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昭冷冷道:“堂堂影落春少主,扮作娼妓逃亡,像什么样子?”
他一抬下巴,他手下二人便抓了两个妓女头发猛往后拽,要拽下她们的掩饰来。哪知用力之下,两个妓女大喊大叫,头发却不脱落。
陈昭昭心知有异,正要开口询问,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初听尚在十几里之外,转瞬间便到了店门口。
有个缓苍的女子声音道:“方世雄儿子在这里么?”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已进入店中,扑向黑衣人手中二妓。
陈昭昭一皱眉,见她从自己身边掠过,手一缩一伸,铁挝迅疾绝伦地抓向那女子左肩。挝中一实,他心中正一喜,忽听“咯嚓嚓” 几响,捏在挝中的,竟是一把木椅。
他一抬头,“啊” “啊” 两响,他两名手下已自受伤,那女子抓了二妓脖颈,提在空中。
那青衣女子定睛看了看手中二人,忽然“咦” 了一声,失望道:“原来都不是。”
陈昭昭见那女子四十多岁年纪,虽然保养得法,肤质细腻,却仍于眉鬓中透出一股苍老疲倦、忧伤郁结之气。那女子一身青衣,衣服上用细针拱出一片漫漫水波、几幢峭拔楼阁。陈昭昭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脸色微变,随即上前几步,向那女子行礼道:“小子有眼无珠,这位可是张锦圆,张大小姐?”
张锦圆斜眼看过去,“哼” 道:“是我怎样?陈昭昭,你也一把年纪了,奈何不了一个小孩子也算了,居然指鹿为马,害我也上一当。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陈昭昭心里不服气,却怕她手段厉害,忍耐道:“是我的不是,我原不知大小姐也在找方世雄的儿子。”
张锦圆冷笑道:“我想少林七十二绝技时日已久,可恨那帮秃贼规矩多多,冥顽不灵,叫我无处入手。天幸方世雄和秦蓁的儿子流落到此,我抓了他,便可和他外公秦小山交换少林秘笈。你若也要抓那孩子,我劝你,不妨收手。我念在你尚知礼数的份上,还可叫你死得轻松些。”
陈昭昭手下一听大噪,陈昭昭却不动声色,道:“我们原本是受人所托,要杀了方世雄儿子的,但既然知道张大小姐要拿他换少林秘笈,自然不敢再动他。人我们还是要找的,不过找到后,一定先交给大小姐就是。只望大小姐完成了心愿后,还能将他赐给我们。”
张锦圆笑道:“你说得倒好听。但我既然要抓姓方的小子要胁他外公,事先若被人知道了,恐怕就不太妙,所以还是将知道这秘密的人杀了的好。”
陈昭昭眉一皱,终于露了怒色,道:“这秘密可是你自己开口告诉我们的,我们可没问。”
张锦圆道:“你们虽没问,但我看出你们想问,所以跟你们说了。这和你们实际问了,我再回答你们,又有什么两样?” 她两只宽袖突然在面前一交叉,一股极强劲内力冲向他胸口。陈昭昭知道她毒术厉害,令人防不胜防,是以一直在提防她,但她却似要与他拼真功夫。
陈昭昭断腕后气力未复,不敢硬接,脚步一滑,卸开了这股强劲。忽听“啊” 一声惨叫,他左手一人已经中劲,跌地而亡。
张锦圆右袖翩拏,又是一股强劲击向陈昭昭胸前膻中穴。陈昭昭不及闪避,一手斜劈,将这股劲中间截断。
哪知张锦圆发出的劲竟似活的,一被劈断,竟分为两处,一击他至阳,一击他膈俞。
膈俞乃血会穴,又是他练功罩门所在,陈昭昭一见大惊,忙往后连连退却。
张锦圆却步步紧逼,《小乾坤转袖功》 东划一圈,西划一圈,将陈昭昭逼得手忙脚乱之余,更连连杀了他几个手下。
眼见陈昭昭几名手下一一倒地,他本人也被逼到墙角,张锦圆双袖一合,微微一笑,正要使出最后一招:“万念俱灭” ,忽听陈昭昭叫道:“且慢!”
张锦圆敛劲不发,听他要说什么。
陈昭昭脸如死灰,气喘道:“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武功又远不是你对手,为什么你要对我赶尽杀绝?”
