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吟片刻,脚步不停,突然间一个回身,又往回奔去。
尚未奔至强盗聚集处,君青衫眼尖,已经见到刚才要带自己去见七分道长的黑衣人手中抱了一人,正在道上等他们。他脚边倒着一人,似是大牛。
黑衣人一见二人去而复返,便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定会回来。”
君青衫见方扶南紧闭双眼,似乎昏了过去,大叫道:“你快放开他!”
忽觉手中一凉,湛神剑又回到手中,紧接着,身后一股大力推来,身不由己飞向黑衣人。
他知老人相助自己,更无顾忌,刚一落地,便连使快剑,要置黑衣人于死地。
黑衣人不敢小看他,从怀中取出兵刃,竟是一副钢铁打造的飞挝。他一手抱着方扶南,一手戴着飞挝,见招拆招。
十招一过,双方都吃了一惊。君青衫不料一群强盗中竟还有如此好手,且看他功夫来路,与那山鬼陈昭昭明是一路,难道他们还是追了过来?黑衣人却吃惊:一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孩童,竟挡得住他数十载寒暑之功。
他气一沉,正要再使些厉害的功夫,将君青衫一起擒了,忽然曲泽穴上一麻,手竟抬不起来。君青衫长剑直入,刺进他肩头。
他一声大叫,抛了方扶南,要扫踢君青衫下盘。这招“横扫千军” 是他的绝活,使出后还未曾失败过。但此时腿刚一动,腿上阴谷、梁丘上便又一麻。君青衫这时也看出了是老人在暗中弹石助己,他毫不客气,剑转如圈,趁黑衣人愣神之际,将其削为两段。他自己抱起地上的方扶南,迅速退回老人身边。
群盗一贯残忍,见了这等情形也不禁发怵。
老人朗声道:“我现在要带这两个孩子走了,你们最好莫要跟来,不然,老道嘴痒,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群盗首领道:“你看看左右,已进入了我的《套索阵》 中,还跑得出去么?”
果然,在君青衫与黑衣人动手的时刻,群盗已将他们及老人围在了绳索阵中央。
老人却毫不在乎地笑道:“你当我瞎子么?我若没十分把握,又怎会任由这些人在我身边布阵?你这阵虽厉害,却也比不过镇南将军手下四大恶罗汉的《销魂蚀骨阵》 。我连《销魂蚀骨阵》 也闯得出去,莫说这阵了。”
老人长得道骨仙风,说话声音也斯文不过,但几句话,让首领眼中瞬间闪过了雷电之意。他狠狠地瞪了老人半天,见他始终恬恬微笑,看不出心中想法,自己先泄了气,终于一挥手,冲手下道:“撤吧。”
老人拱手道谢,一手抱着君青衫,一手抱着方扶南,一转身,脚不点地般朝山上奔去。
众人见他这般轻功,心中均不由自主地想:“当真拦他,恐怕也未必拦得住。”
君青衫被老人抱在手中,不断回头张望,一直等不见了群盗,他才问道:“老伯伯,为什么他们不抓我们了?”
老人笑道:“因为老伯伯我会念咒,他们怕了我了。”
君青衫也笑道:“你想骗我么?你说那什么‘镇南将军’ ,什么《销魂蚀骨阵》 时,那强盗头子眼神就变了,难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你手上么?啊,我知道了。我瞧那强盗头子气概不凡,难道是个将军,却扮作了强盗来偷老百姓的东西么?”
老人吃了一惊,着意看了他几眼,才道:“每人有每人的不如意处,你一个小孩子家,没事别乱说话。”
君青衫偷偷吐了吐舌头,却怕当真得罪他,不肯给方扶南治病了,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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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带着两个孩子跑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只见乱峰回掩,丛菁盘错,道路越来越是荒凉。忽然,一片密林呈现眼前,君青衫正想:“这些树真高。” 一转眼,人已在参空合抱的大树林中。
老人在树林中跑了一阵,忽的停步,道:“到了。”
君青衫四顾张看,只见古木参天,却不见有任何住屋,错愕道:“到哪儿了?”
