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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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张锦圆沉不住气,问道:“可惜什么?”
方扶南鄙夷地看她一眼,道:“可惜张丞相被污通敌卖国、满门抄斩,唯一幸存的后人,却靠着这点技艺,欺负孩子,抢掠他人,行径与流氓强盗无异,哪还有一点世家小姐的风范?我为张丞相可惜。”
张锦圆情不自禁的脸一红,有心要说些厉害的,吓唬吓唬方扶南,但被他几句话触动了心怀,想想有点无谓,凄然道:“你只知说我,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的为难处?”
她怕在方扶南面前掉泪,忙转过身,走了出去。
方扶南倒是一愣,半晌,才听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你最好乖乖呆着,不然,我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扶南听她威吓中也带着哽咽,虽不明所以,但仍有些恻然,但想起自己已中她毒手,又忿恨不已。
这日晚间,张锦圆烧了一只鸡,煮了点菌菇鲜笋,和饭一起摆在方扶南屋外,自己却在另一屋中吃。
方扶南吃了饭,练了一会儿内息,见天色已晚,周围悄然一片,便慑手慑脚溜出小屋。
他白日已留神了张锦圆放马之处,这时溜到马厩,见一匹高头白马正低头养神,听到他声息,微微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方扶南怕它发声,拿早已准备好的腰带勒住马嘴,又将衣服上撕下的布裹住马四蹄,这才牵了马出厩。
白马甚是驯服,方扶南本担心它打响鼻,它却只是摇摆了几回马头,便作罢。
方扶南牵马出了竹林,见张锦圆并未追来,心下窃喜,遂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马风驰电掣般往下山路跑去。
他心道:“不知我是否真中了‘夜魂’ ,也不知‘夜魂’ 是否真无药可解。总之,我得先去洞庭湖小佛园找到我外公,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定能给我想出法子。”
他纵马奔了一阵,听到耳边水音渐响,白马忽然缓下脚步,停伫不前。
这夜月明星稀,方扶南看得清楚,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奔到了一处瀑布边缘。瀑布隆隆,如天雷落下一般,从他所在望下,约有百来丈高,底下一段为云雾所遮,看不真切,但远处一道大河水势迅急,在夜间仍可看到河上翻卷的白沫,似是承接了此处瀑布之水。
白马害怕,退后了两步。
方扶南看看两旁,有无数溪流从山道上斜流而下,汇聚起来,似要将他们冲下瀑布。他心里发毛,又拉马退了两步。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走错了道,一味向下,却走到了绝境,正要勒转马头,重觅道路,忽听呜呜咽咽,一阵凄楚的洞箫之音传了过来。洞箫吹的是<<蝶恋花>>曲调,瀑布水声虽隆,洞箫之音却穿裂震耳激荡的水音,清晰如在耳边。
白马一听洞箫,猛的转身,发足向所来处狂奔。方扶南大惊,但无论怎样勒止缰绳,都阻不住白马。有心跃下,暗夜中不辩道路,怕身旁就是万丈悬崖,白马又快逾弓弦,在地上一沾即走,竟然又被带回了竹林。
张锦圆换了一套宽大的白衣,衣上仍是一幅水阁绣图,正站在两株梅树间,板着脸看他,眉宇间却又有得意之色。
事已至此,方扶南只得下马,听她处罚。
张锦圆拉过白马,解了它口中腰带。白马在她身边挨挨擦擦,极为亲热。
张锦圆看方扶南身上衣物长长短短,颇觉好笑,向他招手道:“你过来。”
方扶南道:“要动手就快动手,我才不过去。”
张锦圆夜里似乎少了许多戾气,闻言也不发怒,从袖里拿出一支赤金打造的玫瑰。她对着玫瑰轻轻一吹,玫瑰中所含香絮风一般扑向方扶南。
方扶南早在防备,她一吹气,他迅即抽身后退,但香絮仰黏轻纷,没有一定,还是有几片沾落到他肌肤上。他头一昏,登时晃了几晃,跌倒在地。
张锦圆道:“我的‘一帘春雨’ 只是令你气力消失几个时辰,到白日即能恢复如常。我本不想再对你用药,但你不听话,我也无法。” 说完拎起方扶南领子,将他扔进小屋木板床上。
门一关,不多久,外面又响起了张锦圆的洞箫之声,仍是呜呜咽咽,似满怀了心事。她吹了半天<<蝶恋花>>,又吹当时流行的<<暗香>>、<<疏影>>、及几首方扶南不知名字的曲调。每一首虽曲意不同,但总有种缠绵郁结之情,徘徊往复,纠缠不去。方扶南虽不明她心事,听到后来,却也难过起来。
第二日,张锦圆做了早饭放在方扶南屋门口后,自己骑马下了山。
方扶南猜她八成是传信给自己外公,要他拿少林七十二绝技来换自己,心里一横,去她屋中取了件斗篷,遮住头脸后寻路下山。
他只道阳光作用于他皮肤,引起毒药发作,遮住了皮肤,毒药便不会发作。哪知走了一盏茶功夫,眼睛酸涩不堪,连带头脑也昏沉起来。
他知道此路亦不通,叹了口气,只得再次回到竹林。
在屋中静坐了片刻,目中肿胀感才消退。
方扶南心道:“我定要想个法子逃离这里。这女人不是好人,少林寺的绝技如何能让她得了?”
