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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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见他脸色是有点不好,以为是著凉了:“感冒了?那更应该喝一杯,发发汗就好了。”
“我不能喝,你慢慢喝吧。”
吃蟹的乐趣本来在一边闲聊一边饮酒,再细细品尝膏黄、红脂、蟹肉那风味殊异的鲜甜,但眼下这两个人吃蟹,却是吃得安静无比,後来顾云声不耐烦,抓起蟹螯重重一咬,只听一声脆响,这才有了点响声。
“既然你说要吃蟹,就慢慢吃。”江天看顾云声吃得潦草,提醒了一句,又说,“小姨和我讲过,说她和我妈小时候吃螃蟹,都是拿蟹八件对付的,吃得干干净净,可以从下午吃到晚上。”
“这玩意我爸也有一套,小时候还玩过,後来给我玩散了。对了,是不是你外公不吃这个的?”
江天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据说是年轻时候喜欢吃,吃伤了,後来一吃就胃痛,就再不吃了。”
“哦。”顾云声闷闷应了一声,不管那些零零碎碎的蟹脚,又抓起一只来。
话题一旦开头,气氛就活络了,後来两个人索性说起《永宁》的剧本来。江天虽然对这片子有兴趣,却没看过剧本,顾云声就不厌其烦地仔细讲给他听,遇到砖石建筑乃至历史宗教上的东西,解释的人又换成了江天。这样说一路听一路,等到两个人把蒸好的六只螃蟹吃完,挂锺正好划过十点。
收拾散落得一桌的螃蟹残骸时,江天一边摇头,笑说:“吃这东西太消磨时间了,幸好不是一个人吃,不然都能吃到明天去。”
顾云声摸摸把吃过的碗和碟子归成一摞,准备等一下扔到水池子里洗掉。他听江天这麽说,正想说“其实快也快得,慢也慢得”,眼角余光就瞥到江天动作停了下来。
“你怎麽了?”
江天抬起手,笑了一下:“不小心被蟹壳划破手指了。不要紧,你坐一下,我去把血冲……”
话没说完,这边顾云声已经把他被割伤的手拉过来,看了一眼血迹和口子,也不等江天阻止,很自然地把受伤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江天顿时有些尴尬,之前因为聊性正浓,他喝了小半瓶黄酒,醉是没醉,反应多少还是迟钝了些,僵著胳膊呆立片刻,等到想起把手指抽回来,却反而被咬住了。
瞬间,江天的酒就醒了。
两个人又上了床。期间没说话,也没去找借口,倒很有顺水推舟的意味。如果说顾云声第一次来拜访的那个夜晚是彻底预料之外爆发性的意外,那麽这一次其实两个人心里多多少少有数,如果双方稍加努力,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应该是从哪一点开始努力呢。江天回想,是从顾云声提著螃蟹下出租车的那一刻,还是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时不该打开那瓶酒,要不然就是顾云声的舌尖缠住指尖的一刹那──要是那个时候双方都克制一点,也许就没事了。
他很快被这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弄得哑然失笑。当每一个过程都失控了,又怎麽能指望一个完全可控的结果。再说要是一切可以推给几个小时前的话,这一个月的种种算什麽,之前的十多年又算是什麽呢。
这一笑,引得还趴在他肩膀上的顾云声低声开口,问得也很简单,他问他:“怎麽办。”
江天就觉得又回到死路了。
顾云声得不到答案,也没指望过,抓住江天一只手,缓缓扣住他的五指,下巴还磕在江天肩头,温暖的皮肤,就像一张网。他自顾自说下去,平静熟练地像在买一斤苹果,随口讨价还价一番:“那你就什麽也不要说,我也不说,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不到那一天,什麽都不提。你看怎样?”
