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圆洞中央正有一个孩子持剑练功。君青衫看了几招,认出是田茂生曾向他夸赞过的影落春三绝剑:《豆蔻》 、《风华》 、《半老》 之一的《豆蔻剑法》 。
使剑的孩子显是在这套剑法上已下过一番苦功,出剑如神龙夭矫,收放爽朗,虽因年纪尚小,气力不足,但隐约间,已含雷霆闳闳、跌宕昭彰之势。君青衫尚不太懂剑法,但看着看着,竟想起他父亲那可令万人破胆的《破雷刀法》 来。二者在招数上虽迥然不同,且一剑一刀,但凌人之势,却是一般无二。
这时旭日高升,从洞顶散下明光与洞中水气一撞,互相交融出朦朦胧胧、如轻雾飘摇般空气。一片如梦境般虚幻不定氛围中,唯有中间使剑之人,如他手中三尺青锋,晶莹璀灿,夺人眼目。
君青衫如被定住身子般,呆呆地看他把一套《豆蔻剑法》 使完。想鼓掌,又不甘愿。
方扶南伫剑拭汗,忽瞥到一旁的君青衫,不明他何以出现在此,便定定地看着他,待他解释。
君青衫被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盯着,忽然间自惭形秽。他微抬下巴,“哼” 了一声,转身走了。
方扶南并未出声追赶,他却越走越不是滋味。也不知怎的,突然间,他就在方扶南面前矮了一截似的。
君青衫不服气地想:“他的剑法倒确实有几下子,但我若也如他这般用功,要练到他那种程度也不是不可能。” 但微微遥想未来,就又觉自己绝无可能如方扶南这般。
方扶南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的,所以一步一步,都有期盼,也因之都有劲力;他却什么也不知道,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
君青衫闷闷不乐了一会儿,始终想不通自己怎会突生挫败之感,且是在他最讨厌的方扶南面前。幸而他不是喜欢钻牛角尖自苦之人,想不通,便扔在一旁。
忽然心里又有了个主意,想:“那家伙自以为是得紧,他大概早忘了曾在我面前出丑露乖过了。好,我便再去捉弄他一次,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想到这,重又欢欣鼓舞。这时他一意要捉弄方扶南,倒将要逃下山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重新回到适才的山洞。
方扶南已经不在了。
他绕洞探查,查明此洞只有一个入口,便在甬道与圆洞的接头处掘洞,掘了一个深约三丈的洞。然后,他又去山涧中捕了几十只蟾蜍,用绳子系住它们脚,将它们串成一串,扔进掘好的洞。再在洞口铺满长草,草上撒了黄土。
如此忙活了一天,到傍晚时分,他才快快乐乐地回到影落春。
田茂生责人来问他今日为何不去上课,他只推说:一早在山谷中练功时扭伤了脚,要修养两、三天才能好。他也知道这谎瞒不过人,也不在意,反正田茂生看在他那“侠义死老爹” 份上,也不敢多向他罗唣。
方扶南冷冷地听着他撒谎,一双眼睛中,似有许多责难。君青衫转个身,只作不见,却低头咬住嘴,生怕被方扶南听见自己的笑声。他心道:“明天等你落入了我的陷阱,我再看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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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君青衫一早便去洞中守候。
等了半日,仍不见方扶南出现。他正想:“莫非那家伙发现了?不来了?” 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入洞。
君青衫大喜,忙一闪身,躲在一块钟乳石后面。
过不多久,果听“啊” 的一声大叫,有人坠入他掘好的洞中。
君青衫飞一般奔去陷阱处,见一个黑影没入洞后,手在洞边一撑,又欲翻身而上。他忙上去,伸脚往他撑持的五指上踩去。对方若不松手,他便要踩断他五指。
对方显然知道厉害,手指不得已一松,君青衫趁机在他肩上又踩了一脚,将他踢入洞中。
洞中蟾蜍受到惊动,一阵乱跳乱叫,那人也不住口地大叫。
君青衫再也忍不住,捧腹笑倒在一旁。
洞中人忽然叫道:“是谁?是谁暗算我?”
