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夭抿紧了唇,神情恍惚。
脑海中隐约现出了一座秀丽小城,乌瓦粉墙的民居,几艘乌篷船於河中穿梭。当年,自己就是从那里来的天都。
“送我去寮城吧。”许夭低声道。
“是!”
滚滚的车轮声中,掀开车帘,许夭望向车窗外渐浓的暮色。
七年前,自己坐在前往天都的驿车上,面对的也是一片苍茫。当时,还怀著对另一人的满心歉疚。而今,物是人非,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蓝永远地走了……沈放生死未卜。
皇帝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予我解脱。
胸口涌上的,却是深深的疲惫。放下车帘,许夭无力地靠在了软塌上。只想沈入这漆黑的夜里,彻彻底底,睡去。
“公子,吃点东西吧。”
昏昏沈沈中,张护卫的声音响起。
面前出现了喷香的豌豆黄、百果贺糕和桂花江米藕,都是昔日自己在宫中最爱吃的点心。
这才觉得腹中饥肠辘辘,许夭勉强打起精神,夹了一块江米藕,甜而清香的滋味立刻溢满口中。食欲似乎被挑起了些,陆续吃了几块,胸口却一阵抽痛,再也吞不下去。
离开了天都,便是彻底告别了过去。那座灯火璀璨的天颐坊,重重恢宏的深宫内院,终将湮没在记忆的风沙中。
痛苦或喜悦,终究会褪色。
那些在心头打下烙印的人,真的能说忘就忘麽?
到达寮城,已是深夜时分。
许夭执意在城门口下了车。张护卫将一个包袱递给他,沈声说:“里面都是些必需品,请公子收下。天高路远,公子,多保重!”
许夭道了声谢,便将那包袱负在肩上,向城内走去。
身後,马车声渐渐远去。
街道上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隔了数条街巷隐隐传来了打更声,寂寥而幽远。
许夭抬起了头,漆黑的夜幕中散布著几点星辰,不见月亮。
凭著印象,许夭终於找到了进城不远处的那座客栈。
灯下,迎客居的招牌有些泛黄,在夜风中徐徐摇曳。七年前,自己正是同沈放、古雷在此住过一日。
许夭租了间单人客房,房间不大,却简洁清爽。
他在桌上打开那包裹,里面是几件簇新的衣物,衣料上乘。几张银票,一包碎银两,还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再往里翻,现出了一支精致圆润的玉笛,是昔日自己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蓝的玉笛。摩挲了笛身片刻,许夭将它收入袖中。
包裹最下层,躺著一个彩绣的锦囊。摸上去,里面的东西质地坚硬,形状却甚是熟悉。
眉头轻蹙,许夭缓缓解开了锦囊,取出那件物事。正是那块通体莹白、惟妙惟肖的龙涎玉。
自前次苏醒之後,自己坚决不肯再戴这玉,宏拓便淡淡地说了句:“此物既已送给了歌儿,朕就不会再收回。歌儿若不想要,就把它丢了吧。”自己果真当著宏拓的面将它摔在了地上。那当啷一声甚是清脆,胸口也似有什麽东西,跟著碎了。
此刻,握在指间细细查看,龙涎玉莹润的玉身竟完好无缺,哪怕一丝划痕都未留下。
鼻翼再度萦绕熟谙的幽香,许夭攫著那玉半晌,将它重新放入锦囊,眼眶已有了湿意。
歌殇 第四十四集 河岸
在迎客居中的第二日,许夭向店里要了纸张、笔墨,便把自己关在了房中,连一日三餐也是叫小二送到房中来的。
如此俊美青年只身一人住店,岂能不引起店小二的关注。他的声音也甚是好听,每回店小二想惹他多说些话,却总是被他只言片语便打发走了。
每次进到房中,见这年纪轻轻的客人不是对著窗外发呆,便是伏在书案上作画,终日闭门不出,店小二感到诧异之时,不免有些担心。
到了第五日,客房的门终於吱呀一声,开了。
许夭穿著素色长袍,背著个包袱,自门内踏了出来。
他的身型越发清瘦,曲线优美的唇紧抿,挺秀眉宇间隐含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
在柜台结了账,许夭很快离开了迎客居。
呆呆目送著他的身影远去,店小二返回了许夭住过的客房,开始打扫房间。
客人已经离开了,房内仍然萦绕著好闻的幽香,挥之不去。
在书案旁的纸篓中,堆著许多揉成一团的画纸。
店小二忍不住俯下身去,拿起了那纸篓。
这位神秘的客人几天足不出户,都画了些什麽?