老人道:“到我家了。” 他放下君青衫,一手指指树上。君青衫抬头,见笔直杉木顶上,竟似有一座房屋。房屋四周与绿叶密密缠绕,若非细看,决计分辨不出。
老人道:“小娃娃,上去吧。”
君青衫吃一惊,笑道:“老伯伯,你别寻我开心,你不助我,我怎么上得去这么高树?”
他见老人但笑不语,心中虽充满了疑惑,但仍是手足并用,要以《飞影子》 功勉强试一试上树。
爬了没几步,忽觉后领一紧,老人用力将他往上抛去。他吓一跳,不待上抛之力消尽,便凝力于足,双脚踏着树干,借着惯力在树干上一连踏上了十几步。
身下风响,老人显也跟着踏上了树干。
他体内气一浊,老人便在他身下托一把,如此七八回,三人便上了树顶。
君青衫见树与树间铺拉着藤蔓,一幢木造小屋稳稳当当地停在其间,不觉笑了出来,连叫有趣。离此屋一段距离外,另有几幢树上小屋,各各布置不同,若不低头下视,便如仍在地上一般。
老人“嘎吱” 一声推开木门,当先进入小屋。君青衫忙忙跟入。
小屋中陈设便如寻常儒士之家:书纸盈案,茶叶飘香。只是另有一种异香,若有若无,令人一闻之下,遍体舒泰,仿佛突然之间轻了几斤,飘然欲离地行走。
老人将昏迷中的方扶南放置于床上,自己俯下身,仔细打量君青衫。
君青衫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忽又起了疑心,问道:“老伯伯,你便是那七分道长,对吧?”
老人点点头,道:“我在江湖上并不出名,你是怎么听说这个名字的?”
君青衫虽听母亲提过七分道长相救父亲一事,但想世事多变,今日的恩人,明日的仇家,不知自己父母以后有没有得罪过他,当下并不老实说出,只道:“老伯伯过谦了,你老人家医术高明,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次我便是听一个素不相识的绿林好汉说了,才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七分道长皱了皱眉头,半天,才抛开不满,忽然问他:“你习武以来,杀过多少人了?”
君青衫一怔,不明他用意,嗫嚅道:“我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分道长仰头打个“哈哈” ,道:“‘记不清了’ ?好一个‘记不清了’ 。” 他突然低头,目光中凶意暴长,道,“我刚才见你动手杀人,小小年纪,已这般狠毒,将来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中。”
他突然伸手,拍向君青衫面颊。君青衫于他掌来看得清清楚楚,侧头回避,却听“啪” 一响,脸上还是中了一掌,便如自己将脸凑过去让他打一般,虽然毫不疼痛,却也吓得他不轻。
他忙忙退后,恐惧地看着七分道长,颤声道:“老伯伯,我可没得罪你,你做什么打我?我这么小,哪里能杀许多人了?刚才那人,是他先要杀我的,如果我不杀他,不是要被他杀死了么?”
七分道长道:“你当真没有杀过许多人?我平生虽讨厌凶残的人,但最最讨厌的,还是撒谎骗我的人。若有人敢当我面撒谎,嘿嘿……”
君青衫借着隐隐天光看着七分道长:这老人神情并无怎样凶恶,但不知怎的,他平时千伶百俐,巧舌如簧,在这个老道面前,却半分也使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又想到了华惊龙,心道:“果然牛鼻子都有点邪门,不然我怎么一见了他们就害怕?”
二人面面相觑了半天,君青衫才打破沉默道:“以往我的确杀过好几个人,你要责罚我,也由得你。但我带来的人,是武林盟主方世雄的儿子,小佛园秦老前辈的外孙,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先救他一救吧。”
七分道长瞥了方扶南一眼,道:“他真是秦小山的外孙?”
君青衫道:“千真万确,湛神为证。”
七分道长摇头道:“剑是死的,谁得了谁就是主人。现在你手上拿着剑,若你说自己是秦小山外孙,难道我也相信你?”
君青衫一时无话可说,心里又急又气,忽然眼珠一转,道:“剑是死的不错,人呢?人总是活的吧?你先治好了他,再试试他的武功,不就明白他是不是秦家后人了?”
