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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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扶南这时对他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但他不惯多说感谢之语,只在心中暗暗铭记。君青衫却花言巧语将七分道长的本事吹捧上了天,顺便再咒骂了张锦圆几句。
七分道长但笑不语。
待他说完,七分道长又道:“你们既是我徒弟了,我教你们武艺,自当尽心竭力。我没有别的规矩,只有一条,” 他指了指窗外几丈远处一间花团锦簇的小屋道,“你们瞧见那间屋子了么?”
方、君二人顺他手指所指,看到了那间小屋,齐齐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道:“你们不要进那间屋子,也不要走到那里左近、跟屋子里的人说话。你们不要问为什么,只要知道:你们若敢违反这条规矩,我就立刻打断你们的腿,将你们扔到深山里去喂狼。听明白了么?”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方、君二人互看一眼,又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眼中忽又露出落寞之色,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意气消沉地道:“今天晚了,你们睡吧。我们明天起始练功。” 说着,叹了几口气,走出了房间。
方、君二人不明白他心事,不知他是否又在作戏,只觉这位老人虽然武艺高强,脾气却古怪得紧。
□□□自□□由□□自□□在□□□
自打拜了七分道长为师,服了“夜魂” 解药后,方扶南一颗提了大半年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他在阆木山,把大半时间用在练武之上。
那日所习<<阴符经内息篇>>,他听琴后感悟,练成了小周天功。之后,七分道长又将<<搏击篇>>与<<暗器篇>>教给了他,与此同时,让他自己钻研<<内息篇>>中大周天功。
方扶南本来根基甚好,加之用功不缀,寒暑如一,功力精进,一日千里。
君青衫亦随他修习<<阴符经>>上武功,只是他懒散如故,七分道长只是指点,从不查问功课,他乐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于医术一道,却是孜孜不倦。
方扶南本道他一时心血来潮,才缠着七分道长教他医术,但他却越学越有兴趣,不光接受七分道长所教的,往往还能自出机杼。
不知是否与方扶南相处日久、耳闻目濡之故,又或者他年岁增长,自然懂事,身上原有的戾气,竟是一日少似一日,但异想天开、顽皮胡闹之处,却仍是不改。
七分道长生性跳脱,隐居在深山之中,虽是他自愿,却也常常感到寂寞无聊,突然有了两个孩子相伴,尤其君青衫气性与他隐隐相投,也是高兴,将他无聊时候想出的本领,一股脑儿传授给了他。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一日,方扶南如往常一般在林中练剑。剑是竹剑,舞开却也有浪接星斗、排山倒海之势。
他舞到劲急处,身子忽的腾起,单手剑下劈,如经天之慧,蚩然疾落,“喀嚓” 一 声,生生将面前一株两人合抱大松从中剖为两半。
他轻飘落地,一旁观看的君青衫鼓掌大声叫好。
方扶南回头看看君青衫,他倚树坐在一堆枯叶之上,膝上摊着一本书,鼓完掌后,他冲他一笑,低头继续看书。
五年来,君青衫已自一个粉白娇嫩的可爱男孩,长成一个相貌俊美、身材修长的少年人,只是眉眼之间,孩气仍是浓重。
方扶南每日与他一处,并不觉他变化如何巨大。这时他闲坐看书,阳光从高处飘落到他身上,白云分分合合,他的脸也随着忽明忽暗。便在明暗交错一瞬,君青衫又抬起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浓密睫毛才又覆下。
那一眼,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方扶南不由得怔住了。
君青衫看书中也察觉到他异样,抬头问他道:“怎么了?”
方扶南摇摇头,忽反问他:“小君,我们来这儿多久了?”