满怀好奇,店小二将那些纸团倾倒在桌上,一张张打了开来。
里面多是一些写意的风景画,画风简洁干净,却无一不让人感到由心底萌发的阵阵悲凉。云遮雾绕的峰峦,渺无人烟的黄沙漫道,铺满落叶的幽深庭院……最後一副画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背身而立的男子,黯淡的天幕上是一轮残月。
小二瞧了这画半晌,越发觉得胸口憋得慌,不敢再看。刚想把画收起,却见客房门口进来了一个相貌英武、身材魁伟的公子。
“这位客官,是要住店麽?”小二立时满脸堆笑。
青年也不理他,大步走到桌前,就著摊在桌上的画看了起来。
小二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多问。
“这些画,我要了。”青年边说边把画一张张叠起卷好,自衣袋里掏出了些银两,塞入小二怀中,“今日之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大爷尽管放心,小的什麽都没瞧见!”小二怀揣著白花花的银两,笑逐颜开。
寮城南边的河岸旁,一艘乌篷船正在候客。
撑船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船娘,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庞洋溢著开朗的笑容。
“赵先生,今天这麽早就回去啦?”她一边同刚刚上船的熟客打著招呼,眼光却瞥向了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船尾的俊美男子。
“是啊,今日学堂考试,所以比平时放得早。”被称作赵先生的船客捋著山羊胡子在船舱中坐下,一边微微笑著。
“赵先生的琴艺可是无人能比啊!想向先生拜师的人估计要抢破头了吧!”船娘收回了目光,及时地称赞道。
“哪里哪里……”赵先生的神情难掩得色,“也是寮城之人独好琴乐,老朽方才有用武之地……”
那边船娘和船客你一言我一语甚是热络,许夭只是偏了头,凝望一水相隔的对岸。
从远处看去,西岸的景物笼罩在一层氤氲雾气之中,粉色的墙,灰色的瓦连成了一片片,由淡渐浓地向深处延展。西岸据说是寮城城民的生活区,虽不及东岸的繁华热闹,却别有一番闲适、宁静的氛围。
眼看客人渐渐上得齐了,船娘便准备撑船离岸。
“船家,请等一下!”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喊,自远处急急来了拎著大包小包的两人,前面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跑得满头是汗、跌跌撞撞,後头紧跟著的则是个青衣小厮。
“大爷慢点走,可别摔了!”船娘停住了手中的竹篙,忍俊不禁。
两人气喘吁吁地赶至,船娘忙帮著两人上了船。
“还好赶上了,不然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中年男子擦著额上的汗,这才发觉船舱已经坐满了。
“大爷若不介意,後面倒是还有位子。”船娘提醒道。
中年男子向後张望了下,船尾确实只坐了一个人,忙叮嘱小厮付船钱,自己则拎著东西往船尾去了。
在许夭的脚边坐下,中年男子把手中的东西摊了一地,这才靠在船舷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许夭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由往旁边挪了挪。
安静地坐了一会,中年男子似恢复了精神,歪头打量了许夭半晌,便搭起话来。
“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是第一次来寮城麽?”
“嗯。”
中年男子似毫无察觉他的冷淡:“公子可是来走亲访友的?”
“……嗯。”
许夭将头转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唇线紧抿。
“公子可有人来接?若是没有的话,西岸小街小巷多得很,很容易迷路的哦。”
“……噢。”
许夭连身体都僵直了。
中年男子却愈发热情:“我也住在西岸,公子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为公子……”
“不用!”
