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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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送给Nicole,你一定要幸福坚强。


A-1 1
周日的清晨,顾云声被电话吵醒了。
周六出去玩了一天,夜里又被另一拨人拉去泡吧,四点回来刚睡下。顾云声好不容易伸出手,听筒搭在耳边,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在对方比他更急,也不等应声,先说开了:“是我,黄达衡哪。实在不好意思礼拜天一早打搅你,但我和何彩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情还是要先给你打个招呼,你那个片子的顾问的差事,我们恐怕做不了了。”
顾云声眼前发黑,兼之口干舌苦,直等黄达衡把话说完了,才有了接话的力气。苦於被搅了清梦,抱怨起来也是有心无力:“一大早接到电话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这个电话还是个坏消息。我知道了,但是请辞还是要你们和老白说。”
黄达衡大抵心情很好,语调很轻快:“那是自然。何彩心里过意不去,她托我向你道歉,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我们一定想办法再帮你物色人选,不敢说一定能做事,但光挂个名,应该还是可以的。”
顾云声撇了撇嘴,闭上眼睛,问:“到底出了什麽好事,看你每一句话都能飘起来。”
“何彩怀孕了。你也知道……”那边停顿了一下,没往下说。
没想到是这件事情,顾云声愣住了。何彩年轻时候好强,怀孕四个月还接工程,结果孩子掉了,从此开始习惯性流产;她和自己同年,已经算是高龄孕妇了,这次恐怕两口子谁也不愿意掉以轻心,要把《永宁》的建筑指导的差事辞掉,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就笑了:“这是好事啊,也是大事。哪天出来吃个饭庆祝一下,当然是我请客。”
“好说好说,我们请,我们请。”
挂了心花怒放的准爹爹的电话,顾云声倒头继续睡。回笼觉本身就不怎麽爽快,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半梦半醒间还爬起来拉了窗帘,总是睡不沈,又起不来。这样迷迷糊糊折腾著,电话又一次响了。
这铃声吵得顾云声头痛难挨,心里骂了声娘,把头蒙进被子里继续睡。电话响了一会儿不响了,但还没让他睡著,枕头底下的手机又响了,到後来更是手机和电话一起在响,闹得顾云声砰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狠狠捶了下床,才臭著脸把手机按掉,拿起电话,口气不善地说“哪个?”
打电话来的是白翰。也是来势汹汹山雨欲来的口气:“黄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因为些私事,建筑顾问没法做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白老爷你行行好,现在才几点,什麽事情不能等晚点说。”耳边充斥著雷霆一般的吼声,顾云声头更痛了,就像一把锯子架在颅骨,一刻不停地在拉著。
“都五点了!”一声大喝,吓得顾云声瞬间睡意全无,“你还不起来?这样,晚上一起吃饭,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找人接你?”
“就五点了?”
话筒里忽然传来模糊的嘈杂声,顾云声还没来得及问,白翰已经截断话头:“云声,我这边忽然有事,先不说了。就这麽说定了,到时候我们来接你。”电话匆匆被放下,干脆利落地一如其突如其来地响起。
放掉电话,顾云声捞起手表,一看真是五点多了。没想到居然睡了这麽久,他有点自嘲地想厮混一晚的後遗症越来越重,果然是年纪大了。想完又觉得这样真无趣,爬去浴室冲澡,洗完澡头也不那麽疼了,镜子里的人面色晦暗眼底发青很是惨不忍睹,顾云声咬了咬牙,扭头不愿多看,老实换衣服去了。
七点半白翰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白翰皱起眉头:“怎麽又喝得这个样子。再这麽喝下去,当心未老先衰。”
顾云声不在乎地耸耸肩,浮起一点毫无诚意的笑容:“没办法,为了看鲜嫩的美少年跳舞,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白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晚饭想吃什麽?”
