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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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歪着头,看看他适才戳进君秀凤腰际的匕首,喃喃道:“我戳中了你的死穴,怎么你还不死?你快死吧。你死了,我今天功劳可更大了。”
过了半天,见君秀凤只是睁着眼看他,却不倒下,他倒有点怕了起来。
他大着胆子,向君秀凤走近几步。
君秀凤拼着最后一口气,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她指间里夹的一把缩尾针,忽的全向男孩打了过去。她眼前模糊,打出去也不讲准头,只求打到他身上。男孩大叫几声,倒在地上。
君秀凤心中又是痛快,又是凄切,已经摇摇欲坠,不自觉地又向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
但忽然间,倒地的男孩又跳了起来,手中捏着根衣带,炫耀似的把玩着。原来衣带正中一个特制的磁铁环扣,将缩尾针全吸附了上去,他竟完好无缺。
男孩“哈哈”大笑。君秀凤却再也不支,倒了下去。
男孩笑道:“你送我这么多针,我又不是女孩子,又不绣花,要了也没用啊。不如还给你吧。”
他从君秀凤衣裙上撕了一大块布裹住手,粘起一枚缩尾针,针尖向下,刺到了君秀凤脸颊上。连刺了三枚,君秀凤左脸变得一片乌黑。男孩“啧啧” 道:“果然是有毒的,你这个坏女人。”
他将十几根针,在君秀凤脸上扎了个“玉” 字。君秀凤已经断了气,他也不觉,左右看看自己的杰作,拍拍手,满意地站了起来。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他也感到了热量,心道:“我还是快去找爹爹他们吧,我肚子饿啦。”
他蹦蹦跳跳地沿着回廊去找滕兰行他们。他刚杀了人,放了火,却似一个逃学在外疯玩了一天的归家孩子般,天真地高兴着。火光映着他红彤彤的俊美面庞,他一根食指敲着自己捏起的左拳,唱起童谣来:
“天上一颗星,
地落一个钉,
叮叮当当挂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豆子香,换丁香。
丁香甜,换黄连。
黄连苦,换花果。
花果熟,换牛角。
牛角尖,弯上天。
天天彩被盖满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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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中,君振衣刚叫出“住手” ,肖子媚胸口又是一阵奇异猛跳,手脚也微微打颤。她再不能单以“关了几日,受了气” 做借口了,想自己多半是中了毒。她如何去听君振衣的话?见葛飞凤一剑过来,再不容情,一刀斜迎过去,刀锋擦着剑身滑下,一招“小三跳” ,手腕微晃,刀尖连刺葛飞凤手腕三处。
葛飞凤躲过第一跳,没躲过第二第三跳,被她在手腕上连砍了两下,心大慌乱,肖子媚得势不饶人,反手一刀,直切入葛飞凤左胸。
葛飞凤当场断气。
这几下兔起鹘落,待众人反应过来,要相救也已经不及。
石澜等听君振衣的话,本已住手,这时怒火填膺,再度出手。
众人却料不到,葛飞凤才倒地,肖子媚忽然“啊” 一声大叫,双手捧心、一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众人中只有叶娇凤,才在一怔之后,猜到了大概。原来峨嵋披云师太,有个方外之交,人称毒多令张锦圆。披云师太曾传了她一套峨嵋剑法,作为报答,她赠了一副“七仙子” 药剂给师太。这副药剂由七种特殊药材配成,调制不易。服后七天之内不能行功,第八天起始,一年内练习内功,事半功倍。但若在服药后七天内运功,则百脉之气逆流,几个时辰内便一命呜呼。
叶娇凤曾见师父惩戒恶徒时用过这副“七仙子” 。当时那人毫不知情,服药后与她一个师叔动手,本来占了上风,但突然之间手捂心脏蹲下。她师叔没再和他动手,那人自己脸色一点点变青,终于气绝身亡。那样子与肖子媚此时简直一模一样。
