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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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越走越近,斗笠人下巴渐渐拉宽,似是主人正因何事忍不住发笑。
二人擦身而过时,方扶南本能地觉察出危机,身子往左一侧,自然而然远离了斗笠人。
他身形刚动,便有一把银白的针,朝他射了过来。
方扶南脚尖点地,身子急退,同时拔剑在手,转剑成圈,将自己周身护得风雨不透。
斗笠人一击出手,便飘然远离,待方扶南拨下了所有偷袭银针,他早已去得远了,只远远传来“嘿嘿嘿” 三声笑。
方扶南握着剑,以袖拭汗。适才他一直凝神屏气,此时终于透出一口气,才觉得整个后心全湿透了。刚才若不是一点运气,现下,他怕早已成了一具尸体了。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叶初晰背了只包裹追了上来。他见到一地银针,微微吃惊,俯身拾起一枚,道:“这是什么?难道你的仇人已经追上来了?”
方扶南点点头,继续前行。
叶初晰见他并不赶走自己,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见方扶南离开影石滩,本当他要连夜赶到长安城投宿,哪知他在小村与长安间的荒野地带走了一阵,发现了一座破庙,竟进入其中,似打算在此歇宿了。
叶初晰跟他入庙,见庙内满是灰土,除了一座金漆斑驳的弥勒佛像及像前一张供几、半条垂帘外,几乎一无所有。
方扶南入庙后,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吹去供几上灰土,移开一支烛台,自己跳了上去,占据半边。剩余半边空着,他以目示意叶初晰。
叶初晰忍不住道:“再过去不远便是长安,为什么不再走几步,去那儿投宿?”
方扶南摇摇头。叶初晰又道:“这儿黑灯瞎火的,万一仇人再来,我们可能抵挡不住。人多的地方还容易脱身些。”
方扶南道:“抵挡不住,在城里一样抵挡不住。好歹这儿没有不相干的人,即便他们来,也不至于累及他人。”
叶初晰疑惑道:“你故意选这个地方,是要在今夜,与他们一决雌雄么?”
方扶南点点头。
叶初晰心里蓦地一堵。他借着冥漠暮色中一点光,仔细看了看方扶南。他对这个师弟一向是又佩服又羡慕,也曾下过决心:以后要忠诚地辅佐他,守护影落春、守护这个江湖的。然而他还是不了解他,他料不到:大敌当前,他竟有这样的胆识。
但孩子始终是孩子,硬挺起的胸膛,有时只更显出瘦弱的棱角。
叶初晰心里一酸。他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跳上了供几,与方扶南并肩打坐。
坐了有一盏茶功夫,天色完全黑了。方扶南运气一个周天,各种情绪逐渐在体内沉淀凝聚。
忽觉身边叶初晰呼吸渐粗,他睁眼,在微弱光芒中见到他面目扭曲,似正在忍受某种强烈痛苦。
方扶南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了?” 急忙打火点燃了一侧的残烛。
叶初晰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一手用力抓着自己的一掌。方扶南翻开他那掌掌心,见掌上几道蚯蚓般粗细紫黑条纹,每条条纹一端俱成卷尾勾型。方扶南惊道:“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略一回想遇到他后发生的事,猜想大概是那时他拾了斗笠人发给他的银针,针上有毒,传到了他掌上。
一瞬间,他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心道:“他为我中毒,我救他不救?救,大耗我内力,我本来就远不是南素仙那些爪牙的对手,这一来,大概他们吹一口气,也能打发了我;可不救,又有亏侠士之心。”