正思索着逃离办法,忽听门上有“哔剥” 之声,又传来几声狗吠。
方扶南心里奇怪,待要探首看个究竟,忽然外面有个孩童清脆的声音道:“我迷路了,这里有人么?让我进来坐会儿好不好?”
方扶南一听这声音,不由得跳了起来,几步跑到门边,拉开了大门。外面阳光下站着一个粉白可爱的吊眼梢孩子,却不是君青衫是谁?
方扶南大喜之下,忘了自己已中毒一事,冲出门外,一把抱住君青衫,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才想起自己见不得阳光,“啊哟” 了一声,几步又退回屋中,在阴影里朝君青衫笑。
君青衫本为找他而来,突然见到他,也是欢喜,见了他古怪行为,又不解。
他跨进屋中,皱眉看了看半屋刑具,恨恨道:“那女人在哪儿?她竟这般折磨你?”
方扶南道:“她下山了。她倒没对我动过刑,只是我中了她的毒,见不得阳光。” 他本想问君青衫怎样找到这里,突然看到了他手上牵的几条狗,便明白过来。
君青衫听他中的毒古怪,想了想,道:“咱们最好快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我怕我一个人打不过那女人,又为你引了点人过来,咱们不走,恐怕也要糟糕。”
方扶南奇道:“你引了谁来?”
君青衫诡秘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方扶南听到白马蹄声,忙道:“那女人回来了。”
君青衫道:“我去稳住她,到了晚上,我引的那些人估计也该上山了。这些人脑子不好,功夫倒是不错的。等他们打了起来,咱们就能趁机逃走。”
他不待方扶南答应,已经退出小屋,牵着几条狗,迎向张锦圆。
张锦圆从未见过君青衫本相,见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要讨一碗饭吃,便将他迎进自己屋中。
君青衫胡说八道几句,居然逗得张锦圆颇为愉快。
方扶南听着隔壁屋里传来一阵阵笑声,忽然灵机一动,用剑削下桌脚上一块木片,刻上几字,揣在怀里,拿衣服包住头,闯出了小屋,朝山下就跑。
张锦圆一皱眉,怕他使性子,宁可死在山中,倒误了她的事。她放下茶杯,几步追到方扶南身后,伸手便抓。
方扶南却一矮身,从她右腋下钻过,返奔回去,边奔边冲站在门口观看的君青衫使眼色。
君青衫不明他用意,却仍是迎了上去,道:“喂,阿姨要跟你说话,你别跑。” 伸手作势也要抓他。
方扶南听张锦圆追至,将怀中木片塞给君青衫,接着一返身,又要故伎重施,从张锦圆腋下穿过,却被她一脚绊倒,提起领子揍了一顿,又被扔进小屋。
君青衫见张锦圆打方扶南,气愤难当,却也趁此机会,偷偷看了看木片上字,见写得是:“要一张竹筏,立刻。”
君青衫不懂方扶南要竹筏做什么,但想他必有用意,也不等张锦圆回转,便轻轻溜出竹林,准备竹筏去了。
张锦圆不见了他,只道他怕事,一个人回去了。
这日夜间,张锦圆又吹起洞箫,阗阗咽咽,凄哀莫名。
方扶南在小屋里呆了几乎一整日,早已气闷。他本来甚生张锦圆气,听到洞箫声后,却又生凄恻之感。他心道:“这女人行事穷凶极恶,但也未必无因。唉,有些人自己不快乐,便也要天下人陪着他们不快乐。”
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些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便推门出去,朝洞箫声处走去。
山回路转,走了没几步,便到了一处山巅。
溶溶月色下,一个白衣女子正倚树吹箫。两三只仙鹤在离她几步之遥处闭目栖息,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半夜里的乐声。
方扶南在几株梅树间站定,忽然想:“她的箫声这么悲哀,可是在祭奠什么人么?”