肖子媚此时的脸色,也正一点点青了起来。叶娇凤心道:“准是君师姊先在她饮食中下了‘七仙子’,难怪她放心葛师姊一人敌这个女魔头呢。可惜发作晚了一步。”
滕无瑕被母亲的叫声吓了一跳,手脚一缓,被段明升趁虚而入,在左肩上打了一拳。
段明升这拳用了十成力气,滕无瑕左肩立刻折裂。他为卸劲,脚尖点地,让身子顺力后飞,撞到了墙上,顺着墙壁滑下。
段明升本要趁胜追击,但瞥了一眼叶娇凤,见她只是目光一闪,略露怜悯之意。又见滕无瑕受了他一拳后,脸色惨白,虽仍强露微笑,却遮不住那股青葱孩子气,自觉有些胜之不武,便停了手,返身去为叶娇凤解绑。
滕兰行见妻、子同时受厄,一皱眉,“呼呼” 两掌逼开石澜、郑关,身子从二人中间穿过,似要去妻子那儿。
石澜哪容他穿过?猱身再上,打他背心。
哪知滕兰行忽的身子一缩,也不知怎的,竟从郑关身前,到了他背后。石澜心一凛,正想:“好厉害的《飞影子》 轻功。” 滕兰行右手由上压下,左手由下托上,一手抓了郑关右肩,一手托住他左边腋窝,将他整个朝石澜扔来。
石澜怕伤着郑关,硬将打出的双掌收回,却被滕兰行跨上一步,一掌绕过郑关,打在他右腰腹部。甫一得手,迅速撤回,反手又一掌,掌背击在郑关胸部。
郑关闷“哼” 了一声,滕兰行看也不看,向妻子踏去。
冷不丁的眼前一暗,又有人阻断了他去路,一道光芒流转,奔他面前。
他不退反进,右手《三十六路无常鬼手》出动,要将对方剑硬抢过来。
他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固然精妙绝伦,对方的剑法却也不是泛泛之物。一招“急雪乍翻” ,剑身如滚筒般在对方手掌中急速翻动,动中取敌,滕兰行非但没一举夺下剑,几次倒险些被这捉摸不定的剑尖刺中。
他心中暗赞,又有些诧异,忽然一收手,退后了一步。对方见他退后,也不追击,手中捏了个剑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滕兰行瞧瞧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妻子,又瞧瞧面前似打定主意与己一决生死的君振衣,火已经烧到了大厅,听得到外面梁柱倾塌、草木消弭的声音。他冲滕无瑕大声道:“小子,将你娘带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滕无瑕忍着痛,答应了一声。
滕兰行抽出大环刀,道:“早该使剑了。来,让我见识见识古老儿的《清风回舞》。”
君振衣道:“恭敬不如从命。” 手中剑轻飘飘地刺了过去。这路剑法,安翔骀荡,从容不迫,真如清风拂面,令人心神俱爽。
二人走不到五招,刀剑相撞,君振衣手腕一翻,手中剑竟将滕兰行大刀的刀尖削下了一片。君振衣道:“这口青萍剑上古神兵,你小心了。”适才他们以三敌一,是以他一直不肯用这口宝剑再占便宜。
滕兰行却笑道:“不妨事。” 手腕一沉,使起了《破雷刀法》 。这路刀法滕无瑕适才已经用过,一招一势,分毫不差,但在滕兰行手下,却完全换了番气象。他使不了几招,君振衣就觉平地里起了阵妖风,霹雳狂作,摆簸山岳;急雨骤至,老树为拔。
君振衣起初尚能与之抗衡,三十招后,却被其势所吞,剑中潇洒清扬之意渐消,也变得狂暴起来。他心中知道不好,却无力挽回局面。
这时,厅中梁柱受火苗摧残,已有断折之势。石澜倚在一张八仙桌旁,疼得额头冷汗直落。段明升跑到他身边,急得变了脸色。他推了推师弟,道:“别在我这儿磨蹭。去,先把叶姑娘带出去。”
段明升道:“三师哥,我背着你和叶姑娘也能走。”
石澜拗不过他,只得伏在他背上。
叶娇凤蹲在葛飞凤身旁哭了一阵,见滕无瑕抱走了肖子媚,有心上去拦阻,但见他一脸痛楚,又心软了,站在当地没动。段明升叫她道:“叶姑娘,我们快走!” 她无甚主张,点点头,便抱了葛飞凤尸体,跟了他们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段明升又折回,背走了郑关。
这时,一根横梁摔落下来,大厅一大半埋在火中。
滕兰行大刀挥处,火焰均远远退开,君振衣与他对敌,形势更是不利。但他已经豁了出去,防守少,进攻多,只觉能在死前施展平生所学,与这样一个对手大打一场,也算是件快事。
滕兰行点点头,道:“你倒也还算是个不畏生死的大丈夫。今日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君振衣眼睛一亮,道:“能得左护法一句夸奖,君某死而无憾。”