顾云声的脸顿时皱作一团,显然有什麽不愉快的回忆把他的胃拧成了一根麻绳:“我假设你把我从床上弄起来是谈你的《永宁》,吃什麽不重要。”
“哦,我以为这片子也是你的。”
“不不,在你之後成功压榨我写了这个本子、贵公司又慷慨付酬完毕,它这就是你的了。”
“今天就两件事情找你。”白翰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第一是本子有一段要改,我写的大纲在林况那里,等一下交给你……”
“天……”顾云声抱著头嘀咕,“我能不能不吃这顿饭,我的头更痛了。”
白翰瞄他一眼,继续说下去:“还有黄教授和他太太。忽然来这一手,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有点为难。”
涉及到黄达衡两口子,顾云声不得不打起精神为他们解释:“当初说好了,你就要几个名字,做点哄骗人的象征性的工作,我这才去找黄达衡和何彩帮忙,不然他们一个是建筑与城市空间研究的教授,一个搞园林景观的,怎麽给你的古建筑作顾问?而且人家确实是做不了,何彩怀孕……”
白翰根本没听他说完,又说:“那是以前,现在我对这个片子又有了新的想法。你听我说,不不,等一下你先把那个本子修改的大纲看了,我们再细谈。我现在真的需要古建筑顾问,我和黄教授之前都谈得很好,他对古建筑也不是没有研究,太太又是搞园林景观的,对我们这个片子,其实再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大谈对新片的构想,丝毫没留意顾云声无可奈何又习以为常的表情。顾云声也不打断他,就这麽听著,直到到了餐厅外车子停下来,两个人一起往订好的房间走的时候,才又一起提起:“我再说一次,何彩怀孕了,连虚职都推掉,更不会给你做什麽实质性的工作了。他们结婚差不多十年都没孩子,如今要小心一点,也没有错。不管你有什麽新想法,还是听我一句,另外找人吧。呃,黄达衡和你说了没有,他反正是和我说会帮忙物色人选,我看你这事不如让他推荐几个博士生,还便宜,嗯?”
顾云声的话让白翰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干脆地一挥手,好像在挥一把刀:“钱不是问题,我明天去谈追加投资的事。现在我要靠得上的古建筑指导,要更好的艺术指导,云声,我有预感我们能拍出一部好片子。”
之前还在哭穷的又是哪个。顾云声暗想,嘴上却是说:“那是那是,白老爷你立志要做的事情,哪件事情没有做成。”口气诚恳,面上则嬉皮笑脸,看不出真假来。
一直到林况事先定好的包厢前,白翰都在说有关电影的新构思,顾云声虽然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状,但其实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完全是在其他方面。每次看到白翰,他都觉得此人与其说是个导演,毋宁说更像一个时刻处於戒备状态的军人。他高,而且挺拔,走路像一阵风,说话果断有力,善於拿主意和说服别人,不乏行动力。重要的是,他看起来非常诚恳自律。须知在这个圈子里,哪怕只是看起来如此,也已经是罕见之尤了──更何况他还有一张迷人的脸?
这边他已经神游九霄,猛留意到白翰已经推开门,赶快刹住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下,才扬起声音和已经坐在桌边的林况打招呼:“还是你到得早,不好意思久等了。”
林况和白翰有个小公司,也是《永宁》这部电影的制片之一,和顾云声也算是有些来往能说得上话。听见声音放下菜单,抬头问:“正好点完菜你们就到了。云声你想吃什麽?”
顾云声的整个胃部就像兜满水的抹布,口腔也是麻麻的。他苦著脸应话:“什麽也不想吃,我是被白老爷强拉来的苦工,只管做牛做马,吃喝就不必管我了。”
林况挑眉,朝白翰那边扫了一眼,继续说:“治疗宿醉两个法子不错,一是吃饱了再好好睡上一觉,一个是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觉得第二个法子不错。”顾云声毫不犹豫,对答如流。
闻言林况一笑,微微摇头,倒了杯茶推到顾云声面前:“好了,先喝水,等一下喝汤,酒就算了。吃完了再谈也是一样的。”
“还是早点谈完早点放我回去。林况我真不瞒你,头痛得和针扎似的。”
正好侍者端了汤上来,布好後顾云声瞄了一眼:“你们非要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用食物提醒我是个宿醉未消的酒鬼吗?”