他暗中叹了口气,低眼抬眼间,已下定了决心。
他将叶初晰侧过去一些,自己坐到他身后,一手按己胸,一手按他背,以影落春独门心法,将内力传入他体内,为他驱毒。
以他此时内力,真要助人将体内毒素逼出,还欠火候。但叶初晰中毒并不深,毒大多聚在表面,二人合力,忙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将毒势聚拢在了一处。
方扶南忽想到一事,一拍大腿,叫道:“不好,那些针还在地上。”
他怕影石滩村民第二日早起发现了针,也如叶初晰般拾起把弄,不免糟糕已极。
他跳下供几,对叶初晰道:“你坐着再运会儿功,我去去就回。” 他怕敌人隐伏左右,在他走后为难叶初晰,又对空中道,“我要走了,你们有本事,只管来找我。江湖恩怨,大家各为其主,只望各位自重身份,别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后辈。”
他说完就走。叶初晰不知怎的红了眼眶,张口欲叫住他,却终于未能出声。
方扶南一口气奔回影石滩。这夜月色皎好,他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一地的银针。
他捡了根树枝在手,挖开一地的雪与泥石,将银针一一挑落□,再埋上雪泥。挑落针时,他不由地想:“叶初晰中毒后掌心呈紫黑条纹,每条条纹一端卷成勾型,倒有点像爹爹说过的‘银蚯蚓’毒,那是双面鬼姜家兄弟的看家毒术。” 他想到姜家兄弟,脑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急切间却又抓不住。
埋完了针,他扔下树枝,转身返回破庙。
奔了几步,心道:“他们若不动手,我这么快跑,实在毫无意义;他们若动手,早已动手,我便再跑,也来不及阻止什么。” 想到这,脚步便缓了下来。
但走了几步,到底放心不下,仍是快快地跑了起来。他此时心中有些后悔:不该将叶初晰一个人留在破庙中。
不久,破庙在黑暗中显出轮廓。方扶南心刚喜得跳快了几下,又沉下来。他记得:自己离开时,确实掩上了庙门,但现下,庙门却半开着。他心道:“难道是叶初晰出来过了?”
他推开破庙大门,走了进去。庙中烛光早灭,一殿冷寂,供几上空空如也,只有无数细小灰尘在凄冷月色中静静飘浮。
猛抬头,弥勒佛居高临下,正冲着他狞笑。
方扶南心里一颤,手脚都有些发抖。他轻轻叫了声:“叶师兄。” 没有回应。他又叫了几声,前前后后找寻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但叶初晰便似从未存在过般,已经消失得干净彻底。
“叶师兄” 的回音在晦暗不明的雪夜里远远传出,引来远处枯枝上几声苍老嘶哑的鸦叫。
方扶南心乱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他心道:“他们杀他伤他都容易,现下故意藏起他,不过是要看我害怕,捉弄我。哼,我偏不让他们得逞。”
他关上庙门,重新坐上供几,等待敌人到来。
这一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给他片刻休憩。忽然剩到一人,虽然明知敌人转眼即至,说不定已经埋伏在左右,随时会出现,以厉害手段取他性命,但倦意如开闸之水,奔腾纷涌,他再撑不住,被这股强流冲走,载浮载沉,进入无意识的境地。
再次从混沌的梦境中回来时,他听到一种异常孤独的声响。他凝神细听,分辨出是铲子掘土的声音。
方扶南只一怔忡,便立刻从供几上跳下。
睡前掩上的庙门,现正大大敞开,月色一无遮拦地涌满几乎整座庙堂。
方扶南一手握紧了腰中湛神剑柄,循声走去。
铲子声越来越响,方扶南逐渐走近一片田埂边长草地。长草过膝,密密连成一片,风吹草低,露出坟墓荒凉的圆丘头。
方扶南想到自己曾以鬼怪威吓过君青衫,实则他自己也不能说完全不怕。此情此景,仿佛只要他纵身一跳,长草便会纷然倒卧两边,露出一个通往地府的黑口来,吞噬他。
他心里一千一万个想转身就跑,但“跑”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出轮廓,他便拔出宝剑,跳入了长草丛。