君青衫屈指一算,道:“到明天,正好五年。”
方扶南悚然一惊,道:“五年?已经五年了么?” 他抬头,望着阴阴林木上空缓缓移动的碧空,企图回忆五年前的家变。血海深仇,却已被时光冲得只剩淡红色微痕。
他摇摇头,心里一片茫然。
想当初,他原只打算在此学艺两年,就告辞下山,去为父母报仇的。但一习上<<阴符经>>,心境逐渐空明,不知是贪恋经上练了便浑身舒泰的功夫,还是贪恋眼下的安逸,两年满了之后,他非但没走,竟似根本不愿想起要走之事。
他闭上眼,竭力唤起母亲临死的一刻,但历历所见的,竟是秦蓁平时对他难得的温柔教诲、及微笑。
他睁开眼,不由得握紧拳头,冷汗涔涔流下。
君青衫似是察知了他心中所想,正色道:“你可是想走了?”
方扶南摇摇头,有些难受地道:“这样深的仇,这样重的责任,我竟然都淡忘了。小君,你方大哥原来是这样无用、遇事只知逃避的人么?”
君青衫急忙道:“你才不是。我知道你怎会忘了这些。师父说过:<<阴符经>>内息本源自道家功夫,注重修身养性,任何人习练久了,便会有淡忘红尘、一心求仙的念头。”
方扶南瞪着他,道:“师父说过这话?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君青衫轻声道:“你又没问过我。”
方扶南跺了跺脚,甩手离去。
当日,他便止了练习<<阴符经>>上武功,反将自己幼时所学家传功夫拾了起来。
君青衫当夜要与七分道长一起去采药,前来与他告别。
方扶南道:“小君,过几日,我就打算下山,你和不和我一起走?”
君青衫道:“我自然和你一起走,这你又问来干么?” 说罢背了采药长包袱,离了房间。
方扶南本来想他必定会和自己一起,听到他答话,更加放心。
是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到又要再入红尘,又是兴奋雀跃,又是担忧害怕。
正在胡乱想像将来可能遇到之事时,忽听一声女人凄厉叫喊,响了起来。
方扶南对此已然习惯。只是近一、两年来,那屋中神秘女子已很少深夜悲叫,每次叫,七分道长一进屋,不久也必缓解;这次,七分道长与君青衫去几座岭外的一处山谷采药,却是不能及时回转。
方扶南听那屋中女子越叫越凄切,且叫声中含有哭音,犹豫了一阵,忽想:“我这是怎么了?<<阴符经>>练得气性都没了么?大丈夫在世,济人危难,解人倒悬,大不了到时让师父打断了我的腿、把我去喂狼,我又岂能坐视她这般痛死?”
想到此处,当即披衣出了小屋,向那繁花围绕的木屋奔去。
顷刻间到了屋外,方扶南叩了叩门,大声道:“前辈见谅,我要进来了。”
屋内叫声小了许多,却仍断断续续的。
方扶南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漆黑,他大开了门,隐约瞧见床上似躺着一个人。
他取出火石火刀,点亮了灯。
火光摇曳中,他瞧见床上躺着的人,正朝着他,平静地露出微笑,道:“你来了。”
方扶南见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虽然满脸皱纹,条条深刻,但五官清雅,一双眼睛深邃幽蒙,想见当年,必是个极为出色的美人儿。她嗓子略微沙哑,却有股难言的性感。
方扶南一愣,道:“前辈,你好了么?”
那女子道:“什么好了?我这病么?那是不会好了。”
方扶南道:“我刚才听见你叫声,你……哪里痛么?”
那女子狡黠地一笑,道:“那个啊,是我假装的。” 她不待方扶南说话,又道,“其实我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偏我师兄诸多古怪,说你们性子恶劣,为人歹毒,怕冲撞了我,硬是不许我见。” 她说着忿忿地捶了一下床。
方扶南一皱眉,不由自主地道:“师父说我们‘性子恶劣、为人歹毒’ ?”
那女子闻言一惊,道:“什么‘师父’ ?你叫谁‘师父’ ?”