张锦圆一曲吹毕,忽道:“小鬼,你来了。”
方扶南见行踪被她发现,也不再躲藏,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从这一位置,可以看见远处一片波荡湖水,水上依稀有房屋渠渠。
张锦圆指指那片湖水,道:“你知那是什么地方?”
方扶南摇摇头。张锦圆道:“那里是风烟五津阁,你没听你爹娘说过么?”
方扶南仔细想了想,又摇摇头。张锦圆叹了口气,悠悠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自他消失后,五津阁的人就都渐渐散去了,至今,也快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啊。”
方扶南侧头,惊奇地看到她眼中含满泪水,眨一眨眼,泪水就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打湿衣襟一片。
方扶南等她哭完,想问她几句话,又觉唐突,问不出口。
张锦圆呆呆地眺注着那一片湖水,喃喃自语道:“灯没有亮,今夜,他也没有回来。我已经等了他快三十年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方扶南正不知怎么作答,忽听身后一娇滴滴的女子声音笑道:“依我看,他还是不回来的好。”
张锦圆面色一变,哀戚之情迅即收起,缓缓转身道:“为什么?”
山巅处,不知何时站了疏疏落落几个人,五个作尼姑打扮,一对男女似是夫妻,另有一男子,孤身站立在一角。适才说话的女子,是个尼姑,二十七、八岁年纪,意态娇憨,容貌美丽。
那尼姑见问,嘻嘻笑道:“你们最后见面时你才多大?如今再见,你也老了,他也老了。他自是不会喜欢一个老太婆,你说不定也要觉得:半生暗恋了这么个糟老头子,实在无谓得紧。所以我说,倒不如不见的好。”
张锦圆摇摇头,目光从来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说话的尼姑身上,冷然道:“无缘师太,我和半生庵向无过节,你屡次三番找上我,为的什么?”
无缘笑道:“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和我这些徒子徒孙,近年来在江湖上很做了些事情出来,本来,我已准备领受影落春的责罚了,哪知影落春突然出了事,有人要我为她杀了方世雄的儿子,往事可以一笔勾销,以后也不再干涉我们的行为。你知道我一向经不起诱惑,对方做了这样的许诺,我自然要辛苦辛苦了。”
张锦圆道:“你知道我要留下方世雄儿子的原因,还敢上来求我?”
无缘道:“单凭我和我这些不成才的徒子徒孙们,自然是不敢的,不过现下有这几个朋友帮忙,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不过能不动手,自然还是不动手的好。” 她见张锦圆无语,便续道,“我知道你曾比武输给柳若生,受他嘲笑,所以立誓要将武艺练得超过他,好叫他对你刮目相看。只是柳若生现在人不知道在哪里,小妹的事却是迫在眉睫。男人大多三心二意,张家姊姊与其为了个男人赌气,倒不如帮小妹一把,小妹感激涕零,将来张姊姊若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张锦圆不屑地看她一眼,道:“柳若生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的武功胜过了他,他便娶我为妻。他一向言而有信。而我决定要做的事,也总是要做。江湖上谁不知道你们半生庵的尼姑荒淫凶恶,言而无信?要我相信你的话,那是千难万难。”
无缘尚未回答她的话,她身后几个尼姑已忍不住,纷纷责骂起来。
半生庵的主人无缘,绰号毒观音,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从小得异人传授武艺。因经历过一番情场惨事,落得孤身一人。她天生顽疾,虽容颜美丽,却是个秃子,被家里人赶出门后,干脆入了佛门,后占了冷香庵,改名半生庵,收容一批同样情场失意、无处容身的美貌女子,为她们剃度后,授她们武艺。
近年来,半生庵的尼姑们武艺有了小成,遂四处打听负心薄幸的男子,一经发现,便辣手剪除。
她们本意或许不错,但个人伤心之下,行事难免过激。到得后来,更是故意勾引人家丈夫,破坏人家伉俪感情,只要男子有一丝动摇,便取其性命,对其妻则言:试探出其真心,为免其将来受欺,是以早日杀却等等,至于别人妻子作何想法,却不属她们顾虑范围了。
张锦圆颇看不起她们这般行径,见她们斥骂,只是冷笑不语。
那对中年夫妻自来后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妻子忽然道:“张锦圆,你年纪也一大把了,暗恋柳若生的事江湖上大家也都知晓。但你荒唐是你自己的事,别无故坏了别人的事。识相的,就快点把方世雄的儿子交给我们。”
张锦圆脸孔顿时涨得通红, 冷冷道:“缠丝剑夫妇号称‘侠义为怀’,原来也做了亏心事,要来杀这孩子折罪么?”