滕兰行微微一笑,大刀上挑,将顶上落下的半根横梁朝君振衣推去。君振衣往后一退,身陷火窟。滕兰行不忍他活活被火烧死,刀一转弯,劈开横梁,踏上一步,朝君振衣又劈了过去。
此时,一个一直蹲在角落里、被谁都忽视了的人,却忽然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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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无瑕一手抱着母亲,离开了君家庄。
庄外已围满了人,已有人开始救火。众人看到滕无瑕他们,只道是庄中逃出之人,也不惊讶。滕无瑕仓促中找不到自己马匹,趁人不备,随手牵了匹马,抱着肖子媚上马疾驰向千佛山一带。
他于道路不熟,绕了几个圈子,才到了与滕兰行事先约好的树林。他下了马,扶肖子媚靠树坐下。肖子媚脸色铁青,竟已气若游丝。
滕无瑕心中大急,忙为她推宫过血。推了一阵,见她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明,不由喜道:“妈妈,你好啦?”
肖子媚摇摇头,低声问道:“你爹和玉儿呢?”
滕无瑕一抹汗,道:“爹爹还在和君家庄庄主动手呢,那人不是他对手,他很快就会来啦。玉儿那小鬼你别担心,别人倒了霉才想欺负他呢。”
他话刚完,便听身后马蹄得得,有人笑道:“好啊,躲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不羞不羞不羞。”
滕无瑕回头一看,见是父亲抱着自己弟弟骑马到了,又惊又喜,跳起来道:“爹,这么快!”
滕兰行下马,放下了滕怀玉,神色不豫地点点头,来到妻子身旁。他见了妻子模样,眉头一皱,神情又转为忧愁。他对滕无瑕道:“去放天龙信号,天、龙两部的人就在附近待命。”
滕无瑕应了声“是” ,去一旁放了两个金色信号弹。一个只一响后,窜了上天;另一个却短促如哮喘者的咳嗽,断断续续在半空响了十几下才完。
滕怀玉抢着也要发,被滕无瑕皱眉推到一边,道:“离我远点,你一身血腥味。”
滕怀玉讪讪地退到了一边,看他发信号弹。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又挨了上来,悄声道:“你知道你走后那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么?爹爹把和他打架的人劈死了。”
滕无瑕不屑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爹爹本事这样大,那样的人十个也劈了。你以为是你,只知道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滕怀玉辩道:“我还小呢,才用这些手段,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像爹爹一样,光明正大地取人性命。刚才的话还有呢。有个阿姨,跑过来要替那个叔叔挡爹爹的刀,没挡住。她见那个叔叔死了,自己就跳到了火里面,也死了。爹爹没拦住她,很生气呢。你说她干么不想活了?是不是怕爹爹也劈死了她?”
滕无瑕道:“是太害怕了吧,那女人本来是个傻子。这次要不是她,妈妈也不会被人抓住,哼。”
滕怀玉看了眼肖子媚,不知她和滕兰行正在说什么。他转头又对哥哥道:“还有件事,我在那些坏人逃跑的时候听说的,还没来得及告诉爹爹呢……” 他见滕无瑕似乎起了好奇心,不禁得意,故意卖了个关子,正要说话,忽听滕兰行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忙奔近前,只见滕兰行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间鲜血淋沥。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妻子。妻子手中一把大环刀,刀锋上正往地上淌着热血。
两个孩子吓呆了。
滕兰行道:“为什么?”
肖子媚气虚地笑道:“你是我的。我都快要死了,你怎么能够独活?”
滕兰行道:“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一准死了?”