张锦圆脸一沉,道:“你们这些人,都在背后嘲笑我,一见面就叫我‘大小姐’ ,你当我不知道么?”
陈昭昭心道:“我只不过听过你名字,认也不认得你,何时嘲笑过你了?” 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张锦圆的绰号:毒多令相思大小姐。他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但这时再要分辩已经不及,张锦圆双袖一开一阖,他忽觉一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当头打来。
他胸口窒闷如狂,伸掌推却。张锦圆发出的一股力受他掌力冲击,忽化作十几条细力,分打他全身各处。
他左闪右避,仍然被打中几处,血流如注。
他自觉全身劲力迅速流逝,正要跪下待死,忽觉一掌轻轻抵上他背脊,胸中如鼓帆,眨眼间重又充满气力,不吐不快,遂一张口,一道血柱箭一般射向张锦圆。
张锦圆出其不意,以袖挡住血柱,为其中所含内力逼迫,竟尔手臂一麻。
她心知来了劲敌,果然,陈昭昭背后传来一带笑的娇曼女子声音,道:“张家姊姊手下留情。此人与我等一路前来,现下我们也还是一路回去的好。”
陈昭昭身后本是墙壁,他却忽从墙壁中被拖了出去。
张锦圆跑近时,只见一片障眼的紫烟,却不见敌人人影。她挥袖驱散紫烟,看陈昭昭背后墙上的洞,约有半人大小,洞边缘木头软塌塌的,似纸糊成。她伸手在洞边一抓,木板应手而落,如潮湿的面粉。不像是毒,倒像是江湖上一种奇门内功。她忽的想起什么,冷笑道:“《化泥功》 。哼,这群尼姑,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她不愿穷追,拍拍手,回身对着客店中人。
当她和陈昭昭一夥恶斗之时,店内人已经心胆俱裂,苦于店堂狭窄,无法逃出。这时见她转身盯着自己,有人吓得当即跪下,磕头要她饶命。
张锦圆心道:“陈昭昭跑了,消息反正已经走漏,我又没抓到方世雄的儿子,杀他们做什么?” 便道:“我不杀你们,你们走吧。”
众人一听,如闻大赦,惟恐她又改变主意,争先恐后拥向门外。
张锦圆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颇觉有趣。
店掌柜要讨好她,凑上前道:“大小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小店做些什么孝敬你?小店有……”
张锦圆嘴角一抽,转头问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店掌柜隐约感到不好,但又不明所以,颤声道:“大……大小姐啊。”
张锦圆忽然瞪圆了眼睛,又愤怒又凄凉地道:“好啊,连你这种下九流的人,也敢当面讽刺我。好,好……”
她连说几声“好” ,忽然手一动,一道金光从袖中飞出,直打掌柜面门。
掌柜呆若木鸡,眼见要死于金光之下,忽然横里一股冷气削至,悄无声息地将金光粘到了冷气之上。金光,是小指甲大小、薄薄一枚金扇子;冷气来自,泛着森冽青光的湛神剑。
张锦圆一见湛神,便双眼发亮,伸出两指,就去夹剑。这一夹看似平平,实含三十六招变化,自忖算尽敌人退招,封得其退无可退。岂知一夹过去,仍是夹了个空。湛神一放即收,金扇子失去依凭,“叮当” 一响,掉落在地。
张锦圆这才凝神去看出剑之人,见是作江湖艺人打扮、满脸脏污的一个孩子,打扮虽不起眼,孩子一双点漆般的大眼,却亮如星斗,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张锦圆不由微微一笑,半是自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扶南本来与君青衫商议了,怕容姊姊她们无意中泄密,让艺人中两个女孩改扮妓女,自己则扮作艺人,企图蒙混过关。眼见计已得售,哪知张锦圆突然向店掌柜发难,激动了方扶南侠义心肠,忍不住拔剑相救。待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方扶南尚没什么,君青衫却在一旁气得直跺脚,实在不懂:世上怎会有这般蠢人?为了一个低三下四、毫不相干之人,竟拿自己的千金性命冒险。
方扶南抱歉地看他一眼,随即正色对张锦圆道:“我外公一向公私分明,你要以我性命换少林寺七十二绝技,那是痴心妄想。不过你既执意如此,我也无法,我知道你要带走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跟你走。”
张锦圆笑道:“此刻你命在我手,还能和我谈什么条件?”