中年夫妻男的姓陶名立世,女的姓卫名蝶,听了此话,一言不发,给她来个默认。
张锦圆道:“半生庵、缠丝剑,那边那位,想是刀疤客赵抚阳了。小鬼,这么多高人专程跑来杀你,你面子可不小啊。”
方扶南倒握剑柄,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些人。
无缘看了看他后,忽然笑道:“小弟弟,你便是方世雄的儿子么?你若是答应我,以后不跟我们为难,没准我们就不杀你,反而把你救出这里,送到你外公家。你说好不好?” 她话一完,卫蝶立刻大声道:“兀那尼姑,说得什么话!”
陶立世拉了妻子一把,要她稍安毋躁。卫蝶以为丈夫故意偏帮无缘,狠狠瞪了他一眼。
无缘心中却另有计较,她想:“那些要我杀人灭口的人,也非什么正人君子,事成之后,不一定会信守承诺。若能得到万佛生光秦老爷子的庇护,才是真正高枕无忧了。”
她想方扶南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强敌环伺之下,早就吓破胆了,哪敢不答应自己的要求。哪知方扶南却道:“前辈如能救我出去,我不敢忘记大恩。但影落春向来善恶分明,赏善罚恶,前辈救我若只为了要我将旧罪勾销,这等恩情,恕晚辈不敢领受。”
无缘愣了一愣,“呵呵” 大笑起来,连道“好孩子” 。卫蝶不屑地看她一眼,低声骂了句“疯子” 。
张锦圆待她笑完,伸出一手拉住方扶南衣服,道:“你们听见了?我不愿放人,他也不愿走。你们若再不走,莫怪我不客气。”
她故意待无缘笑完再说话,话也说得慢条斯理,似乎不急不躁,但自己话未说完,忽然带着方扶南腾空而起,越过无缘等人头顶。
无缘“啊哟” 一声,见张锦圆二人已掠至她身后,纤腰一转,一边笑道“张家姊姊好狡猾” ,一边将手中丈许长短的一根熟铜棍递了出去,直打张锦圆后心。
张锦圆听身后恶风起,右手吐力,将方扶南托送出去,自己一个折身,脚尖落地三点,避开无缘,蜻蜓点水般,倏忽间到了缠丝剑夫妇身后,左右掌同起,“大开碑掌” 印向二人后背。
陶、卫二人不料她身法一快若斯,心中一惊,要拔剑已自不及,只得着地滚开,狼狈不堪。
张锦圆恨卫蝶出言刻薄,紧逼不放,要立即将她置于死地。
无缘在旁看了片刻,见陶氏夫妇已然势危,“呵呵” 一笑,道:“张家姊姊,我来领教几招吧。” 说着猱身而上。
她一入战局,战局登变。她身材纤弱,用的兵刃却是刚猛一类。女子一般不以气力见长,她所习的《化泥功》,却内外双修,此时,只见她嘴一张一闭,张时吐气闭时吸,气在体内越转越顺,手上熟铜棍的威力也渐渐发挥出来。
张锦圆的《大开碑掌》 所习时日尚短,掌上威力无法与她抗衡,立刻转用两广一带的《软皮蛇拳》 。“金神陆起” 、“白蛇吐信” ,接连几下杀招,要以柔克刚,占回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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