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便是一团雪色的绒球映入眼帘。
“奚奴?”我唤。
奚奴小小的身子跳将过来,在我的颊边轻轻地摩挲。
抬臂,我想要抱住它,耳边却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手腕处的刺痛加重了。挽起衣袂,手腕处是一对粗重的镣铐,而且附有内刺。
脚踝上的一定也是这个了罢。
抱着奚奴,我看了看四周:竹窗白纱,书香雅然。这里,竟是娘的屋子。
风从竹子的窗棂间吹进来,带着湘水上湘妃竹的味道。
以前,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搬一张凳子,坐在这竹窗前,看箫隐在紫色的鸢尾花丛里练剑。阳光会透过他在馥郁的鸢尾花上投下黑色的影子,于是,他便好像是刚从战场归来的骁勇战士。
我会笑着对他挥手,笑着对他说,“隐哥哥好厉害!”
而娘,一定会过来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笑,“看你,小隠在努力练剑,你也该努力练字啊。”
摇摇头,忍着镣铐上内刺带来的刺痛,我走下床,打开门。
门外竟然没有守卫。我冷笑,商御城,你是算准了我不会离开么?
“你最好不要踏出这个屋子哦。”男孩的声音蓦地响起。
抬头,一张脸仅有咫尺之遥。
眼角向上弯起,天生便是一双笑眼;眉心轻轻一点,竟是一颗美人痣。
“我刚才偷听到商馆主对手下说,若是回来发现你不在屋子里,就杀掉你一个同伴。”
“商御城!!!”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顾不得手腕因内刺深深刺入而流出鲜血,我咬牙切齿。
“你受伤了?!”看见鲜血,男孩慌忙将我扯进屋内,“快让我看看。”
“走开!”甩开他的手,我退后一步,“你是谁?商御城新收的心腹?想杀了我取头功吗?”
男孩似面有失落,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我,“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了!与潇湘馆、与商御城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记得、也已经不记得了!”
手指在袖中握紧。
那个魔魇一般的夜晚,那个罗刹一般的人,那场染红了整片夜空的大火,刺目的红,娘的眼泪……
我不记得!不记得!!不想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了罢。”男孩站在门外,翘起嘴角似是安慰般对我微笑,“总之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疼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想见到我罢,那我就过一阵子再来好了。”他侧身,“一个人的话,要好好的呀。”
弯起眼睛留下一个笑容,男孩转身离开。
湘水上的风从竹子的窗棂间吹进屋子,带着湘水边湘妃竹的味道。
我转身,慢慢走到窗前。
风拂青丝,清香依旧。窗下的鸢尾花丛却紫色不再,剩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焦土。
抱着双肩慢慢地坐下,我将自己蜷缩进窗下小小的黑色阴影里。
好冷……
好冷……隐哥哥,小妍好冷……
……你在哪里……你抱抱我好不好?
“小妍!”
箫隐蓦地惊醒,突然的开口惊呼令到不少污水呛入口鼻。猛地咳嗽了几声之后,他看清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水牢。
潇湘馆位居湘水之上,关押罪人的地方,自然是就近取用水牢。
以前作为箫侍的时候跟随爹来过几次,那时候水牢中浊污的环境着实令还年幼的自己很是反胃。
呵。箫隐苦笑,时过境迁,将掌管这水牢之人却以罪人的身份进了来。
“醒了?”
水牢中的水慢慢退下,牢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红衣如火,灿若流星。斜负赤弦利弓,曰为疏影。来人正是潇湘馆二护法,掌管刑罚的飞花;亦是箫隐的爹,箫凭栏。
“他们在哪里?!”一见飞花,箫隐大步上前质问,无奈手脚皆被铁链束缚,仅博得一阵叮当乱响。
“他们?”飞花眯起眼睛,“你很担心他们,嗯?”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自然担心。”
“那我是你什么人?!”飞花蓦地怒喊。
“……”箫隐垂首,不去看飞花震怒的眸子,“……让我见他。”
“不可能!”飞花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我没错!”
“啪!”飞花狠狠甩下一巴掌,怒斥,“逆子!”
口中有浓重的腥味,看来出血了。
箫隐将口中的血吐出,转而执拗地抬首看着飞花,“他是你的天,小妍是我的天。我跟随我的天、服侍我的天,哪里有错?!”
“跟随?服侍?”飞花眯起眼睛,“恐怕没有如此简单罢?”
“不然你待若何?!”
“商御城对商岚妍的那点心思全潇湘馆心知肚明,你和商岚妍在一起,你想商御城会待若何?”
“……!”箫隐蓦地剧烈挣扎起来,狭小的水牢里铁链叮当乱响,“他在哪里?!小妍在哪里?!!”
“竖子不可教也!”飞花怒极,转身摔袖走出水牢。
重新涌进污水的水牢里,铁链疯狂地激荡相撞,叮当乱响与汹涌的水波融成一片。
箫隐拼尽了全力地挣扎。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啊啊啊啊!!!!”
“让我见他!”