话虽如此,顾云声还是乖乖地把面前那碗山药百合老鸭汤喝了。虽然清淡,但已经迟钝了的味觉还是意外地尝到鲜美的滋味。顾云声喝了两碗汤胃口自觉稍好一些,又吃了半碗饭胡乱夹了点蔬菜,算是吃过了。同桌的另外两个人吃饭时候都不说话,席间安静得很,慢慢顾云声的头也不那麽疼了,等白翰和林况也放下筷子,点点头:“我吃好了。”
林况就把白翰想要修改的情节大纲交给顾云声。见到那笔鬼画符的字,顾云声笑了笑,说:“这空调对著我吹,有点受不了。我去沙发上坐,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先认认白老爷的字。”
说完就躲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顺手打开电视,正好是都市晚间新闻档──这也是顾云声工作的习惯,宁可闹腾些不去理会,也别听不见人声。桌子边上白翰正对林况说得起劲,偶尔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飘到顾云声耳中,已经细谈到了分镜剧本。
忽然顾云声出声,先是低笑一阵,随後才发表意见:“我说白老爷,你那片子里本身没几个女人,现在还要再删,就算是有财神爷想花钱砸年轻漂亮的女星也没机会了,你要林况怎麽给你变钱去啊。”
被突然地打断话头,白翰有些不快,顿了顿扭过头,颇有些生硬而冷淡地说:“哦,说不定他们愿意捧男人。”
顾云声嗤笑,满不在乎地耸肩:“我是不介意的。”
这时电视里闪过一条新闻,报道著城市近郊的一间庙宇近期内要正式维修主体建筑的消息。顾云声听见这则新闻,立刻把目光从白翰的手稿上移开,当听到“本次工程,将会邀请国内外古建筑维修专家和相关从业人员一起作业”一句,不知想到什麽,目光一沈,又低下了头。

歧路 2

“喂,哪位?”
最烦躁的赶稿期接到电话,顾云声语气不善。
“你那边怎麽了?有人在你家杀猪宰鸡吗?”电话那头传来黄达衡的声音。
“你等一下。”顾云声放下电话,到客厅先把正用最大音量播放著摇滚乐演唱会的电视和音响都关了,再回到书房关掉电脑上正在放的歌剧和房间角落里在播新闻的收音机,这才再一次拿起话筒,说,“我在赶剧本。电影公司一直在催,靠听声音找灵感。”
“真的会聋掉。”黄达衡的口气听来并不赞许,“这样的,何彩和我想约你出来吃个饭,今天还是明天,你看著办。”
顾云声瞄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桌和发出惨淡光芒的电脑,下意识地要拒绝。在犹豫的当口黄达衡已经听出端倪,笑著说:“喂喂,要你出来吃个饭不是这麽难吧?这个月都约了好几次了,天天都在赶稿,少一个晚上又怎样?再说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何彩的面子总是要卖一个的。”
“你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再不答应都要罪大恶极了。就今天吧,明天我还约了别人。”
“这才爽快嘛。”黄达衡目的达成,约好餐厅和见面时间,才笑呵呵地挂了电话。
他和黄达衡夫妇自大学时候起认识,初到T市发展也受过他们不少关照,算得上顾云声在T市最好的朋友了。所以顾云声早早把自己收拾好,带上上次别人送给他的酒,又专门去订了好大一捧花,提早三十分锺到了餐厅。
还不到晚餐的高峰期,但顾云声这麽个人又抱著这麽张扬的花往大堂一站,迅速引来众多年轻女性那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从食客要招待生皆有。对此顾云声素来很淡定,只顾著用手机回邮件,再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前面领他去包厢的服务生。
落座没两分锺黄达衡与何彩也到了。顾云声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站起来笑说:“何彩,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何彩微笑著接过花,也接过顾云声的恭维,说:“现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约你吃个饭还三催四请,你看你多忙,我们多闲。”
顾云声连连告饶,好在何彩也是有心调侃,气氛登时轻松不少。再次落座开始点菜,眼见何彩点一个黄达衡驳回一个,顾云声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竖:“我不吃还不能点嘛,顾云声吃就是了。来,服务员,我们还要两瓶五粮液,高度的……”
黄达衡一把拉住她扬起来的手,皱著脸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云声还要开车回去,你这是点给谁喝?”