方扶南道:“七分道长啊。”
那女子皱皱眉,额间皱纹深拢,她道:“他什么时候收你作徒弟的,你好好对我说来,若有一字虚言,看我怎样对付你。”
她虽躺在床上,似十分虚弱,但语气中自有一股言出必行、行之必践的沉着与阴狠,倒叫方扶南心中一凛。
他思索一番,反正也没什么不可对外人道处,便将自己和君青衫来此求解药、拜七分道长为师之事三言两语说了。
他边说边观看女子脸色,见她神色越来越是不善,不由得心中惴惴,想:“这女子称师父‘师兄’ ,不知是真是假,可别因我多嘴,给师父他老人家惹来麻烦。”
几句话说完,那女人喃喃自语道:“这么说,你不是找上师兄的恶人?却是名门正派之后?这样更好了。”
方扶南见她出神,抱了抱拳,道:“晚辈斗胆,冒犯了前辈。前辈既然没事,晚辈就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床上女子忽然惊醒,怒道:“无礼的小子,我没让你走,你敢走?”
方扶南加快脚步,只不理她。忽听身后细细一丝破风之声,袭向自己后背。他冷笑一声,拔出随身携带竹剑,向后一削。
以他此时功力,竹剑能断大树,自不将这垂垂微弱的女子攻击放在心上,满拟一剑挥出,攻袭立退,哪知竹剑如击棉絮,空落落的不知着力何处,耳边又有几丝细微声响,他一回头,床上女子距己已不过寸许,鼻尖正对着他的鼻尖。
他大惊之下,连忙后跃,但身形胶着地面,无法移动。
女子满意一笑,又退回床上。
这回方扶南看仔细了,原来她并非凌空朝己爬来,而是借着几根细亮银丝,来来去去。银丝几股,一端粘在那女子所在床床头处,另一端,想必是粘在自己身后了。
他当即要用内力挣断银丝,女子却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你既称我师兄为师父,想必也听到过:本门的银蟾丝,‘越挣越长,缠绵不断’ 。”
方扶南心道:“师父几时说过什么银蟾丝金蟾丝的?” 但听她道蟾丝特性,当下收了蛮力,改用<<阴符经>>上的绵力,眼见粘着他的银蟾丝一点点软化下来。
那女子却似没有看见,继续道:“你不用怕,我留你不是为了要害你。你现在急着要走,听了我的话后,说不定我赶你走,你也不要走呢。”
方扶南一边运功,一边“哦” 了一声。
女子道:“你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假都好,我已时日无多,师兄照旧固执得紧,你又是我现在唯一找得到的人,我只好将<<阴符经>>传了给你,免得这一代奇书,在我手上灭绝。”
方扶南听话一惊,忍不住道:“什么<<阴符经>>?”
女子冷笑道:“亏你还是武学之士,连<<阴符经>>也不知道?”
方扶南心道:“<<阴符经>>我自然知道,只是师父早已将它传了给我和小君,你却又来说什么‘在你手上灭绝’ ?”
女子咳嗽几声,抓起床边一壶,倒了点水,喝了几口后,才又道:“也罢,我这就将<<阴符经>>的来历,说一遍给你听。”
方扶南虽习了<<阴符经>>多年,却从未听七分道长说过此经来历,这时便竖起了耳朵倾听。银蟾丝再加一层力便能断开,但他怕女子看见后又起变故,留下最后一层力暂且不发。
那女子缓缓道:“<<阴符经>>是一本武学奇书,写出此书的,是峨嵋派一个叛徒。七十多年前,峨嵋派一个小道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争风吃醋,竟使计杀了那男人妻子。当时的峨嵋掌门苦衣师太,发现了此事后,重打了那弟子一百棍,又将其缚在竹筏上,扔落海中,任其漂零自灭。
“哪知那位道姑命大,没有死,却漂到了一座无人孤岛之上。
“她个性坚强,遭此困厄,仍念念不忘于求生。只是一来,心恨苦衣师太无情;二来,她料想自己若再回中原,势必为有道之士唾弃围攻,是以,她痛下决心:要在此荒岛之上,钻研出一套天下无敌的武功。
“她花了十年苦功,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得成了这套<<阴符经>>。<<阴符经>>共分五册,<<内息篇>>一册,<<搏击篇>>上、下两册,<<暗器篇>>一册,还有一册,便是后续篇<<断志>>了。”
方扶南道:“<<断志>>?”