此时的这个“顾云声”的口气,是陌生的。江天扭过头想去看清他,但顾云声先一步把脸贴住了江天的背,再用手臂把他压下来。这个姿势费力又不舒服,对双方都是,江天觉得无言以对,只能反过手,安抚顾云声那只紧张得指节都发白的手,温声说:“你不要这麽用力,我的手指都要断了。”
……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刻意的柔软和退让,还是某种认清事态後的水到渠成。总之等两个人云里雾里缓过来,一切已经变得很有条理且烟火气了:他们会在彼此的住处留宿,平日大多在江天这边,周末就去顾云声的公寓,很快都有了两套钥匙,家里的生活用具也开始成双出现。
但他们前方有一条线,十年前没解决,现在再怎麽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也依然还是在那个地方,冷冷地等待著不可抗力把他们最终推过去。然後到了那个时刻,走过去的人是江天,顾云声还是被留在原地。
在顾云声家过完周末,两个人会一起回江天那边。这是顾云声为数不多固执的时刻,江天也不知道这是在唱哪一出戏,笑话他无事空跑腿,顾云声也跟著笑,随手拿一个抱枕砸过去。
有些情绪顾云声永远不能表露出来,有些话也永远不能说给江天听。比如,他害怕江天一个人回来听周末的电话留言。他害怕留言的是江天家里人。

歧路 20

B-9 20
江天拿到T大推荐留学的消息,顾云声还是从自家爹娘那里听来的。
上了大四两个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实习和毕业论文的事情开始压下来,都有点喘不过气。顾云声在的班级被全班推荐到一个总部在U市的大软件公司实习,这几年大学生分配工作已成明日黄花,但好学校的热门专业依然很抢手,这样的实习多少有点包圆的味道,但是顾云声还是想著去T市找一份工作。所以实习的时候并不怎麽卖力,倒更有点数著日子过的感觉。
下学期乘著五一假前後顾云声多请了几天假,跑去T市打听了一下工作的事情,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去看看江天。自从钵山寺回来,只有寒假期间江天跑去U市待了三天多四天不到,两人算是小聚一段,其他时候都是各过各的,顾云声想他都想得心慌了。
江天还有一年毕业,但大学的倒数第二年往往是课业最繁重的一年,他又被教授选去工作室跟设计,忙得整个人都瘦成了柴,头发老长,不知道多久没剪了,说话快得像被人在後面追,两个人坐下来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拿起筷子像有人会打抢,只有精神还好,眼睛亮晶晶的,就是看在顾云声眼里,觉得像狼。
他看江天吃饭吃得狼吞虎咽,忍不住皱眉头:“你著急什麽,没人抢你的。”
说话间江天已经吃完小半碗饭,抬起头含糊地说:“习惯了,没时间慢慢吃。”
顾云声又是好笑又是有点心酸,破天荒觉得自己的实习期混得有点不像话。不过他这麽一说,江天吃饭的速度还是放慢了,自嘲一笑:“每天觉得时间不够用,真是过得鬼一样。”
在T市只待了两天顾云声就走了,还有几天假期,就回家了一趟。顾妈妈一个寒假没看到儿子,恨不得把半年没做给他吃的饭菜在这五六天里全部补齐了,从早饭到宵夜,变著花样来做,吃得顾云声只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就是在作牲口:外头被当牛使,回家被当猪喂。
一天在饭桌上,顾妈妈说:“上午我去医院体检,遇见江天外婆了,谈了一会儿,说江天要去留学……”
顾云声惊得一下子抬起头:“啊?”
“嗯,好像说是去日本啊。他外婆说他外公听到几个晚上没睡著,从小养大的孩子,舍不得啊。”
接下来顾云声爸妈顺势讨论了一番他们身边认得的人家送孩子出国的事情,并很欣慰自家儿子没这个念头。但顾云声这个时候已经什麽也听不到了,他想起几天前T市,两个人做爱到下半夜,自己快要睡著了,听到江天问他,之後有什麽打算。
当时他以为问的是工作,强打著精神说,我想在T市找个工作。联系了两三家公司,再去谈谈。你呢。
当时江天回答了什麽呢?顾云声拼命地想,原来在得到回复之前,自己先睡著了。
他心慌意乱地给江天的寝室打电话。他们寝室终於装了电话,不必像以前那样打到楼道里再转接。但这个晚上也是什麽都拧著来,电话一直在占线。顾云声就每隔几分锺重拨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通了。听到江天声音的那一刻,顾云声的声音有点发抖,喂了一句,一下子没说出别的话来。
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出什麽事了,半夜了还打电话过来。”
顾云声一凛,反应过来,劈头继续问:“你要去日本?这是什麽时候的事情?”