方扶南头一抬,道:“哦?你适才伸手未能夹住我一剑,我打是打不过你,但若要横剑自刎,想你未必能拦得住。”
张锦圆奇道:“你要横剑自刎?做什么?”
方扶南指一指客店中被她身形拦住,未及逃走的几人,道:“你答应饶他们性命,我才跟你走;不然,我便与他们一起死在此处,叫你白白得罪了小佛园和影落春,却得不到半点好处。”
张锦圆看看他,倒也有小小的感动。但她生平最厌恶所谓舍己为人的侠义道精神,觉得不过是愚弄蠢人的“虚名” ,而侠士们为了这个“虚名” ,硬与人的本性相抗,做出许多迂腐又无谓的事,还硬要旁人称赞模仿,更是令人讨厌。
她见方扶南小小年纪,也模仿侠士行为,有心要叫他难堪,便道:“你这些话,自己想不出来,想来是你爹爹和你那些讨厌的长辈教的,不过世间的道理不只一种,今日我也来教教你。你看。” 她从怀中又摸出了几片金扇子,一下子撒在地上,冲店中人道,“这个小孩要与你们一起死在我手下,但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只要你们杀了他,我便放过你们,这些金扇子,送给你们作酬劳,怎样?”
许多人一听,立刻便转向了方扶南。店掌柜喉头“嗬嗬” 出声,突然便向他扑去。
方扶南吃了一惊,侧身躲避。他身后一人见有便宜可占,便伸手拦腰抱住了他。方扶南一把挣脱他,怒道:“你们干什么?难道看不出她是在故意作弄你们么?”
他左躲右闪的功夫,有人想:“这个孩子也会武,我上前未必讨得了好去,而且他之前要救我,我此时去攻击他,太不像话,不如趁人不备,先捞点实惠再说。” 想到这,便去拾地上的金扇子。
方扶南被一干人追逐不休,心中恼火,不得已,将他们一一打倒在地。
他气呼呼地看着张锦圆。张锦圆笑道:“你看我干么?你再看看这些人。”
方扶南顺她指点,看地上正捡金扇子的几人,他们一张张脸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本人却兀自不觉。
方扶南“啊喲” 了一声。张锦圆冷笑道:“这些人贪图利小,自寻死路。你明明不屑,明明也不想救他们,又何必定要违反自己的本心,去救他们呢?”
方扶南想也不想,出口便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你我有他们这般身世,受他们这般教育,恐怕也不见得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谁又有权随意要他人性命?”
张锦圆见自己竟说不动他,心里愤怒,又怕夜长梦多,再来敌人,不愿与他再纠缠,扔了一只袖珍玉瓶在桌上,道:“这是我配的毒药‘夜魂’ ,天下无药可解。你若真要救这些人,就痛痛快快把这瓶药全服下去,再跟我走。”
方扶南心下害怕,但想起父亲尊长们的谆谆教诲,一狠心,道:“一言既出。”
张锦圆冷笑接口道:“驷马难追。”
方扶南点点头,抓起玉瓶,正要往口中倒,忽见君青衫在一旁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扶南顿时心里一阵难过,想:“我吃了这药后,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小君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我了。”
想到这,他手里玉瓶略一放下,但随即,便一仰头,将瓶中药丸全部倒入口中。
药丸小如米粒,约有几百粒,服下后,在口内乱跳了一阵,才顺食管滑下。倒无甚异味,服下后身体也不觉异样。
张锦圆见他服了“夜魂” ,心中对他更不喜,简直恼恨了,但她倒也守约,把解药给了偷拾金扇子的人,也没再与其他人为难,一手将方扶南挟在腋下,出门骑马而去。
□□□自□□由□□自□□在□□□
马行甚速。
方扶南坐在张锦圆身前,初时只觉迎头风大,刮面生疼,料想是马行过速之故。但再行一段路,脸上越来越疼,似有无数尖针,要从皮肤里钻出,他心道:“难道是毒发作了?”