他挥舞长剑,劈开挡路长草。湛神过处,草茎断折。草本柔弱无依,风一吹,飞扬着奔往四处,如正撕裂黑夜中的空气。
忽然,他见到了一个驼背人,正背对着他,伫铲休憩。那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他。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触,驼背咧嘴一笑,方扶南却险些大叫出声。
这人年纪在五十上下,满脸伤疤,左眼大右眼小,容貌极其丑恶,但让方扶南大吃一惊、从心底冒起惧意的:是这张丑陋无比的脸,居然与叶初晰的极为神似。便如叶初晰离开破庙后,辗转四方,历经江湖险恶,过了几十年后又回至此处,半夜挖坟,与他重逢一般。
驼背老人的一笑中充满阴森之意,方扶南忍不住退了一步。
又一阵风刮过,吹乱长草,萧飒作响。方扶南一失神间,已不见了刚才的驼背老人。
适才的夜半掘土声固然可怕,此时无声胜有声,却更叫人从骨子里冒出冷气。
方扶南一咬牙,双手抓剑朝驼背老人所站过的地方走去。
老人离开不久,铲子还扔在一边。铲子旁,是一个深有半丈多的洞,洞中,赫然躺着一具骷髅,白骨上还粘连着新鲜血肉,看上去湿嗒嗒的。
方扶南心中怕极,脚一软,竟跪在了地上。离近了,他见到这座草就坟头上,还插着块木板,木板上写有“叶初晰” 三字。木板旁扔着一堆衣物,似乎正是叶初晰身上之物。
方扶南再也不可忍受,猛的跳起,就想挥动宝剑乱砍乱劈,逼出这个正躲在暗处看他笑话的残酷敌人。
剑一挥出,也许先倒下的是他自己,但他宁可叫人一掌劈死,也不愿再受这种煎熬。
人已站起,剑已半出。月色清晰地照耀着他脸庞,脸庞与平时并无多大不同,只是仔细看,却流转着一层疯意。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长草中青衣一闪而没。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青衣的逝去,眼看快要汹涌而出的疯狂竟不可思议地平息下来。
他的脑子却因而活了。
他心道:“他们这是在故意吓我,我不如将计就计。”
他的剑仍是挥了出去,一番乱砍,毫无章法。残草绕着他飞旋,看去他似乎真的疯了。
一番胡乱削砍后,他忽然站定,嘶哑不稳的声音道:“他们怕了我,必定躲回庙里了。我去庙里找。”
他手一松,竟将湛神随意扔在长草中,自己奔着回破庙。
长草地在刚才,便已被他挥削出了一条分明的道,他一路快奔,眨眼便回入庙中。
庙里残烛居然又亮起,一灯如豆,颤颤微微映着供几上一块木牌:方扶南。
方扶南一把上前抓起木牌,“哈哈” 笑道:“他们连我的木牌也准备好了,定是以为他们能亲手杀死我。哼,我偏偏要他们料想不到,我要自己杀了自己,变作鬼后,再去缠住他们。”
他“噌” 的跳上了供几,扯下佛像前半条帷幔,用力一甩,帷幔一头绕过顶上横梁。方扶南再一跳,将帷幔双头都抓在手,在空中打了个结。
第三次跳,他双手抓住帷幔结成的圈,将脖子套了进去。
他“哈哈” 一笑,大声道:“你们看好了,我要自己杀死自己了!” 他双手一放……
“啊!”
蓦地里,弥勒佛像后传来一声惨叫。叫声尖利,惊动了远处鸦群,齐齐低声呼和,影石滩上的看门狗,也断续吠了几声。
方扶南却已好端端地站在了供几旁地上,镇静地盯着面前的佛像。
佛像后传来拖沓的几声脚步响,一个驼背老人捂着双目,转了出来。他双目中各插着一枚银针,两道浓血,蜿蜒在他掌背的沟壑中。
老人凄厉的声音也正如远处鸦叫,他道:“你……早知道我躲在后面?”
方扶南道:“我刚刚进来时才发现的。地上灰厚,却有几个极浅的脚印通佛像后面。我和叶初晰都没这般功力,我就猜是你。”
“你怎知我挖了佛眼、看你的举动?”
“第一次入庙时,我曾仔细看过佛像……” 老人倒在了地上,方扶南顿了顿,才道,“他那时的眼,和刚才的不同。”
老人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了?”
方扶南道:“能使‘银蚯蚓’ 的,除了双面鬼姜家兄弟,还有谁?”