拂袖将几桌上的东西扫了个干净,我站起身,狠狠地瞪着面前端着茶杯正一脸悠闲地喝着茶的男人。
“出门在外几个月,脾气倒是有长进了。”商御城漫不经心地放下茶杯,轻轻微笑,“他?你说谁?那个为了你而去死的紫衣少年?”
“你!”
“呵呵。我儿真是了不得,才离开为父没多久便已学会收买人心了。”他站起,握住我的手腕便将我提至面前,“能告诉为父,你是怎样收买他的吗?”
近在咫尺的面容令人窒息,慈眉善目后掩藏的,又是怎样一副令人恶心的面孔。
我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向他脸上划去。
商御城猝不及防,脸上顷刻间便被我手中暗藏的陶瓷碎片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他怔愣了一会儿,而后猛地向后一扯。
“咣当!”几桌上唯一的茶杯应声落地,茶水四处飞溅。
手脚的镣铐“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身子被迫仰躺。后背撞到坚硬的几桌桌面,疼痛令到我闷哼出声,“放开我!”我剧烈地挣扎。
束发的发带被解开,用以缚住双手在头顶桌腿上。
商御城冷笑,“哼,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是那小子教的吗?看来我得去会会他了!”
“不要!”我慌忙喊。
“恩?”商御城挑眉。
“不要伤害他,我求求你,”垂下眼睑,声音便也因此而低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别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他伸出手指,在我的颊边轻轻地划弄,“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杀了他。”
“……”侧过头,不去看他的脸。我害怕自己突然便会反悔,便会要杀了他。
湘水的味道,湘妃竹的味道,枫露茶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屋子里。
寂静,而遥远。
“明晚我会宴请莲香溪域的主人及其妻儿,我要你以女身再舞一曲‘凤舞天翔’。”
女身?!!
“你妄想!”
“哦?”商御城眯起眼睛。
可恨!我咬牙,“……我要伊昔御琴,隐哥哥引剑。”
“可以。”商御城立刻答应,“至多不过困兽之斗,我从不担心会在自家庭院丢东西。”
“哼!”我别过头,“现在可以放开我罢?”
“在宴会开始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罢,乖孩子。”商御城俯身,轻轻吻在我的唇上,而后大笑着离开。
“放开我!”我大喊,“放开我啊!!”
“为什么要答应他?”
顶上蓦地出现一张玲珑可爱的小脸,正是之前那个男孩。
他蹲下来看着我,满是悲悯,“他是要你成为全武林的笑柄,要你走不出这个潇湘馆啊。”
“我知道。”我闭上眼睛,“可我不在乎。全天下的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要他,”慢慢睁开眼睛,我的声音轻柔缠绵,“我只要隐哥哥一个人就够了,足够了……”
“……箫隐……真的对你很重要吗?”
“嗯。”我点头,浅浅地笑,“隐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人。”
“……我知道了。”替我解开缚手的发带,男孩弯起眼睛,笑得玲珑可爱,“我会帮你的。”
“嗳?”我不解,“你说什么?”
“我叫雪清崎。”男孩笑颜婉婉,“这一次,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哦。”
怔愣了一会儿,我浅浅一笑,“……谢谢你。”
雪清崎却蓦地似怔住般,愣愣地伸出手来,轻轻在我的唇边描画,“好漂亮。”
“你干什么?!”我打开他的手,向后退去。
“啊,抱歉。”雪清崎慌忙道歉,“你笑得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就……”他窘迫地站起身,“我先走了,记得我的名字啊。”
待脚步声远去后,我将头慢慢埋进双膝之间。
“……隐哥哥……”
晚宴。
杳杳灵凤,悠悠长鸣。妍妍低吟,共君笛音。
伊昔悠扬的琴音里,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箫隐的脸。
上扬的眉,温柔的眼,秀挺的鼻,紧绷的嘴角……
好喜欢,每一样,我都好喜欢。喜欢得,不想放手呢……
金檀竹板,伴子身旁。不与而归,只愿今宵。
金丝绣边的水袖翩翩若飞,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箫隐的剑清啸低吟。
乌墨的发纠缠在一起,不再分开,满屋的花香里,莲香弥漫。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浅笑低吟里,我握住箫隐的手,额头相抵,“隐哥哥,我好喜欢你呀……我们约好了,要永远在一起……”
青剑蓦地发出尖锐的龙吟,箫隐弯起眼睛,对我温柔的笑,“好,我们约好了的……”
手腕一起运劲,共握的青剑锋芒陡然大增。
峰回路转,剑尖直指那宴上首席之人!
商御城却仅是冷笑,甚至没有丝毫地防备,慢悠悠地取来酒壶,慢悠悠地给自己斟酒。
他的身边,飞花迅速站起取下疏影弓,弯弦,上箭。
与他同时,侧席的伊昔翻出一个指花,中指斜斜地在弦上迅速划下。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
三尺余长的流火箭射在身后的盘龙石柱上,箭身堪堪没入一尺有余。
箭尾特制的飞花红结轻轻扬起,亦如飞花额头所勒额带的束尾。
“我倒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前护法呢。”再次搭弦上箭,飞花转身,尖锐的箭尖直指伊昔。
伊昔方才的力道根本不足平日的一成,商御城一定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但是……不可以陷隐哥哥于不义……
我独自夺过青剑,顺着方才向前冲的力道将其用力向飞花掷去。
飞花轻蔑地冷哼,从箭筒内抽出一支箭便反手欲格开飞来的青剑。
“当!”