君青衫听声音有异,止了笑,忙点燃了备在一旁的松明,往陷阱中照去:只见里面狼狈不堪地倒着一人,正与蟾蜍搏斗,却不是他等候半日的方扶南,而是他另一个师兄:叶初晰。
叶初晰这时也看清是他,怒叫道:“原来又是你这小鬼!” 他一甩手,将一只蟾蜍甩向君青衫脸,双手在两侧土壁上一拍借力,就要纵身而上。
君青衫被他甩出的蟾蜍撞到了眼角,只觉冰凉一线,擦脸而过,又见叶初晰面目扭曲,说不出的可怕,心里一谎,顺手将火把扔了下去。
下面叶初晰一声惨叫,君青衫顾不得他,拔腿飞奔逃出了洞。
一口气逃出很远,君青衫兀自心神不定。他停下喘了几口气,心道:“这下糟了,我本来只想开开玩笑,这一把火扔下去,可不要把他烧死了么?真要烧死也就算了,就怕烧不死,他去师父和方世雄面前告我的状。他们个个武功高过我,现下要逃,一会儿就被他们追上了,反显得我更加理亏。”
他转念极快,一下子便打定了主意,在山中找了几块尖石,立刻返回洞中。这次若叶初晰死了便罢,倘若不死,他也要叫他死在自己手下。
他一路奔到洞里,心中已盘算定了十几条杀人灭口的法子,只是陷阱里空无一人,叶初晰竟已不知去向。
他暗叫“糟糕” 。想了想,扔掉尖石,立马返回影落春。
他在此住了一月余,对地形已颇为熟悉,当下绕过正门,翻墙而入。
他不回自己房间,先去影落春弟子的起居之处。此时影落春的弟子们大多在赤霞宫中练武,竹林中的一座座砖房悄然无声。
君青衫在房舍门上寻找人名,寻到“叶初晰” 、“李福” 时,他嘴角咧开,笑了一笑。
他欲待推门,又怕屋中有人,便绕到后方,从窗子滚进。
屋中无人。他在屋里四处搜寻,忽然在一只枕头底下寻到了一把匕首。他记得叶初晰几天前曾向大夥儿炫耀过这把匕首,说是他远亲托人捎来的礼物。他心中一喜,想:“正好。”
他拿出匕首仔细看看,带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顺原路翻墙出了影落春,再拔出匕首,一咬牙,对着自己小腹刺了下去。
匕首锋利异常,君青衫轻轻一刺,它已大半没入腹中,一刹那间,无血亦无痛。
君青衫一手抓着匕首柄,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正门,敲了敲大门。
大门一开,守门的孩子走了出来,见是他,便皱眉道:“你还敢回来?田师父正找……”他忽然见到了君青衫腹上插的匕首,顿时惊慌起来,来不及数落,先转身跑去叫人。
不久就有人赶来,为君青衫拔却匕首,止血疗伤。又有人抬来竹担,将他抬回自己屋中。
君青衫吃了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似乎已在自己床上,隔了一道屏风,他听到有几人正压低了嗓门说话。
其中一个是他师父田茂生的声音:“初晰被火烧得不轻,脸上身上又被喷了不少毒液,虽都不是致命伤,但他本人受得刺激不小。本来他回来向我一说,我就打算抓了青衫,好好惩戒一顿的。但是……”
又一个声音道:“但是小君身上的匕首,确是叶初晰的无疑。挖洞放蛤蟆,尚可说是孩童恶作剧,但匕首刺人,之后又一言不发,若非小君顽强,岂不是要死在深山之中?”
君青衫听这个声音似是方世雄的,又听他偏帮自己,不由得心中愉快。只听方世雄续道:“治了他的伤后,把他送回老家去,我们影落春,不收这样品性的弟子。”
田茂生为难道:“可是,这孩子父母双亡,只有两个舅舅,行踪不定……”
方世雄冷“哼”道:“听说他的那两个舅舅,便是姜家的双面鬼?”