忽然,天上密云分散,一片阳光射落,正落到他身上,他手脸顿时如被蚁噬,麻痒难当。他轻轻呻吟了一声,连忙咬住了嘴唇。
张锦圆冷笑了一声,又听任他难受了一阵,才将一件长袍扔到他身上,遮住他头脸。
一与阳光隔绝,方扶南皮肤上麻痒疼痛之感便立刻消退了。
他目不见物,凭耳朵辩别,听四周吵杂声渐逝,虫鸟之声渐响。突然身子向后一仰,似是走上了山路。
张锦圆身下这匹白马当真神骏,踏山道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减。大约奔了一顿饭功夫,方扶南直觉四周冷气森森,张锦圆才放慢了马速,将他头上袍子也扯了下来。
方扶南眼前顿时一亮,原来所处之地是一片小竹林,间生着几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竹叶青青,梅花红俏,给白雪世界,平添了几笔鲜亮。竹梅中有几座小屋,青藤缠绕,建造虽简陋,却也别具情致。
张锦圆冲方扶南指了指右首一座小屋,道:“你去那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乱走。”
方扶南昂首道:“我虽答应跟你来,却没说就此留下。脚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走时就会走。” 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向右首小屋。
张锦圆在他身后道:“你小小年纪,骨头倒硬。可惜中了我的‘夜魂’ ,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得阳光。就算将来你外公拿少林绝技换回了你,终生也只能是个见不得阳光的人了,你又何必定要出去?”
方扶南不知她所言真假,但一听心里大急,又懊闷愤恨无比,想自己有多少大事要做,若真如这女子所说,终生再也见不得阳光,那倒真不如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他心地极高,心中再痛,也绝不愿在敌人面前露出分毫,当下只是停了停脚步,又若无其事地走向小屋。
这间小屋似是张锦圆专门造了囚禁人的,屋内桌椅俱全,一半似是普通卧室,一半却摆设了几样刑具。
方扶南入屋后,在椅上一坐,正瞧见对面墙上所挂一副镣铐。镣铐锈迹斑斑,旁边墙上血迹交漫,织构出蝴蝶纷飞图景。方扶南想着自己说不定此生再也无法生存于阳光下,心中愤恨已极,见了这些,只是冷笑。
张锦圆跟随他进来,冰着一张脸,冷冷道:“你该谢天谢地,谢你还是个小孩子。你可知我这屋里,关过多少江湖上成名的人物?”
方扶南怒视着她不语。张锦圆续道:“他们刚进这屋时,无不和你一般,似乎个个都是铁打的,死不屈服。可是我不过用了一点点毒,他们就乖乖地将毕生绝学,全部告诉了我。你若不听话,下一次,我可要在你身上,试点更厉害的毒了。你怕不怕?”
方扶南嘴角一撇,似很不屑。
张锦圆怒道:“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可知我是谁?”
方扶南仍是不语,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个害他的恶女人说一句话。
张锦圆“切”了一声,道:“我道方世雄夫妇有什么了不起,原来教出的儿子不过武功比别的孩子强些,江湖上的事,却也是一窍不通。我这可是问得笨了。”
她态度傲慢,兼辱及方世雄夫妇,方扶南忍不住道:“江湖上使毒的门派成千上百,最负盛名的却只有四处。一处苗疆长寿仙彭祖,他是使毒的大宗师,武与毒通,几乎无毒不晓,无毒不用;一处镇南将军麾下四大恶罗汉春夏秋冬,他们知道的毒不多,但摆的几个毒阵,别具一格,保卫南疆,也算是毒中奇葩;一处是四川六花门,他们只有一种毒:‘无极散’ ,却千变万化,顷刻置人于死地,据说,自六花门的妙手仙前辈研制出此毒后,迄今为止,无一人自此毒下逃生过。”
张锦圆“哼” 道:“那也未必。” 她听方扶南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暗暗点头,口气便有所缓和,道,“第四处呢?”
方扶南有些后悔,不该轻易中了她的激将法,和她说话。但话已说了出来,便续道:“第四处,是盛极一时的张丞相家。张家毒与前三处不同。前三处研制毒药,主要为了杀敌制胜;张丞相家研制毒药,却纯粹出于兴趣,宛如画家作画,工匠雕刻,力求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因此张丞相家的毒,虽然五花八门,真正致人于死命的却少。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