七分道长沉脸道:“我还用你教?他是不是秦小山的后人,又与我何干?我本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有人既然千里迢迢找了来,我瞧在这片诚心份上,说不定,还是会管一管的。但瞧你刚才杀人时如此凶残,我又不愿帮这个忙了。这样吧……”
七分道长悠然道:“你和他之间,我只能留下一人,你活还是他活,你自己选吧。”
君青衫虽知自己得罪了这老道,但万万没想到:他竟要取他性命。想自己杀了黑衣人,虽然出手毒了点,但当时你死我活,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想不到这老道竟以此为由,要他在自己和方扶南之间选一人活命。
他心中大感不平,却又无法可想,既是来求人家的,规矩也只好由人家定。
他看看床上方扶南,见他仍是昏迷不醒,身子却缩成一团,细细颤抖着。他心里忽的一酸,低声道:“你救他吧。”
他说完此话,就想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忍不住嘴一张,大哭起来。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听到“哈哈哈” 的笑声响起,泪眼朦胧中,见到对面七分道长正在抚掌大笑。
君青衫立即止了嚎啕,嘴角一抽一抽,怒视着他。
七分道长宛尔一笑,适才压迫人的气势不知何时已然烟消云散。他一把拉过君青衫,把他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好,一边不断抚摸他头,一边道:“好孩子,咱们戏也演够了。你好好跟我说:你是不是滕兰行和肖子媚那两个小鬼的娃娃?”
君青衫因变故突然,一时间不能言语。
七分道长自顾自地道:“我一见你身手,便知你是兰行的娃娃,但终是不敢认。刚才我是故意吓唬吓唬你的,别介意。哈哈,想当年,兰行中毒后,你娘带着他来找我,我也出了一样的题目给她,她的所为竟和你刚才一模一样,可见是母子啦。不过她后来可没像你这样哇哇大哭啊,哈哈哈哈……”
他似十分愉快,说着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君青衫心中虽仍有几分恼怒,但察知他对自己确实没有歹意,语气中又对自己父母颇多爱护,便决定原谅他。
七分道长询问他如何到此,他便将影落春事变,自己和方扶南一路流亡到此的经过简单说了。
七分道长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君青衫已经等不得了。他拉着他袖子道:“好伯伯,我的事以后再跟你说,你先治治他的病。”
七分道长一皱眉,道:“我几十年没离开过这地方了,不知道江湖中竟又有了什么武林盟主。本来,这种‘侠士’ 、‘英雄’ 的后代,我是不愿救的,但今日瞧在你面上,就破例救他一救。他好后,你让他立刻离开此地。”
君青衫心中却另有打算,但想先答应了他再说,便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将方扶南拎放在自己腿上,伸双手在他脸上诸穴按了几按,他脸上潮红便褪下去一些。
君青衫一眨不眨地看着七分道长的一举一动。他觉室内昏暗,便点亮了小桌上的一盏芙蓉灯,点的时候心里想:“老伯伯屋子里的东西都很好看哪,连盏蜡烛灯也与别处不同。”
灯亮后,闪了几闪,忽然之间,却听到一声夜枭般凄厉的女子叫声,响了起来。君青衫手一抖,火折子落到了桌上。
七分道长面色在火光下昏昏明明,他似并不吃惊恐惧,目沉如水,竟似还有几分温柔之意。
他将方扶南放回床上,对君青衫道:“我去去就回,你别离开这屋。” 说着身形一闪,已经离开了小屋。
君青衫趴到窗口去看他,见他的长袍飘飘摆摆,进了不远处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他一进去,那屋里便一亮,丝丝灯光,从木板缝中漏出。
女人叫声仍不停歇,轻一声,响一声的,似正受无穷折磨。
君青衫听得害怕起来,便奔到方扶南身边,紧紧抱住了他。
他觉方扶南身上有些汗湿,便拉过被子,严严地裹住了他。自己坐在旁边等七分道长回转。