“当然是我和顾云声来喝,你到时候只管开车。”
席间风向顿时转向。几分锺前还很有权威感的黄达衡变得笨拙起来,有点习以为常又有点手足无措。见状何彩挑一挑眉,指著他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他有多罗嗦,吃不能吃,动不好动,难得出来吃一顿饭吧,这个也不让吃那个也不要点,肚子里这个活了,我先死了……”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插话,无言地实践著“孕妇最大”这一指导准则。等她说够了,顾云声轻轻说一声“刚才这位女士点的菜都上,後面点的叉掉”,黄达衡则默默倒了杯水推过去。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终於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那个鲈鱼还是清蒸吧,然後再加个木耳菜,少点味精。”
饭桌旁的话题自然是围绕著何彩和孩子。这育儿之事顾云声其实一无经验二无兴趣,只是就著和朋友聚餐的乐趣,听他们说些工作生活上的近况。黄达衡与何彩说的种种,和顾云声的工作圈子毫无关系,他乐得听他们闲聊,还时不时会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有时都能把他们给问楞住。
“……看样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嘛。”黄达衡打趣。
何彩本来在慢腾腾对付鱼,偶然瞥到正对她的电视在播的节目,开口招呼服务员把静音打开。顾云声和黄达衡聊得正起劲,被骤响的电视声音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黄达衡听了几句,就笑了,指著电视屏幕说:“这个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院有不少人都在这个项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怀孕,花园的景观设计就是她来做了。”
说的果然是一个月前顾云声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清安寺的维修的专题报道。
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谈,静静地看电视。随著城市的扩张,这原本在郊外的庙宇已经离城区的范围越来越近。近年来T市发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庙宇周围本属於庙产的土地早已被各个开发商尽可能地蚕食殆尽,只剩下围墙里的建筑群、因为在围墙内才维持下来的一点菜地和两亩茶园、和庙前一个只能作为景观用的小公园,突兀又坚强地竖立在林立的新兴水泥森林深处。
寺庙的大殿和藏经阁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筑,天王殿和两旁的配殿虽然多有翻修,但延传至今,也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天灾人祸,早已是朱栏黯淡彩绘蒙尘,更有些建筑成了危房,苦苦支撑著。
顾云声当年重返T市,曾经独自去过清安寺,那也是这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看著电视中一个个镜头,几乎可说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这里,他偏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何彩,何彩则看著黄达衡,黄达衡察觉之後同样朝她送去一个微笑。於是一切变得轻柔恍惚起来,而顾云声知道,就在刚才,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地方。
还是何彩率先打破这微妙的静默:“片子做得挺好,这工程在国家和市里都立了项,三五年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对了,顾云声,正好想起件事要问你,我听人传江天要回来,有没有这回事?”
顾云声正在给杯子里倒酒,何彩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眼,很镇静恳切地摇头:“他回来做什麽?你怎麽问我?”
“当然是参与清安寺的整修啊。我一直听说我们学校和市里都在争取他回来。”何彩吃惊地看著他,“你不是他表弟吗,回国总会先告诉家里人吧?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
顾云声牵动嘴角,扯起一个勉强可是说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线,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诚:“我最近忙著赶本子,没和家里联系。再说他要是真的回来,搞不好先联系你们,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一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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