电话那头沈默了一下,江天才说:“还没有定下来。你等我过段时间给你打过去。顾云声,我最近真的太累了。”
他的声音的确毫无活力,像是精力都被耗空了。顾云声这才想起前几天见到江天时他的样子。瞬间愧疚感涌上来,盖掉最初的焦急和意气。他放缓语气说:“好,我等你来告诉我。过两天我要回学校了,有事打到学校去。你不要太逞强了。”
“你还在家?”
“嗯,下周的车票。”
“好,等过完这段时间我找你。”
接下来的时间顾云声一直在等待,却一无所获。这期间他反复想是什麽让他以为江天会留在T市的。後来想起来,那是还在钵山寺的时候,何彩和自己闲聊,提到学院看好江天,十之八九会留他下来继续读研究生。就是这样他才动了在T市找工作的念头。但顾云声千思量万考虑,唯独忘了一点,他忘记亲口去问江天怎麽打算未来。他的,他们的。
再後来大学毕业了,他如愿在T市找到工作。工作开始之前回了家,也不敢去找江天,连问一句他是不是回来了都不敢。大抵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对答案的期冀太高,胆子反而小了。
回家没几天,江天上门来找他。比上次见到他,江天总算是长了点肉,气色好多了。但是顾云声一看到江天的神情,心瞬间沈了下去,却还是抱著最後一丝侥幸,问:“留学的事情定下来了?”
“嗯。”江天点头。
顾云声大脑一片空白,等待多日却等来最怕听到的结果,还来得这麽干脆,登时想也不想一拳挥过去。江天也没想到顾云声就这麽动了手,没让开,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趔趄著往後一倒,还是胡乱挥手间抓住顾云声家的房门,才没有摔下去。
“滚蛋!一个多月连个信也没有现在说走就走,你还来干嘛!”顾云声粗著嗓子一吼,声音在整个楼道里盘桓。
江天脸上被打中的地方立刻就落了痕迹。这一下顾云声手下没留情,打得他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他摇了摇头,脸也沈下来了:“你发神经了?”
顾云声上前一步用力把他往楼梯边上推:“发神经也不关你的事情。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家门口堵著!”
江天看顾云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发白,也著急了,一把抓住楼梯,说:“我刚放下系里面的电话就过来找你商量了,名单定的是我但还没定走不走呢。”
顾云声一愣,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垂著手呆呆站著,半晌没接上话。江天等他脸上的血色退下去一些,心知这下冷静点了,才又说:“你看我都被你打出鼻血了,要我滚也行,至少借你家水池给我洗个脸。”
後来江天不仅进来洗了脸,还顺便止了血,坐在顾家沙发上,和顾云声一人一听可乐,坐著发呆。
顾云声每隔三五秒就瞥一眼江天的脸,每看一次,愧疚之意就涌上来一点,几乎要把整个人都埋起来。眼看著时间一点点过去,顾云声觉得怎麽还是该自己先表个态:“喂,你还痛不痛。”
江天把可乐贴在脸上,希望这样回去的时候脸不会肿得太不像话。他觑一眼顾云声,淡淡说:“你今天吃了炸药吗。”
顾云声本来想说“谁要你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但仔细一想,没听清楚话就怒急攻心先动手的好像是自己。他脸上一热,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这都什麽时候了,怎麽才通知你要走的事情。”
江天转过脸来看著他:“我也不知道,最初的名单定的是别人,但是最初被推荐的师兄肝出了问题,体检没通过,陆老师就向叶院长推荐了我……遇贵人了吧,大概。”
说完沈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又说:“这件事情外公有点别扭。口风里是还希望我留在国内算了。”
“那是,要是我和日本人打了半辈子仗差点丢了命,我也不想我孙子去日本念书。国仇家狠嘛。”
江天听著他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伸手揽过顾云声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边拖。顾云声消极地抵抗了一下,还是很配合地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一把打开像摸狗一样揉著自己头发的手後,顾云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要去多久?”
