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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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声扭著嘴唇,笑了,即使光线昏暗,牙齿还是白得惊人。他很诚实地摇头,又说,不过我们可以试试看。
牙齿解不开纽扣,他就用手,然後说了他们彼此意识还维持著最後的清醒时候的最後一句话,我们要记得声音轻一点。
那一夜一切的欲望,就像一朵花,无声地盛开了。

歧路 18

A-10 18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顾云声都很享受不需要考虑後果的性。
这大概是身在文艺圈的好处之一,总是很轻易地找到同类人,而且大家要的东西都很干脆明白,都是你情我愿,再好聚好散。
他这一直遵循著这个规则过活,大抵还是愉快的,毕竟不需要责任永远不是坏事。虽然他偶尔也会怀念两个人手足相抵大被同眠的温暖,又还是在每一次扔掉保险套洗完澡後,没什麽留恋地离开宾馆的房间。
早上江天起床的时候,顾云声其实醒了一刻,但是他就是很困,半睡半醒之间,忍耐著刺眼的晨光撑著眼皮看江天去浴室洗澡,水声又让他很快再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沈,再醒来发现窗帘不知何时拉上了,房间里又静又暗,身边也没有人。
那半边床铺早就凉了,顾云声缩回手,撑起身体也坐起来。他的手表留在床头,拿起来一看,才不到九点锺。
他难得有一早起来觉得睡够了神清气爽,本来以为多半是下午三四点了,没想到还这麽早。进浴室之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倾泻进来,暖暖地照著他的脸。
更难得的是,洗完澡,顾云声居然觉得饿了。他裹著浴巾出了卧室,客厅里没有人,厨房台板上搁著一卷湿面两只鸡蛋,也没见到人,他这才轻轻推开那间工作室的门,江天果然在里面。
只看他的背影,就知道是在画图。顾云声看著江天的姿势,就想,原来这些年来还真有一点都没变的东西。他没别的动静,又不说话,江天全神贯注之下,更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一直到画完手边这张、想喝水杯子里却空了,一挪椅子站起来,才看见靠在门边的顾云声。
见他只围了个浴巾,江天皱了皱眉:“你醒了?这屋子里没暖气,不冷吗。”
顾云声耸肩:“衣服不能穿了,本来是想找你借衣服的,看你在工作,就没好意思打搅你。”
他默默打量江天,想从他脸上里找出哪怕一点羞愧後悔的蛛丝马迹来。然而无论怎麽看,江天都很平静,回视的目光也很坦然。过於坦然了,这倒反而让顾云声有点心慌起来。
“说一声就是了,图什麽时候画都是一样。”他朝顾云声走过来,又回到卧室,找出一整套衣服交给他,“抱歉,都是旧衣服了。”
顾云声默默接过衣服,也不顾忌,就在江天面前一一换上。他身上还留著昨夜的痕迹,因为皮肤白又在早晨泛白的阳光下,而格外明显。穿上裤子後,顾云声一边系衬衣的扣子一边若无其事笑著说:“其实你应该一早就把昨天的衣服洗好烘干。不然借给我这一套,我就可以拿还衣服作借口,再来了。”
江天听他这样说,脸色有些复杂,半晌後平静地说:“你过来作客,要什麽借口。”
顾云声还是笑,低著头,没接这道话茬,转而说:“说起来真是奇怪,我本来不吃早饭的,今天不知道为什麽有点饿了。你吃过没有,不然一起出去喝早茶吧。”
“我吃过了。你要是很饿,厨房里有没下的面。”
顾云声看了一眼江天,说:“真是费心了,可是我已经好几年连面都没煮过了。”
新煎出来的荷包蛋上铺著葱末,盖在淋了麻油的汤面上,虽然家常,但是气味和颜色实在很诱人。顾云声挑了一筷子还在冒热气的面,微微摇头,说:“难怪何彩说你十项全能。”
江天端著茶杯坐在桌子对面,陪著顾云声吃早饭。听他这麽说,也跟著摇头:“煮个面而已。举手之劳。”
顾云声就笑,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去吃面,最後连汤都喝下去。他在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太饿了,但是看著江天在水池边上洗碗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定在当地,一直到江天擦著手走过来,才猛地回神,一句话却脱口而出:“江天,请我吃顿饭吧。”