肖子媚道:“好哥哥,你别骗我,我自己的命,自己清楚。若我不死,我再杀了自己赔你。总之不叫你一个人赴黄泉。”
滕兰行似是要笑,却身子往前一栽,倒在了妻子身旁。
肖子媚一口气接不上来,喘了半天,才抬起手向两个儿子招了招。
两个孩子互看一眼,却谁也不过去。肖子媚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们,只是要告诉你们一句话……自己喜欢的东西,若抓不住,总有一天,会落到别人手里……与其那样,不如毁了干净……”
她说不出话了,头努力往滕兰行一边靠了靠,爱怜横溢地看着两个孩子。忽然想道:以后这两个孩子没了保护人,在坠仙教中,日子怕不好过。她心里微微后悔,但很快,也就忘怀了。永远的忘怀了。
死一般的静寂和黑暗笼罩着这一带的树林。过得片刻,滕无瑕先“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
滕怀玉却没有哭,他还太小,不大明白生死的真正含义,也不明白从此他是再见不到他的父母了。他还在想:肖子媚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想要问问滕无瑕,知道必定被他骂,便强忍住。
林中忽然透进些昏黄飘动的光,滕无瑕强行止住了哭声,低低抽泣了几下,将弟弟拉到一边的树丛中躲好。
树叶“嚓嚓”作响,有人声传了过来。一个病恹恹的男子嗓音道:“刚才看见的信号,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滕兰行那厮必定在这左近。”
一个陌生宏亮的嗓音道:“如此最好。”
滕怀玉想起些事来,凑到滕无瑕耳边道:“刚才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听到逃跑的几人说,一个叫什么华惊龙的人也快赶来这里帮助他们。好像是很厉害的人。”
滕无瑕大吃一惊,道:“武当掌门华惊龙?”
滕怀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滕无瑕眉一皱,耳听脚步声正朝这边过来,知道藏在此处,瞒不过高手。他眼珠转了转,忽的一把扣住了弟弟的脉门,道:“你出去引开他们。”
滕怀玉眼露惧色,摇头道:“我不去,那个华惊龙很厉害。他又最恨咱们教的人。”
“啊,师父你看!”那个中气不足的男子嗓音叫道,似是发现了滕兰行夫妇尸体。
滕无瑕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去,我们两个都只好死在这里。你去了,侥幸成功,我等咱们的救兵到了,再让他们去救你。”
滕怀玉心道:“那你做什么不去引开他们?” 但从小到大,他已深切知道,抚逆这个哥哥的下场。他现在虽受了伤,自己却仍远不是他的对手。既然逃避不了,只好咬牙忍受。
滕无瑕见他意思松动,不容他再想,右手一伸,将他下巴抓落,紧接着将他推了出去,自己则隐身兽伏,从另一方向逃走。
滕怀玉下巴脱臼,无法说话,眼泪一串接一串往下掉。
树林中人已经发现这边动静,赶了过来。
滕怀玉泪眼朦胧中,见到眼前一堆人,有几个刚才在君家庄厅里见过:有影落春的石澜、段明升,峨嵋的叶娇凤,武当的郑关。石澜仍伏在段明升背上,郑关则伏在一个跟他一般打扮的、陌生面孔的人背上。另有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道人,脖子曲长如鹤,眼神锐利如电。此人身上一件道袍,大半呈浓重的深褐色,火光映照下,看得清晰,分明是血的陈迹。滕怀玉心道:“这个人多半是那什么华惊龙了,连哥哥提起他都有几分害怕。看来我是快死了。”
原来石澜等人出了君家庄,石澜坚要段明升去救君家姊弟,但其时火势几将君家庄吞没,救无可救,又遇上了闻讯后赶来的血道人华惊龙和他弟子半座山赵凉。华惊龙独探火窟,只带回了君振衣的一把剑和他的死讯。他面色阴沉,力主马上去追滕兰行。众人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石澜、郑关不及找个地方养伤,也跟随众人上了马,一路循着蛛丝马迹追下来,后来还是见到了滕无瑕发的信号弹才追到这里。
叶娇凤心软,突然在林中见了一个啼哭孩子,忙上前搂住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了。这种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滕怀玉说不出话。段明升道:“滕兰行夫妇死在这里,别是他们的儿子吧。”
华惊龙居高临下瞥了滕怀玉一眼,冲赵凉使了个眼色。赵凉目露不忍之色,却不敢违背师命,将郑关放下,自己行到滕怀玉面前。
滕怀玉一脸乞怜地望着他。赵凉不去看他,道:“小弟弟,你闭上眼,一下子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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