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些害怕,叫了他几声,他也不理。
君青衫被他看得胸闷,伸手推了推他肩膀,道:“做什么呢?” 忽觉他肩上自然而然生出反弹之力,自己一个不察,被他推得向后飞出。
他一惊,正要挺腰站直,方扶南忽然纵步上前,一把抓了他领口,嘴一张,往他脖子上咬去。
君青衫大惊,想他若对着自己颈脉咬,自己可危险,但此时躲闪已自不及,只能一个劲地与他展开贴身搏击,要先拉开二人间距离。
但方扶南于他招数极熟,没过几招,便点中了他穴道,双手扳住他肩,嘴巴咬上了他脖子。
君青衫心道:“糟糕!”不明方扶南何以突然要害自己,却觉得脖子上一热,原来他并未咬自己,却只是将嘴唇贴在自己颈窝处,便不动弹了。
君青衫脑里一团迷糊,正要好好理出个头绪,忽听林中传来一声悲嚎,竟似是七分道长所发。
方扶南为这叫声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君青衫,呆呆道:“这是怎么了?”
君青衫脸一红,心道:“他多半是练功走火入魔了,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情。我若实说,他必定羞惭,以后相处难避尴尬。” 便道:“你走火入魔,想要杀我,幸而及时止住,还不快放了我?”
方扶南大惊,忙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急急道:“可伤了哪里没?”
君青衫想起适才的事,满脸通红,咬牙道:“没有伤,只是你点了我穴道。”
方扶南这时也已发现,忙解了他穴道,本以为他定要着恼,但他却只低了头发怔,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树林间七分道长的悲嚎又起,这次一声连着一声,方、君二人对望一眼,立即展开轻功,返回林中。
二人上了树,见傅梦与的小屋屋门敞开,七分道长正坐在屋中,手里抱了一人,脸从他臂弯倾倒下来,对着阳光,脸色青白如鬼,想是已经断气。
君青衫不知傅梦与来历,见七分道长哭得肝肠寸断,便不顾他昔日警告,踏进屋中,急急道:“师父,怎么啦?这人是谁?她死了么?”
七分道长见了他,忽然收起了眼泪,有些可怜地道:“我这次,已经想出了一个新的药方,这次,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解她的毒了,她为什么……为什么……”
方扶南也跨入屋中,见了师父神情,再也难以忍耐,大声道:“师父,这女子甚是无情,你对她这么好,放了一身本领,陪她在此近三十年,她却只念念不忘那个害她的柳若生。师父,你别哭,不值得!”
七分道长浑身一震,抬眼看他道:“什么?”
方扶南压了压情绪,将傅梦与半夜大叫引自己入屋,述说往事,将<<断志>>传己一事简单说了。一些尴尬事情,自是略过不提。
他本以为七分道长听后要生气,怪责自己不听他话,他已做好受罚准备,七分道长却只低了头凝思,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过了会儿,七分道长嘴角越翘越高,竟是笑了起来。方、君二人与他同处五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轻扬朗朗的笑容,刹那间,他这一笑中的风神,竟似把周围时光,都压得黯淡了几分。他明明已是一个六旬老人,但在这一刻,岁轮倒转,出现在方、君二人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当年不知倾倒了多少少年男女的风流名士。但也只这一瞬,他脸上光芒便又收敛了,眼角滚落下一滴泪水,正滴在他怀中傅梦与的脸上,顺着她脸颊下淌。
方扶南看着这滴泪,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颤声道:“师父,你不是七分道长,对不对?”
七分道长惨然一笑,看着傅梦与的脸道:“哦,那我是谁?”
方扶南颤声道:“你……你是柳若生。”
“柳若生啊,”眼前老人眼色迷蒙,淡淡道,“已经好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君青衫忽道:“师父,我知道了,你定是喜欢这位……这位女子,又怕她怪你害她中毒,才故意隐瞒了身份,对不对?你故意不解她的毒,是要她像这样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柳若生苦笑道:“我的确喜欢她。以前她和我在一起时,我并不知道;直等失去了她,我才懊悔无及。然而,这终究是行不通的。我本想暗暗跟着她,跟到她嫁了旁人,我便回转。谁知道,她出了五津阁,竟又中了四川六花门的‘无极散’……”
方扶南惊道:“‘无极散’?”