女子道:“嗯。<<阴符经>>前四册内容,大都还依据峨嵋派道家功夫而成,虽在招式搏击上,比峨嵋功夫博大了数倍,也歹毒了数倍,但其根源仍是一样。写完这四册后,那位道姑的功夫已进入另一境界,这<<断志>>,可说完全由她自创。
“她自写完<<阴符经>>后,觉得再无可惧,当下自己扎筏,重返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割了她师父、苦衣师太的脑袋。”
方扶南“啊” 了一声,道:“难不成这人,便是慈心师太?”
慈心向峨嵋报仇,一夜之间,几乎灭绝峨嵋之事,他也曾听方世雄谈起过。只是当时年纪尚小,未加追究,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些故事。
女子点头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她。慈心因为下手过于狠毒,终于引起了公愤,江湖七大门派,以少林为首,联合向她发难。她虽武功冠绝当时,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受了伤,被逼入绝境,终于自刎而死。
“这些事,江湖上怕是至今仍在流传吧。
“但那时候,很多人却不知,慈心在七大派找上她之前,已知自己不能幸免,所以在赴会之前,将自己的毕生心血、这部<<阴符经>>,交给了她当年暗恋的男子。这男子寿命不长,不到三十便死了,经书便落到他儿子手上。他的儿子,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女子的脸色忽然变了,似有无穷仇恨,又似有无穷爱慕,悲啭不去的,更多却是无可奈何。方扶南刚想:“我曾在哪里见过这样哀伤的表情” ,便听女子沙哑的声音悠悠道:“这个人,便是风烟五津阁的主人:柳若生。”
方扶南眼前一亮,心道:“不错,是张锦圆。那时她和别人打架,似听人说她暗恋‘柳若生’ 什么的。这女子脸上神情,便如那张锦圆一般,难道,也是暗恋柳若生的么?”
女子听他长久没声音,不由得有些不安,扭动一下身子,道:“你怎么不说话?”
方扶南道:“我在听你说。”
女子咬了咬嘴唇,似乎略微害羞,突又装出切齿的样子,道:“那个柳若生,现在怎样了?还在风烟五津阁里,为所欲为么?又有……又有多少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了?”
方扶南道:“我不认识柳前辈,只认得一个姓张的女子,似是……似是与柳前辈相熟。”
女子似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立即变了,道:“姓张女子?那是谁?她和……柳若生,有什么关系?”
方扶南老实将所知有关张锦圆和柳若生的事说了。
女子听时便不断冷笑,听完更大笑出声,道:“可笑,可笑!那丫头全家被杀,自己被柳若生收留,就自作多情,以为柳若生看上了她。其实柳若生何曾将那丫头放在眼里过?只是柳若生怎么又不住五津阁了呢?难道是为了避开那些烦人的丫头们?”
方扶南不知柳若生事情,便不作声。
女子自言自语了一番,忽想起正在说的事,忙道:“我正跟你说<<阴符经>>的事,怎么你阴阳怪气的,也不催我快说?你到底想不想要书?”
方扶南心道:“是你硬要我听,又不是我一定要听,谁又要你的书了?这女子怎么如此强横?” 但他只淡淡一笑,也不去反驳她。
女子接着道:“江湖上许多人虽不知道,慈心把她一身武功精华留给了风烟五津阁的传人,但仍是有消息灵通人士,得知了此事。”
她气有点接不上来,又去喝了口水,忽问方扶南道:“你看我怎样?”
方扶南一愣,道:“什么怎样?”
“笨,”女子又忿忿骂了一顿,忽而嫣然一笑,道,“你看我相貌怎样?”
方扶南心道:“你年轻时或许是个美人,现在么,可就……” 他怕女子伤心,又不愿说谎,便沉默不语。
女子大概猜到他这不言而言的意思,脸上强撑起的一点精神也垮了下来,人往床头上一靠,有些讥讽地道:“我这三十年来,都看不见自己,难道真已这般不堪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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