江天看他神色郑重,没想到说出来就是这句话,人怔了一怔,应话:“当然可以。你想去哪里吃?我好打电话去定位子。”
“没,我看你煮面忽然馋了。就在家里吃吧,怎麽样,让我也尝尝看你的手艺。”顾云声垂眼,竭力轻快地提议。
这句话倒是真的在江天意料之外。但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点头:“倒也可以。但是冰箱里什麽也没有了……”
“我有车,去买菜吧。”顾云声飞快地说,还是在笑著的,语气也平常,“你在外修炼十年,总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他一时贪心一句多嘴,没想到居然成真了,不由得再得寸进尺一些。
江天盯著他,终於也笑了,缓缓说:“那是不会。但是我不知道附近的大菜场在哪里,而且话说在前面,我也好久没怎麽做过像样的东西了。”
“你让我打个电话。”
说完顾云声就给蒋笑薇打电话,他记得她是本地人,一问果然如此。挂了电话两个人就按著蒋笑薇给的地址去菜场买菜。菜场里江天一再问顾云声要吃什麽,很久没进菜场的顾云声早就看花了眼,只晓得应“随便,你看著办”,然後就是跟紧江天,以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散了。
他们买了至少可以吃一个礼拜的菜,才算是结束了上午的征程。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三句两句的闲聊著,气氛乍看之下轻松愉快,但无论是哪个,都没有再提起昨晚,就好像顾云声是前一晚在江天家借宿,天亮了,主人家礼貌上要留饭,客人也从善如流地应答下来。
顾云声心想,这样也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何必再不自量力地自讨没趣呢。
回到江天家,江天给顾云声泡了茶,自己去厨房忙碌。顾云声起先还状若镇定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後来还是忍不住,去厨房帮忙。江天利落地把两只硕大的梭子蟹拆了,再把先前在摊位上杀好的鳜鱼洗干净擦干水,码起一点盐,鱼肚子里抹一道花雕酒,然後开始收拾足有两根麽指长的虾子:斩掉头,脊背上剪个口子划一刀,褪掉壳再顺手把虾背上的筋挑出来,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一边的顾云声只有傻眼的份。
余光瞥到顾云声的表情,江天只是笑,一边说“这种虾清水养两天会更干净些”,手上却不停,不一会儿所有的虾仁剥出来,整理得清清爽爽,是新鲜的青色。他们还买了河蚌,江天就问:“我记得你喜欢喝张阿姨做的河蚌汤,但今天吃的都是鱼虾,还是炖排骨汤喝吧?”
顾云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下来,仿佛只要声音大一点,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搅碎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我记得买了支萝卜,和河蚌一起煮汤正好。很久没吃这道菜了,T市不怎麽吃这个。”
江天嗯了一声,点头:“那排骨红烧好了。蔬菜吃什麽?”
顾云声看不知不觉之中流理台已经堆满了食材,只觉得更恍惚,江天连问了几声,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句:“你看著办。”
闻言江天有点好笑地停下手上的活:“说要在家里吃的人不是你吗?你都随便了,我怎麽做菜?”
“我随便吃,你随便做。菜够了,不做也没关系。”顾云声急於掩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随口说。
江天看了他一眼,洗干净山药刨好皮,就把豆苗浸起来:“我要炒菜了,你怕油烟的话,就在外面坐一坐吧。”
顾云声摇头:“让我也偷个师。”一步也不肯挪。
这时江天已经开始切姜丝葱丝,手下刀快得飞一样;顾云声忍不住问他:“你读书的时候去中餐馆做过厨师?”
“没。文部省的奖学金慷慨得很,几乎一天工没打过。”江天回头看他,“不过这个是有点诀窍。”
顾云声担心他切到手,心莫名提起来了,声音也跟著绷紧:“什麽?”