许夭脱口而出,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中年男子愣在那里,半晌垂了头:“我,我没别的意思,公子若不需要人帮忙的话就算了……”
许夭一言不发,绷紧的面容却稍稍有些缓和。
就这麽默然坐了一会,船终於靠了岸。
中年男子笨拙地站了起来,小厮赶过来帮他一起拿东西,两人一前一後跟著众人下了船。
直到客人们都离开了,许夭方才起身。
经过船头之时,正在整理船具的船娘抬起头来:“敢问公子,是不是有什麽不开心的事?”
许夭闻言顿住了脚步。
船娘微微笑著:“我每天在这河上撑船,走得多了便发现,不管你今日是恼也好,高兴也罢,阳光还是一样的阳光,月亮还是从河西头升起。竟然改变不了外界,为何不试著改变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好过一些呢?人生便如这河水,来来往往,谁能将其截断?顺流或者逆流,其实也只在於,自己的选择啊。”
许夭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垂首道:“多谢。”
歌殇 第四十五集 访客
寮城西岸果然比东岸要静谧许多,如荫的绿树环抱下,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民居透出古朴韵味。
许夭独自徜徉在幽深的小巷中。
已经没有赶著去见的人,急著去办的事。
剩下的,只有看不见尽头的光阴,和雾霭茫茫的将来。
此刻虽恢复了自由身,却已迷失了方向。
我该往哪里去?
虽不愿回想,却不得不承认,天颐乐坊渡过的五年中,只要听命行事一切皆按部就班,从不需自己操心。
宫中生活的两年,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人,被他庇护在强大的羽翼下,早已习惯了那份温暖无虞。
而今,回响在巷中的,只有自己孤单的脚步声。
心中一片空茫,令人无所适从。
乘著清风,飘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古琴声。
许夭骤然停下了脚步。
弹琴之人显然习琴的时日尚短,只能勉强将琴曲连贯起来,但那熟悉的旋律却声声直击许夭的心坎。
一路循著琴声而去,许夭穿过数条小巷,终於来到了一座独栋宅邸前。看上去是户家境殷实的人家。
许夭想也不想便叩响府门,生怕这琴音就此消失。
开门的小厮与许夭打了个照面,不由愣住。这不是,方才和老爷一同坐在船尾的那位俊美公子吗?
“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的麽?”
许夭却不认得他,急急地便问:“恕我冒昧,小哥可否告知,府上是何人在弹琴?”
“啊?”小厮侧耳听了听琴音,“应该是我家小少爷。”
“他的琴谱是何人所授?”
“这个,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小厮摸著脑袋,只觉得这公子好生奇怪。在船上一幅冷冰冰的模样,现在却跟换了个人似地。
“可否让我见见你家小少爷?”
“请公子在此稍等,小人先去禀告老爷!”
没一会儿,许夭便见小厮带著个甚是面熟的中年男子出来了,顿时大吃一惊。老天,怎麽会这麽巧?!
想起方才渡河时对此人的态度,许夭不由面上发窘,正拔腿想走,中年男子已高声道:“公子请留步!”
许夭只得停住脚,回身作揖:“不知此地是先生府上,多有叨扰了!”
“哪里哪里,半日之内竟然两次见到公子,真是意外之喜啊!”中年男子笑意盈盈,“鄙人洪天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许,单名一个夭字。”
“认识许公子,洪某幸甚!方才听家仆说许公子要见犬子,不知所为何事?”
许夭低了头:“我是被小公子的琴声吸引至此,这琴曲……很是耳熟,不知曲谱是从何而来?”