柳若生道:“不错。我虽不知她如何中的毒,但确是‘无极散’无疑。‘无极散’有快速致命和缓慢致命两种,下毒方式不同,致命方式也不同。下毒的似乎不是六花门弟子,不明白毒性,将快速致命的药下在了温性酒精中,却反而减慢了毒药的发作。我及时找到了她后,一直用药控制着。我是真的要治好她,所以才乔扮成她师兄,跟在她身边。我会模仿人声,又听她说过七分的事,这些年来,竟未出甚岔子。我不准你们见她,便是怕她从你们话中,识破了我的谎言。”
方扶南与君青衫齐声发话,道:“你怎知七分道长的声音?”
柳若生道:“三宝教被灭门时,他有事在外,逃过一劫,他见了梦与后,本要去旅舍找她的,但被我中途拦截了。”
君青衫道:“你杀了他么?”
柳若生淡淡道:“我既已决定做七分,世上又怎能再有一个七分?”
他说着话,眼神始终未离傅梦与的脸。她脸上虽已皱纹密布,早不复当日“第一美人” 的丰采,在他眼中,却仍是天下一等一的珍宝般。
君青衫嗫嚅道:“你做什么,又不将自己身份告诉她?她既始终难忘‘柳若生’ ,临终时听到真相,岂不高兴?”
柳若生摇摇头,道:“你们不懂的。这次,她恐怕就是猜到了……唉,多说无益。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单独和她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
方扶南和君青衫无奈,只得先行出去。
一到外面,君青衫便要方扶南将事情始末详细说于他听。
方扶南“嘘” 了一声,拉他下了树,远远地走开一段,才将夜里傅梦与所说,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听得他唏嘘不已。
二人沉默了一阵,方扶南忽道:“是我害死了傅前辈。”
君青衫一惊,道:“什么?”
方扶南道:“那天晚上,傅前辈大概还是从我的话中猜到了师父的真正身份,所以才……所以才……”
君青衫见他一脸懊丧,忙安慰道:“未必是这样,她自己不是说了:已经不久于人世?只是巧合而已,你别胡思乱想。”但话出口后,不知怎的,他心里却想:“恐怕当真如此也未必。”又想:“不知道傅前辈知道了真相后,为什么要寻死?她既喜欢师父,又知道了师父其实也喜欢她,对她又这般好,他们以后快快乐乐地厮守在一起,难道不好么?还是她觉得:无颜面对师父?”
两人又默然一阵,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君青衫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道:“你还下不下山?”
方扶南道:“自然是要下,但现在……”
君青衫道:“师父现在没了牵挂,若能和我们一起下山,我们可是得了个强助。你去看看他老人家,我还有些药草晒在外面,要收回来。”
说着,冲方扶南摇摇手,自顾自走了。
□□□自□□由□□自□□在□□□
君青衫收完药草,时已过午
他一个人走在山脊之上。山脊狭窄,只容一脚踏过,弯弯曲曲,延伸天际。他突然张开双臂,一鼓作气奔到了山脊尽头。这儿再往下,是一片陡峭山地,八曲风烟,细水潆洄;远处,则是郁郁沉沉,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森林。
这日从早上起,天色便阴沉沉的,灰云密布,君青衫在山脊尽头站了一会儿的功夫,鼻头一凉,他抬头,天上竟飘下雪来。
君青衫小孩心性,登时雀跃起来,但随即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如果方扶南顺利报仇,继任武林盟主之位的话,俗事缠身,他们怕是再也回不来这似乎与世隔绝的深山之中了。如果他报不成仇,被人杀死的话,那就更不用提了。
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要摇散胸中不知何时层积起的阴郁之情。