“别去看,然後手不停地切,就没事了。”像是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江天扭头说话的时候一直没停手,切出来的姜丝果然还是又细又均匀,“鳜鱼还是清蒸吧。我来之前外婆塞了一包她老家捎来的梅干菜,本来以为派不上用场了……这次的梅菜听说很嫩,蒸鱼正好。”
顾云声看著江天在厨房忙碌,後来索性拖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江天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连做菜也不例外,他根本帮不上手,只能在江天炒菜的间隙开几个其实也没什麽新意的玩笑──也不是为了活跃气氛,气氛很和平,而是要提醒自己,这眼前的温存就像笑话一样,切切是不能当真的。
等吃到饭已经是下午两三点。江天真的做出一桌子菜:一斤二两的鳜鱼和梅干菜同蒸,最上面堆著细长的姜丝和青白分明的葱段,梅菜的甜味渗进鱼肉里,甘美异常;红烧排骨,盘底垫了切成瓣的煮鸡蛋;梭子蟹炒年糕,白果虾仁,蕨菜炒肉,豆苗和山药都是清炒,加上一个萝卜河蚌汤,整个房间都是食物的香味。
“你至少做了六个人的菜,可以撤掉一半,留著请下一拨人来吃。”顾云声动筷子之前笑话江天。
“难得做一顿饭,也难得你赏脸来吃,不要说我敷衍你。”然後把鱼肚上的肉挟到顾云声面前的碟子里,“我很久没蒸鱼了,这还是当年走之前外婆教我的。你吃吃看。”
这道菜的确是在江天家里时常吃到的。顾云声本来就嗜吃鱼虾,所以对这个菜印象特别深。他老实吃了一筷子,咽下去後,想了想,才抬头对江天说:“看来是得了奶奶的真传了。你还学了什麽?”
“其实你今天吃的,差不多都是当年临阵磨枪学的,不过是锻炼了这几年,熟能生巧罢了。”
顾云声本来低头对付碗里的梭子蟹,听到这句心里一动,问:“那你是早就知道要走了,做了这麽周全的准备。”
江天一愣,一下子没接上话,筷子也停下来了。好在顾云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转而去赞美那道白果虾仁:“这道菜我以为只有才餐厅里才做得出来。江天,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然後顾云声再没说话,埋头吃东西,菜虽然多,但是经过两个人停停吃吃,加之看著新闻佐餐,几个大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吃完饭顾云声执意帮江天收拾碗,两个人知道这顿饭既然吃完,也是要道别了,洗碗的时候没人说话,手碰著手,也只是很自然地让开,默契地把碗洗好,做好告别前最後一件事情。
果然收拾完桌子顾云声立刻告辞,江天也没留,送到门口。走之前顾云声就问:“让我拥抱你一下吧。只当感谢你这顿饭。”
江天垂下眼,说:“胡说什麽。”说完先一步抱住他。
他身上还留著烟火味和淡淡的鱼虾的腥味。顾云声觉得这味道从来没有这次刺鼻,以至於眼睛都热辣辣的。顾云声的脸在江天鬓边蹭过,接著干脆地放手,客气地道别。但是那一刻他心里其实是安定而踏实的,他知道自己拿定主意了。

歧路 19

A-11 19
因为要做论文,江天每隔三五天就带著学生过去清安寺一趟,由遇到的问题多少而决定在施工场地待多长时间。他在科研组里没领头衔,领著头衔的又大多都是白发苍苍的建筑界的老前辈,实地调研的工作就几乎全部落在他和他的学生们身上。
维修工程已经正式启动,庙里很多建筑不再对香客开放,来往的人流自然少了很多。但江天渐渐发现,只要自己去清安寺,都能碰上顾云声。他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在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之间的院子里那棵银杏树旁的石桌前坐著,看见江天来了,不多说,站起来,约他去吃晚饭。要是有学生在,那连学生也一起邀去。
如果江天信这是巧合,那才是真的碰了鬼。但顾云声的态度很好,进退都很得风度,吃完饭就干脆地告别,毫不拖泥带水。