老人笑道:“那你一定也早知道我就是初晰的舅舅了。难怪,你一点也不害怕,却装疯卖傻,反把我给骗了。到底是方世雄的儿子,我服了。”
方扶南道:“若非老前辈一意戏弄晚辈,晚辈就有十条命,也早没了。” 他想起自己睡着时,此人可能一直在身边,不觉汗毛倒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人道:“光杀人有什么意思?要让该死的人惊慌恐惧,痛苦万分,那才有意思呢。你也别得意,你别忘了,姜家兄弟,向来同进同退。我不行了……但……但我兄弟……”
方扶南一直盯着他,他不动声色的脸上忽也起了一丝残酷的笑容。他道:“你是姜开吧。你兄弟姜维,想是刚才在外掘坟后,躲在长草中的那位了。”
姜开浑身一震,却说不出话。
方扶南一字一字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将湛神剑,随便扔在外面?”
他的话音刚落,骨碌碌一阵响,一颗人头就从庙外滚了进来,在姜开头上一撞,又分开,原地摇晃几下,静止不动。
竟是与姜开一模一样的一颗人头。

亡命江湖

人头一触即离,姜开丑脸上掠过一阵恐惧,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
方扶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确信他死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紧张了半日,这时大敌已去,暂时无忧,他感到自己浑身发软,似立刻就要躺倒地上。
不知站了多久,脚边月光一点点淡消,忽听有人在他身后道:“喂,你站够了没有?现在你打算怎样?”
他被这声音拉回了一点精神,转身,见君青衫正站在不远处对他笑。
他一哽咽,强作平静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君青衫道:“我恰好路过,看到两个老头正装神弄鬼地吓唬你,便打抱不平,躲在一旁,教训教训他们。”
实则他与方扶南分手后,并未离开影落春,而是躲在一边观看。陈昭昭带方扶南母子离开,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跟着他们出去,奈何轻功不若,等他追上他们时,方扶南已经坠落悬崖,秦蓁则很快横剑自刎。
他心里七上八下,却又难以相信秦蓁会置儿子于死地,知道那里与千尺幢甚近,一路追下,在千尺幢下又发现了韦圣清的暗器。他心道:“庄里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他这次离开,多半是投奔他外公。”
他自己来时由潼关而入,记得石澜说过:那是大道。他想既然是大道,大家必然都拦截在那里,便捡小道而走。
他于道路不如方扶南熟悉,兜转了半天,才摸到胡村。他向人借舟,无人肯借给他。他也不灰心,躲在一旁,趁人不备,偷了条舟就走。
如此耽搁,到达影石滩时,已是晚上,却正好看到方扶南来埋针。
他正要招呼他,却发现他身后另有一人,弓着身,似是个老人。那人鬼鬼祟祟,他猜想他对方扶南不怀好意,便一声不响,跟在了二人身后。
那个老人便是姜维。后来他挖坟装鬼,吓唬方扶南的举动,一一落入他眼中。方扶南先发现了草丛中的他,故意在他身前遗落宝剑。埋伏在另一处的姜维刚见识过了宝剑威力,一见大喜,过来取剑时,被一旁君青衫迅急抓剑挥削,出其不意地割破颈脉,就此死去。
中间过程,君青衫不知怎的,有点害羞,不愿出口。
方扶南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问。
他吸了口气,向君青衫伸手道:“剑还给我。”
君青衫将湛神递给他,心里有小小的不悦。
方扶南接剑即走,从他身边经过时,看也不看他。
君青衫大怒,快走几步,拦在庙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方扶南冷淡地看他一眼,道:“我去找我外公,你别跟着我。”
君青衫气怔了,一手指着他鼻子道:“好哇,我救过你,你就想这么走了?你……你……忘恩负义!”
方扶南道:“你说得不错。现在你让开,我要走了。”
君青衫道:“我偏不让。”
方扶南微微冷笑,手肘忽向他胸前撞去,君青衫胸脯一缩。方扶南踏前一步,又是一撞,君青衫再缩。如是三次,君青衫已退到了庙门处,再退时脚在门槛上一绊,重心向后倾倒。
方扶南左手穿过右腋,轻轻一推,加速君青衫后摔之势,自己趁机跨过门槛,跃过了他。
君青衫右掌在地上一撑,迅速翻起。他见方扶南头也不回地走了,正要破口大骂,忽然眼珠一转,变了主意,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
方扶南听到他哭,明知是假,仍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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