓索性搬来侧厢房与许夭共枕。众人虽担心与病人同眠於龙体不利,却无人敢吭声。宏拓似往日那般,夜夜将许夭拥在怀中入睡,这样一来,睁眼便能看清他的状况,宏拓倒也睡得安稳了些。
一晃,半个月过去。
这一夜,华帐低垂,室内一片幽暗。
锦被中裹著两个身影,一个平躺著,被另一个紧拥在怀中。
自锦被一角露出一只优美的手,指骨纤细。
那手原是搁在床榻上的,如一截羊脂白玉。不知不觉中,那手指动起来了。先是一下,再两下。
闭紧的眼眸上,睫毛也跟著轻轻颤动起来。下一秒锺,幽暗中有什麽亮了起来,那双眼眸先是茫然地望著虚空中的某一点,渐渐灿若星辰。
许夭转了头,却瞧见紧挨著自己沈沈睡著的面容。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璀璨眸光流动了下,迅速沈淀下去,化作一片死寂。
宏拓俊逸的脸庞明显瘦削了许多,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拧,似在经历不甚愉快的梦境。
许夭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看了许久。
於心力交瘁中沈沈睡去的宏拓,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没能看见那双星眸中弥漫的寒意,足以将一切沸腾的液体冷却。
许夭略抬起身子,想挣脱将自己束缚住的臂膀,对方却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许夭躺回了枕上,双手攒起成拳,指关节泛著青色。
“歌儿……别离开朕……朕,只有你了……”
沈睡中的人发出了呓语,断断续续。
听清那话语之时,许夭的神情一僵,绷紧的身躯却悄然放松。
半晌,星眸再度阖上。
置身於熟悉而温暖的怀抱,满鼻是熟谙的气息,胸口却依旧寒冽如冰。
泪如冬雪,渐渐绽放,湿冷了许夭的面颊。
歌殇 第四十集 纠缠 [下]
第二日早上。
宏拓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发,如黑缎般柔软亮泽。
凝视了半晌,宏拓将面颊贴了上去,闭目凝神,萦绕鼻尖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
“歌儿……”低叹一声,宏拓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
突然,宏拓的眼眸猛地睁开,瞪得老大──近一个月来,歌儿始终维持著平躺的姿势,动静全无,而此刻,他居然是背对著自己的!
“歌儿,你醒了,是麽?!”
宏拓急急地翻过他的身子,想看清他的脸。
那张俊美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长睫正在微微颤动著。半晌,许夭睁开了眼睛,那原本粲然生姿的明眸却如一潭死水,半点微光也折射不出。
这一生,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满怀怨恨的目光,却从来没有这样一双眼睛,让宏拓如临炼狱,胸口更似狂暴得要撕裂开来。
“歌儿!”一把拥他入怀,就像抓住鬼门关口徘徊的那一缕游魂,“你想要朕怎麽做?朕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让我死。”
半晌,传来了低低的一声,却令宏拓的头皮发麻。
“你想死?!”
蓦地抓住了他的肩头,宏拓的眼眸敛起。
“他们,在等我。”许夭面无表情地回答。
宏拓的脸色阴沈了下来,眸光渐渐寒洌。
坦然迎著他的目光,许夭的眼眸平静无波。
对视了数秒,宏拓的神情一变,嘴角轻扯:“就这一条,朕不能答应你。朕既然已经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就断断不会放手!所以,你就此打消这个念头吧。”
许夭也懒得争辩,只是闭了眼,整个人犹如一尊泥偶。
注视著他,宏拓沈声道:“你既愿意醒来,足见你对朕并非情断义绝。歌儿,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回心转意!”
不久,御厨房便送来了专门为许夭准备的八宝琼米粥。那粥是由八种采自深山秘境的滋补奇果与糯米精心熬制而成,质地软滑,芳香扑鼻。因为食材难取,就是皇帝一年也吃不上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