忽然,头上几只大鸟飞过,嗷叫了几声,争相追逐离去。君青衫纵身一跃,身如飞鸟,却比飞鸟更轻捷,在片岩上这儿一点,那儿一触,顷刻间便下了几十丈距离。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细雪在他眼前旋转成圈,君青衫胸怀一畅,“哈哈哈” 大笑起来。
笑声被山谷一撞,回音袅袅,似沾染了深山里的沉郁,变生出无穷的寂寞。君青衫心里顿感凄凉,便停止了笑声。
他止住身形,原地站了会儿,风吹得他衣襟猎猎作响。
他心道:“我还是找方大哥去。”
想走便走,这回,却挑了比较平缓的山道上行。
走到一处岔口,他想到这里附近有一口温泉,自己跑得一身汗,正好去洗一洗,便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秋花悬隙的小道。
走不多久,路便到了尽头。君青衫正想:“难道我记错地方了?” 身旁草叶分开,一头羚羊蹿了出来。
君青衫一笑,心道:“原来这里还别有洞天。”
拨草而入,穿行过一条狭窄的山腹,眼前豁然一亮,现出群山包围中的一个小山谷。
外面山里,草木已经泛黄,凛冽的秋意,四处横行;这山谷里,却仍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近处芳草如茵,过去是几株桃树,这时节兀自开得鲜艳,花树下有一口温泉,冒着白雾融融。此时,白雾中隐隐约约,竟似站着一个少女。几片桃花落在她头上、肩上,白雪如层冰残破,细腻轻纷地融化在她身上,她站在两种气节之下,弯着腰,伸着臂,正将一株柔草,喂到她跟前一头鹿的嘴中。
君青衫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连眨几次眼,那少女仍未消失。鹿舔到了少女手腕,少女“咯咯咯” 的笑了起来,声如撞铃,叮呤不绝。
君青衫不自禁地吸了口冷气,恐惧起来,心道:“这地方人迹罕至,这姑娘难道是甚山林水妖么?”
正在此时,那少女眼睛无意中一转,也看到了君青衫。她呆了一呆,随即大叫一声,双手掩胸,蹲进了温泉,随即满脸怒容道:“你把头转过去!”
君青衫转过了身。他听到她说话,心放下了一点,想:“水妖不会害羞的,水妖本就赤着身子在山林里跑惯的。这姑娘好像在害羞,那她大概不是妖怪。”
他难得在阆木山中遇到人,又是汉人,心里好奇,等着有许多话要问她,也没想到自己撞见了人家姑娘洗澡,该如何赔罪才好。
只听身后窸窸窣窣,似是那女孩在穿衣服。
不一会儿,便听身后一个清脆却冷若冰霜的声音道:“你转过来。”
君青衫依言转身,一道逼人银光,却至眼前。
黄泥河上
剑来得好快,剑势如虹,顷刻间剑尖便点到君青衫眉头。
君青衫脚尖点地,退得更快。
少女脸上略现惊疑之色,却跟着纵上,手中剑斜刺横削,大开大阖。
君青衫身如轻叶随风转,在她剑招逼迫下,看似飘弱无力,随剑气摆布,少女凌厉剑招,却动不了他分毫。
少女忽往回收了收剑,紧接着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出,直捣中宫。君青衫这时已看清她剑路,不退反进,身如飞鸟,一脚踏上了少女剑尖,略一借力,向少女身后翻去。少女举剑上挑时,他已落到少女身后,右掌在她头顶百会穴上轻轻一按,退出一丈多。
少女知他手下留情,便收了剑,回身看他。君青衫面貌俊秀,在温泉袅袅蒸气下,更有飘然欲飞的神仙之气,实不似偷窥的登徒子。她一见之下,胸中一团愤懑之气,顿时消却大半,却仍冷着一张脸,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君青衫察言观色,知这少女其实已不生他气,便笑道:“我是住在这山里的人,谁鬼鬼祟祟了?这温泉又不是你家的,你能来洗,我便不能来么?”
少女听听有理,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适才一时气愤,才出手攻击君青衫,这时自觉莽撞,不由得歉然道:“对不住,我道你是山鬼一族的人,突然出现,定是不怀好意,才对你动手。不过,你功夫好得很啊,你叫什么名字?怎会住在这里?”
君青衫听得“山鬼” 二字,心里一动,道:“我叫君青衫,我和我大哥从小生长在这儿。你又是谁?怎么会来这里?和山鬼什么关系?”