“先交换过去一年,然後快则两年,慢的话三四年也应该回来了。”江天思索一下,缓慢而笃定地说。
“回来”两个字听得顾云声心里一跳,又有点恍惚,说:“机会难得,放过挺可惜的。想去就去呗。别让自己後悔。”三五年,总是很快的。说完顾云声又在心里补上一句。
江天微笑:“外公老觉得我去了受到资本主义腐蚀就再不会回来了。”
顾云声侧过头目光一些,也笑:“那你回来不回来?”
“当然是要回来的。家里人都在呢。”说完顿了一下,看著顾云声说,“你不是也在吗。”
顾云声一愣,忽然站起来,跨坐在江天腿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额头抵住额头,才绽开一个笑容,慢腾腾地说:“那可说不好。我可能哪天想不开,跑去美利坚为美帝国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去了……”
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被两个人慢慢一起吃进了肚子里。
一吻终了气息都有点不稳,顾云声看著江天的眼睛,又去看了一眼墙上的锺,一只手还勾搭著江天的颈子,另一只手则熟门熟路地滑到他衬衣的下摆里,接著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妈打牌去了,不到十点回不来……我想你都想得发慌了。”
……
过不久江天留学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对此顾云声没再说什麽,心里想顶多当作两个人再分隔两地读四年书,再说江天假期总要回来一趟看老人,何况自己工作了赚了钱也能去看他。这样想多了,分别在即的酸楚也就淡去了。
两个人会常常腻在一起,像是要把之前分隔两地的时间补回来。出去玩,一起看朋友,更多的时间是做爱。年轻的身体,两情相悦,没办法不甜蜜美好。江天家常年有人,大多数时间是在顾云声家,要不然就去找一个小旅馆,离家越远越好。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渴求对方的身体,可能也不甚明白那和欲望形影不离的欢喜究竟是什麽。只是隐约觉得,好像这样就能建立起一种不需要言语的纽带,维系住彼此,然後在即将面临的分离里让回忆更真切一些。
江天有的时候会出门,顾云声知道他多半是去忙签证的事情了,不去问,江天想说也不听,回来还是该干嘛干嘛。就这样,在这载沈载浮般过著的日子里,江天动身的日期,一眨眼间,就近在眼前了。

歧路 21

B-10 21
後来好几年里,顾云声每一次想起江天出国前两个人最後坐在一起吃的那顿饭,都会後悔,是不是那天装病到底不去就好了。不在场,不听到那番话,他就永远没那该死的内疚感,装傻到底,怎麽也让自己好过一点。
但事实是,他不仅去了,吃了饭,喝了江天外公的酒,还把话放在心上了。
那是江天出发去日本的前三天。江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他外公要顾云声也去家里吃饭。这事本来也寻常,在老人眼里这两个人就像是兄弟一样,如今毕业的毕业,留学的留学,怎麽也该聚一聚。
顾云声还记得那天江天外公拿出了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据说是江天出生那年老下属送来的礼物。分三个杯子倒了,两个大的三两的玻璃杯,那是给江天和顾云声的;还有一个一口抿的小酒杯,才一个指节深。
那天是江天外婆给他们倒的酒,酒刚一倒进杯子里,香味就飘了出来。这酒香闻得人都醺醺然欲醉,顾云声本来因为江天要走了,心情低落得很,闻到这阵香味都给莫名振作起来一点,偏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江天,果然江天也在看他,还轻声说:“你到时候少喝一点,你这家夥有点贪杯。”
顾云声冲他送去一个微笑。还不待他说什麽,坐在上首的江天外公说话了:“今天请你们两个人来喝酒,就是想庆祝一下,我们看著你们两个小的长大,从小学到中学,进了大学,现在云声连大学也毕业了,一个要去留学,一个也找到好工作,都很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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