等了半日,女人叫声已经停止,却仍不见他回转。他累了一天,脑袋发沉,悃意一波又一波涌来,便趴在方扶南身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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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衫醒来时,朝暾已升。小屋顶上铺着密密枝叶,阳光不能全透下来,但丝丝缕缕,落在屋壁上,屋子似成一只金色笼子,闪闪烁烁。
君青衫见自己穿着贴身内衣,与方扶南并肩躺在床上,猜七分道长还是回转过了。
他借着稀薄阳光看方扶南,又伸手搭了搭他额头:方扶南脸上红潮已退,略泛黄白,触手皮肤生阴,烧似是已退下去了。
君青衫吐出一口气,下了床,穿好衣服便去寻找七分道长。
走到门口,正要大叫“七分道长” ,却见他正弯腿坐在一根树枝之上,一手托腮,凝目一处,似颇感兴味。
君青衫顺他目光看去,见树间几条交错藤蔓上,一只猴子正捧着一只酒壶往嘴里灌。另一只猴子抢不到酒壶,绕着它“吱吱” 直跳。捧壶猴子已然脚步踉跄,却仍不肯放下酒壶。
七分道长见了君青衫,笑道:“两个小猴儿,偷我的酒喝,你看我怎么作弄它们。” 说着伸手一弹,手中一块泥巴飞出去,正好粘在酒壶上。泥巴穿线,线一头在七分道长手中。他手一用劲,酒壶便脱离猴子手爪,停在了猴子头上。
两只猴子在藤上直立起来,蹦蹦跳跳要去抓壶。
七分道长待它们跳的同时,手指传劲,让酒壶再升高一点,正好让它们扑空。
两只猴子跳了几次,也没捞到酒壶,看了七分道长几次,无计可施。七分道长怕它们灰心就走,故意又将酒壶放低了几分,在它们眼前摇晃,猴子见状,忙又去抓。
七分道长将线头缠绕在自己食指之上,食指轻轻转折,酒壶便在藤上转起圈来。两只猴子便也跟着飞跑转圈。
七分道长不时沉指,用酒壶轻轻打一下猴头。
君青衫在一旁看得大乐,连连要七分道长将这个戏耍猴子的法门教给他。
七分道长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若你爹娘肯,你便跟我住个一年半载。别说山里的猴子,便是山外那些讨人嫌的猴子们,也管叫他们乖乖听你的话。”
君青衫踩着藤蔓到了他所在树旁,却不能如他般坐在树枝上,只能扶了树干道:“我爹娘已经死啦,你要我住在这儿陪你,问我自己肯不肯就行啦。”
七分道长闻言一惊,道:“你爹娘死了?怎么死的?”
他手指动作一停,酒壶顿时落下,一只猴子匆忙抢上抱住,又看了看七分道长后,两只猴子飞也般地逃走了。
君青衫将母亲为了李守心被君家姊弟擒住,父亲去救她,二人惨遭不幸等事一一说了,却隐瞒了母亲杀父亲一节,只说母亲中毒而死后,父亲不愿独生,自刎死了。
七分道长听他说完,仰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天空,出神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住在这里,不知道短短几十年间,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唉,十几年前,你父母若肯听我的话,在这儿住个两三年,学会了我的<<阴符经>>上功夫再出去,他们又怎会这么早便死去?”
君青衫心道:“我爹爹妈妈可不是功夫不济才死的。” 但他不愿与七分道长就此争辩。
他仰头看着七分道长,道:“好伯伯,<<阴符经>>是什么经,这等厉害么?我爹妈干么不肯学?”
七分道长道:“你爹那时已经是坠仙教教主的左膀右臂,他急于回去处理教务,哪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耗掷年华?你娘总是跟着你爹。”
君青衫有些不明白,他眨眨眼,道:“好伯伯,那你又为什么总是住在这里?”
七分道长道:“我么……” 他看向昨晚有女子叫声传出的小屋,久久不语。白日里,君青衫看得清楚了,小屋外面环绕着各色花卉,或娇艳、或清雅、或可爱,在林间一片沉黯中,尤为夺目。七分道长看着小屋的目光,也似有不同寻常的依恋与温柔,如大风过后平静港湾,又如风雨中屹立千年不倒的崖际孤石。
君青衫对他目光似懂非懂,反正七分道长为什么定要隐居此间他也不甚感兴趣,他心中所想,是方扶南既已失了父母,他要报仇,便另需高人传艺。秦小山功夫或许不弱,但那些名门正派的人规矩多多,视坠仙教中人如眼中之钉,自己若和方扶南一起去找他们,难免他们中不有人看穿自己身份,百般刁难,令方扶南为难;七分道长武艺非凡,恐怕也不在秦小山之下,他又亲切有趣得紧,若他肯授艺,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