这样吃过几次饭,他开始收到顾云声的电话,直接约他在某某餐厅碰头,这比当面的邀约,还更难拒绝。顾云声也是个会吃的人,找的餐厅都很不错,江天和他去吃了若干次,结果回到学校,当办公室的同事随口问有什麽餐厅请客合适,他稍稍一想就能说出三四个名字,连身为本地人的同事都瞪大了眼睛,惊呼“这麽偏僻的餐厅你都知道,江老师你莫非有神通不成”。
再後来饭桌上会递过两张戏票,或者音乐会的VIP席位,都是江天想到要看但因为忙总是阴错阳差错过订票时间的。江天拿著票,看一眼镇定坐在那里等待的顾云声,心里默默叹一口气,再推一张回去。
顾云声要什麽,江天很清楚,江天能走到哪一步,顾云声也不是不知道。但两个人就像是铁了心打完哑谜打太极,就这麽不动声色耗著,饭照吃,戏照看,江天偶尔去一次片场见白翰,要是碰到顾云声也在,照样人前微笑著打招呼。
某天江天又去清安寺,经过观音殿前,难得没见到顾云声的人。这天出了一点状况,调配的颜料画上去,被雨水打过後立刻就变色,颜色斑驳不堪,几个画师气得脸都变形了,拉住江天抱怨了一番,一直到日落不能再施工,才算是告一段落。他虽然走得晚,却还是没有看到顾云声,心里稍稍诧异了一阵,也没刻意去找他,出了寺门正准备一个人回去了,就看到一辆出租车从路的另一头开过来,正好在他眼前停住,车窗摇下,正对上顾云声的笑脸:“今天去交稿,王台送了一筐大闸蟹,只只有四两重,我想来想去,只能烦劳你打理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江天懒得去追究为什麽明明有车的人还专程打车来清安寺,点点头,也习以为常一般说:“下车吧,你要吃螃蟹,那我们还要去买个蒸锅。”
话音一落,就见顾云声眉开眼笑下得车来,手里提得一个竹篓子,塞得满满的都是螃蟹,蟹螯刮著篓壁,发出刺拉刺拉的轻响。
车行途中江天说:“哪里能次次这麽巧碰上,我来清安寺的时间又不固定。”
顾云声嘴角有一点世故的笑容,答得干脆:“哦,我手头有一些电视台情景剧的观众票,你那个喜欢看电视的女学生,叫什麽名字?”
江天愣了愣,末了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说完想起周芹看顾云声的眼神,又说:“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你这件事做得不好。”
顾云声失笑:“反正这票不送人也是放著作废的,又是你的学生,不是两全其美吗,江教授。”
这个称呼听得江天眉头一跳,脸上阴晴一阵,说:“你要是非要叫,加个副字。”
到了超市门口,江天停好车下去买蒸锅,留顾云声在车里等。这时天下起小雨来,路上行人纷纷打起各色的雨伞,整条街道也在瞬间多彩起来。天气虽然坏,但这个冷漠的城市却因此而温暖起来。顾云声看见手拉手打著一把伞的老夫妻,也看见把年幼的女儿背在背上的父亲,年轻的恋人们此时更是像两粒糖豆,恨不得粘在一起,而一把伞下就是他们的王国。
他不知不觉就入了神,直到江天携著雨丝和灯火色回到车里,才蓦然一醒,掩饰著说:“怎麽去了这麽久。”
“我挑了一壶黄酒,等一下可以喝一点。”
去江天家的路上顾云声觉得有点困,就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安心的缘故,直到车子停才醒过来。察觉江天正看著他,顾云声笑笑:“写完这个本子我至少要休假半年。”别的就一句也不肯再解释了。
螃蟹上锅之前江天煮了一锅西红柿打卤面,和顾云声分吃。吃完正好螃蟹也蒸好了,蟹甲在灯光下红澄澄闪著油光,每只拆开都是膏肥脂满。顾云声舀了两勺姜醋到碟子里,说:“冬天近了,这也是今年最後一批大闸蟹了。”他怕烫,提起一只螃蟹的钳子,看著扑上脸来的白气,半天没下手。
江天记得顾云声喜欢吃尖脐的,就拆了一只公的,放到他碗里,自己又拆了一只,才说:“说起来我也好些年没吃这东西了。上个月还想著要吃的,但忙著忙著忘记了,也懒得一个人收拾它们。喝酒吗?”
顾云声看著酒瓶,喉结费力地动了一动,才艰难地转开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螃蟹上面,紧张得声音都哑了:“不喝了,有点头痛,不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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