田茂生一滞,道:“这孩子的父亲确实是秦岭飞云许蓝烟家的亲戚,不幸早逝,把独生儿子托付给了许蓝烟照管。但许蓝烟是单身汉,又喜云游,照顾不好孩子,便托人将他送上了华山。我们收留他时,并不知他有那样两个舅舅。”
方世雄道:“现在是已经知道了,这且不论,单他刺伤同门这一件事,便不能轻饶。你将他先寄养在附近乡下人家里,给他们些钱,让他们好好照顾他便是了。”
忽听一个孩子声音道:“爹,依我看,这件事谁是谁非,还不一定。不如等两人都伤愈了,问明了情况,再下论断也不迟。”
方世雄怒道:“这事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一定’ 的?叶初晰以凶器刺伤同门,又隐而不报,难道还不够将他逐出门墙?大人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他似心情不佳,又数落起儿子不知好好照看他结拜兄弟的遗孤。
君青衫听方扶南受训,不禁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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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过后没几日的一个下午,君青衫正躺在床上养伤,忽然窗格声动,一人从窗外跳了进来。正是叶初晰。
君青衫的伤本不甚重,影落春中又尽多疗伤良药,修养了几日,已无大碍,他不过为逃练功,才赖在床上不起。赖了这么些时候,也感到了无聊,见到叶初晰,不觉精神一振。
叶初晰脸上、颈上,有几块青绿色污斑,他精神萎顿,脸色苍白,眼中却冒着怒火。他一见君青衫便道:“我有话对你说,你敢不敢跟我出去?”
君青衫正想:“若要再想法捉弄他,这里恐怕有人闯进来,不方便。” 一听这话正合心意,便道:“出去便出去,有什么不敢的?”
叶初晰道:“带上兵刃。” 头也不回地跳出窗外。
君青衫心道:“这可是你要我带上兵刃的,你莫后悔。” 他嫌自己分配到不久的剑不够锋利,擅自取了墙头方扶南的剑,跟在叶初晰后面跳出窗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影落春。叶初晰在前带路,过百尺峡,往猢狲岭。君青衫怕对方依样画葫芦,在地上掘洞陷害自己,时刻留神着地下,只走叶初晰走过的地方。
到猢狲岭一处后,叶初晰停了下来。
四周石峰嶙峋,雾倏开合,日色山光,远近迭换。叶初晰“刷” 一声,拔剑出鞘,恨恨道:“你这小鬼,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处心积虑害我,如今我就要被逐出影落春,往后再无面目见人。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
他情绪激动,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
君青衫丝毫不为所动,反觉他哭得好笑,忍不住笑道:“我那圈套又不是用来对付你的,你自己运气不好,又怪得了谁?谁处心积虑害你了?我不过料到如你这般小人,吃了亏定会跑去师父那儿告状,这才先下手为强。你现在若想死,只管死你的,想要我陪你,” 他伸一食指拉了下嘴角,眯眯眼,吐了吐舌头,道,“你做梦!”
叶初晰听了气极,再不多话,一剑“挥送五弦” ,递了出去。
君青衫拔剑抵挡,剑剑相碰,撞出火星一闪。他力气不如,不由得虎口一震。
他心道:“好家伙,玩真格的。”这时四周无人,他忽起凶念,剑光流烁,以剑充刀,施展出他母亲肖子媚的绝技《流云刀法》 ,竟是招招要置对方于死地。
叶初晰虽心中愤怒,抱定了与君青衫同归于尽的心而来,剑招反不如他果决刁狠。
十几招一过,叶初晰胆怯了,他本不知道君青衫有这样的本事。躲避时一个趔趄,被君青衫一剑横劈到左肩上。君青衫得势不饶人,剑一抽出,立即又横削对方颈部。叶初晰长剑从下至上一个倒甩,匆匆忙忙地挡他这一剑。
哪知君青衫这招看似雷霆万钧,却是虚的,他不待双剑相交,左手五指成爪,迅雷不及掩耳地欺上,一下子扣住对方脖子。
叶初晰一惊,剑上力略松,君青衫虚招变实招,双剑相交,他的剑锋顺对方剑身削下,叶初晰若不松手,握剑五指立断。他不得已只好松手,剑“哐当” 一声落到地上。金石相撞,火花四溅。与此同时,君青衫左手仍扣住对方脖子,食、中二指微分,露出咽喉,右手手臂朝后一拉,剑尖对准了对方咽喉,猛的刺了过去。