洪老爷笑了起来:“这首曲子是《醉龙吟》,在寮城可以说家喻户晓,就算在其他地方也流传甚广,公子觉得熟悉一点都不奇怪啊。”
许夭怔了片刻:“是我孤陋寡闻了,昔日抚琴时一直锺爱这曲,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觉得分外亲切。”
“这首琴曲洪某也甚是喜爱,听这琴声,於弦上若行若停,欲静欲动,重心始终是在似是而非中摇荡,似要稳固时又已偏离,摇摇欲斜时偏又准确地落了拍。正可谓,无弦之琴自有乐,无酒之醉意更浓啊。”
此言一出,许夭不禁多看了对方几眼。没想到这洪老爷貌不惊人,对琴曲却颇有一番见地。
洪老爷缓缓接著道:“据说这曲子乃天下第一琴伶所作,我等俗人虽无缘见识他的卓然风姿,单从这琴曲就可以窥见一斑啊。”
他的话音未落,无限怅惘已涌上许夭心头。
此情已待成追忆。
蓝,你我阴阳相隔,不知再见又是何日……
许夭正自神伤,却见洪老爷深深作了个揖。
“你这是做什麽?”许夭眉头微蹙。
“许公子!”洪老爷神情郑重,“恕洪某直言,公子的风采非同一般,必是高人雅士。洪某此生无它,独独痴爱琴曲,一直想为犬子寻觅良师。今日,洪某得遇公子便是有缘,能否恳请公子,为犬子传授琴艺?”
见许夭神色一滞,沈吟不语,洪老爷忙笑道:“是洪某唐突了,公子不必急著答复,洪某的府门随时都向公子敞开!若公子不愿意,洪某也不会强人所难,只能怪犬子福薄缘浅了。”
许夭心下暗忖:也罢,终日消沈总不是办法,找点事做,也好让心神有所寄托。何况,传艺授技怎麽说都是件好事。
心念已决,许夭应允道:“好吧,我近日正得闲,就先教小公子一段。”
洪老爷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不知许公子现居何处?若是公子愿意,洪某马上在府中为公子备房……”
“住府上就不必了。”许夭冷淡地第一口回绝。
“这样吧,洪某就在附近为公子租一住处,这样公子授课也方便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就有劳了。”许夭终於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许夭每天去洪老爷家中教他的孩子洪麟儿弹琴。那小公子年方9岁,长得机灵可爱,总是“先生”、“先生”地叫个不停,即使下了课也常粘著许夭不放。许夭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上起课来也是分外用心。从他的身上,似乎能看到些许自己当年的影子。
洪府上上下下都对许夭十分热情,尊敬有加,从不过问他的隐私。平日里除了帮付房租,洪老爷决不踏入许夭的住处半步,也不准洪麟儿去打搅许夭。
一人独处的时候,许夭或是在暂住处看看书,或是去河边逛逛,日子倒也充实闲适。心情逐渐平复之时,许夭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两个月之後。
结束琴课回到住处,许夭坐在窗台上,眺望远方。
洪老爷为他租的这栋民宅紧挨河畔,窗外就是川流不息的寮河水。水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徐徐西沈。
自袖中掏出玉笛,许夭吹奏了起来。
宛转动人的笛音中,隐见落花流水,柳絮飘飞。夕阳的余晖投射进那双纯澈晶亮的眼眸中,洒下点点光芒。
星眸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夕阳完全沈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了大地。
当最後一个笛音消散,身後突然响起了一声“好!”
许夭蓦地转身,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惊见房内立著个武将打扮的青年,一双虎眼精光四射。
“什麽人?!”许夭自窗台上跳了下来,右手已按向暗藏腰间的匕首。
“许公子不用紧张。”对方笑著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在下姓刘名轶,初次见面,多有冒犯。”
刘……轶?
许夭的心念电转,这魁伟身材、堂堂相貌、威武英姿……
“你莫非是,刘轶刘大将军?!”许夭脱口而出。
“正是在下。”刘轶嘴角的笑意更深,“许公子,一位故友很想见公子一面,所以在下特来相邀。”
许夭眉头一拧。
这位刘轶将军乃当朝刘皇後的兄长,在朝中深得皇帝的器重,昔日月池曾多次提到过。
“我不想见他。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许夭偏过头去,语气淡漠。
“呵呵……许公子误会了。今日邀公子相见的并非皇上。”刘轶笑声朗朗,沈声道,“而是,大漠黑旗王。”
“沈放?!”
许夭霎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