少女一犹豫,道:“我姓秦,叫秦彩茵……”
君青衫适才见她剑法,心中已有怀疑,这时听她自称姓秦,不由得更是疑惑,忍不住道:“你姓秦,和秦小山老先生怎么称呼?”
秦彩茵吃了一惊,道:“那是我爷爷,你怎知……”
君青衫笑道:“我见你的剑法,刚猛大气,很像《达摩十八剑》 。你又自称姓秦。少林俗家弟子中,论功夫,论名望,都是首推秦老先生,所以我就胡乱猜了猜。”
秦彩茵听他夸奖自己爷爷,不觉一笑。她容颜本美,适才又刚沐过温泉,粉蒸霞蔚一般,此时一笑,眉目焕映,似使周身空气,也因她而一亮。君青衫呆了呆,心道:“这姑娘笑得真好看。” 接着,不知怎的,心头竟尔一沉。
秦彩茵紧接着道:“这位小哥,你既是从小住在这儿的,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成不成?”
君青衫心道:“来了。” 勉强笑道:“什么人啊?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我可不识得。”
秦彩茵又是一笑,道:“这人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方,名扶南,年纪么,大约就比小哥大个一两岁。”
君青衫被她一双美目瞧着,心中很不是滋味。若照他以前脾性,心中想到什么,无论是对是错,总要想方设法满足自己;但近年来,他受方扶南熏陶,性格改变了不少,这时虽老大不愿眼前女子与方扶南相见,却仍是老实回答道:“原来你找他啊,这个人我倒正好识得。”
秦彩茵一听大喜,拍手道:“真的?你真的识得方扶南?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他了。”
她一把拉起君青衫的手,道:“走,我一个师哥和一个师弟还在外面等着,我们这就找他们去。他们若知道我……” 她突然想到自己与君青衫相会情形极为尴尬,不觉放了他的手,脸一红。接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对自己抿嘴微笑。
君青衫见她这副模样,不禁一乐,初时对她排斥,顿时消减了不少,跟在她身后,觅路出谷。
走不多久,到了一处高地,秦彩茵站住脚,奇道:“他们人呢?我明明让他们等在这儿的。”
君青衫似听到有兵刃相交声音,道:“有人打架。”
秦彩茵凝神细听,脸色一变,道:“是我罗师哥的声音。”
二人循声前行,越过一个山坡,忽见一片山石上,有几人正在对战。
一边四人,一边两人。四人全部动了手,两人中,却只有一个在打,另一个则在旁督战。
君青衫见一边四人全是和尚,光头带戒斑,却都穿着寻常的服饰。四人中,一个使熟铜棍,一个使禅杖,一个使金刚圈,还有一个使狼牙棒,劈扫扎撩,进退俯仰,全是浑朴刚猛一路。
相较之下,与他们相斗之人一柄春秋大刀,虽也使得虎虎生风,威猛豪放,却简明快速许多,且于招招转换处含了巧劲、柔劲,虽以一敌四,兀自不落下风。
狼牙棒和尚忽一招“黑风起” ,狼牙棒脱手,回旋转打对手,对手头一低,狼牙棒飞向禅杖和尚。禅杖和尚使禅杖在狼牙棒上一打,“砰” 一响,狼牙棒又击向中间使春秋大刀之人。春秋大刀上窜下跳,边躲棒,边防暗招,顿时落于下风,忙忙喊身边观战者:“罗师哥,快来帮忙,我不成了!”
罗姓男子并不惊慌,反笑道:“这四个和尚本领太低,还不到我出手时候。这于你正是个修炼的好机会,你不要害怕,好好再与他们斗斗。”
说话间,春秋大刀已经手忙脚乱,话也说不出来。
秦彩茵走到罗姓男子身边,微蹙眉道:“罗师哥,你又在欺负小师弟了,仔细他真出事,爷爷拿你是问。”
罗姓男子见了她,才略略收敛了笑容,道:“师妹教训得是,我这就去帮助小师弟。” 话虽如此说,却不忙加入战团。
君青衫见圈中春秋大刀武功实高出四个和尚一截,只被他们飞棒弄乱了阵脚,这才大呼小叫,狼狈不堪。他忍不住提点道:“喂,你砍断了狼牙棒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