叶初晰一闭眼,暗叫“我命休矣” ,却听“啪” 的一响,似有什么东西撞在君青衫剑上,战战有声。
他大胆睁眼,见君青衫已离开他几步,正侧身怒视着不远处一人。
他顺他目光,见到那人,原来是方扶南,不由得心里一暖。他和君青衫同时问道:“你来做什么?” 不过叶初晰以为方扶南特意赶来救他,话声感激又充满自怜;君青衫却是狠狠质问。
方扶南愣了愣,道:“我听人说,看见你们两个出了影落春,往这边跑,就跟了来。你们的事,我爹爹尚未下最后决定,在此之前,你们不许私斗。”
君青衫心中气愤,脸上却笑嘻嘻地道:“你是盟主的儿子,未来的盟主,你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他嘴上说着话,眼角却观察着叶初晰动静,见他呆立,目中流泪,心想机不可失,身子猛的窜前,挡住方扶南目光,脚跟后踢,将叶初晰掉落地的剑踢向他胸口。
这招极为阴毒,可惜他功力不够,后踢那脚,剑尖只从叶初晰手背上擦过,未能害他性命。
方扶南听叶初晰叫了一声,看不见他发生了什么,料来是又中了君青衫的计,心中大怒,立刻欺身而上,使出空手入白仞与擒拿手相融合的《妙手通天功》 ,要从君青衫手中夺下兵刃。
君青衫只顾与他周旋,不防身后叶初晰大怒反击,被他一掌打在右肩上,痛入骨髓。
他动作一缓,方扶南前面已夺下了他长剑,且一掌打上了他肚子。
手掌触到他衣服时,方扶南忽想起:他肚腹处刚受过伤。他不欲趁人之危,忙将掌力往旁带开,掌风却还是伤了君青衫。他伤口裂开,鲜血涌出。
叶初晰还要再打,方扶南发现他没事,便喝止了他。
君青衫见自己受伤,又惊又怕,不敢再与二人动手,翻翻滚滚从一边山崖斜坡逃走。
方扶南怕他出事,让叶初晰先回影落春,什么也不要说,自己顺着斜坡追了下去。
君青衫逃了几步,回头看到方扶南持剑追了下来,以为他要杀他,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只顾往前跑。方扶南在后叫他,他哪肯理他?
跑了半个多时辰,他腹前衣物已被血湿透。他心道:“这次完了。” 正想该不该停下来向方扶南讨饶,眼前忽然开阔,原来他已奔到悬崖尽头。
他见尽头外、云雾里,尚可看见一块大石,是从对面悬崖边延伸而来,与他所站之地相距约有两丈来远。他情急之下,纵身一跃,竟被他跃到了对面石上,却一个没站稳,滑了下去。所幸滑下之处离山壁甚近,他搭着山壁,手脚并用,又勉强爬了上来。
这一跃一跌一爬,耗尽了他力气,他坐在山石上,手脚发软,似是再也动不了了。
方扶南见到了悬崖,以为他已无路可逃,不想他竟行险跳了过去,被他吓得心跳一停。他自己可跃不过去,他追到悬崖边,心里着急,高声道:“喂,你没事吧?”
君青衫摸摸自己湿漉漉的肚腹,“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山谷回音,哭声凭空大了许多,一阵接一阵,远远传出。
方扶南无奈,只得安慰他道:“别哭别哭,你呆在那儿别动,我绕过来接你。”
君青衫一听哭得更是厉害,抽泣道:“我跑不动了,你别过来。我血流个不停,快死掉了,都是你不好。”
方扶南听他还在流血,便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向他扔去,道:“涂在伤口上。”
君青衫接住药膏,犹豫了一阵,想反正左右都是死,便狠了狠心,拉开衣物,取出药膏,小心涂抹在伤口上。
只一会儿功夫,伤口处便不再有血流出。
他抬头,茫然地看着方扶南。
方扶南道:“今天的事就算了,我不会把你们私斗的事说出去的,你先跟我回庄去。”
君青衫还是不信方扶南会这样轻易放过他,对他摇了摇头。
方扶南耐着性子道:“好,那依你要怎样?”
君青衫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跟你回去。我要是去了,你就会擒住我,打我杀我。”
方扶南一皱眉,觉得难以理解,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
君青衫顿了顿,勉强道:“我对你们做了许多坏事。”
方扶南道:“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你不过一个小孩子。只要你以后学好,谁又要取你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