青剑生生斩断横亘在前铁制的流火箭,而后在飞花的肩头重重地刺下!
“唔!”飞花闷哼,似有些恼火地甩开手中的残箭,再次张弓,箭尖指向,竟是箫隐?!
“隐哥哥!”我慌忙将箫隐扑倒在地。
箭身便在此时贴着发顶飞过,凌厉的箭风饬裂了绾发的天蚕发带,一头乌溜墨发便瞬间倾散。
“哇哇哇哇哇哇——————!!!”
凄厉的呼喊蓦地自身后传来。
那毓秀玲珑一般可爱的男孩雪清崎,抱着被射中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向一位美妇人的怀里钻,“娘!疼!好疼啊!崎儿好疼啊!!”
“奇怪,我明明看到他是故意凑过去让箭射中的……”箫隐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故意?
……“我会帮你的。”……
男孩那个玲珑可爱的笑容浮现在脑海里。
……这算……是在帮我?
美妇人用力抱紧了孩子那小小的身子,责难一般地看着身边的丈夫,“归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门派!”
未料到会伤着贵宾,飞花亦是一惊,忙离座来道歉。
刹那间紫色的华衣浮空掠过,“砰!”惊天巨响,整个大厅便陷入缭绕的烟雾之中。
弥漫的烟雾里,有人握住了我和箫隐的手,向外跑去。
走出去很远了,仍依稀可以听见那美妇人接近咆哮的声音,“雪归泓!我不管你了!我要带崎儿回家!现在!立刻!!马上!!!”
紫衣雪发,赤眸红缨。
锦衣少年翩移步,月下霄雪待望舒。
纯白的雪色发丝迎风扬起,柔柔地拂在我的脸上。
“苏紫……”我轻唤,伸出手去,握住一束雪发便是狠狠一扯。
“哇哇哇!!疼疼疼疼———!!”
苏紫怪叫着转身,眼见一个小小的身子迎面扑进了自己的怀里,猝不及防便连连后退,直至摔入身后的湘水之中。
“我以为你死了……”骑在他的身上,商岚妍扯起他的衣襟,挥拳便狠狠一下打在他的脸上,“我以为你为我而死了你知不知道!!”
“疼!”苏紫抽气,而后伸出手去,慢慢抹去那张被糊得一塌糊涂的小脸上的眼泪,温柔地笑,“我是怪物嘛,当然死不掉啦。”
“你……”怔愣了一会儿,商岚妍蓦地破涕为笑,“笨蛋……”
“那,现在肯原谅我了吗?”
“恩?什么?”
“就是那一晚,我逼你收下天魔戒啊。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妍大人?”
“……你……你……”垂首,而后再抬首,倾国绝颜的脸上便是倾国倾城的笑靥,“好。”
“……欲求小妍的原谅,必以己身换得对他的守护……”
苏紫抬眼,看见不远处的湘妃竹丛后,伊昔抱着琴对他微笑。
湘水在身下静静地流淌,面前那发上、眉上、唇上的水珠便滚落入静静潺潺的湘水,叮咚轻响。
那张绝世倾城的笑靥,便如湘水之神,茹醇甘甜。
这一刻,苏紫在心里暗暗发下了重誓。
雪谷。
谷前石门大开,纯白的积雪一片凌乱,早已肮脏不堪。
巫毒被一把细长稍弯的刀穿透胸口,高高地钉在石门之上。已经干涸的黑紫的血液却不是从胸口,而是从颈侧一个似被强行撕扯开的伤口蜿蜒至门底的雪地,仿佛是一种古老而诡异的祭祀。
箫隐和苏紫警觉地将我掩在身后,小心地踏入谷内。
残垣断壁,乱石涸溪,入目一片凄凉惨寰。
坍塌的木屋前,巫琉倚断墙而坐,乌发披散,埋首在双膝之间。
“小姐!”苏紫将她扶起,“出什么事了?!”
“怪物!”巫琉却剧烈挣扎起来,她看着苏紫,双目睚眦欲裂,似要将他拆骨入腹,“怪物!你杀了爹还不够现在又要来杀我吗?!!”
“小姐!”苏紫握着她的肩,“你看清楚!我是苏紫!”
“……苏紫?”巫琉怔愣了一会儿,而后蓦地扑进苏紫的怀里,“苏紫,你回来了!好可怕……那个怪物好可怕……把爹爹……爹爹他……啊啊啊啊啊啊!!!!!”她忽地仰起头凄厉地惨呼,接着便断了气。
少顷,一只纯蓝的璘蝶从巫琉那仍旧大张的口中浴血而出,在染血的唇角扑腾着蓝得沁心的双翅。而后,展翅飞来。
箫隐转身将我护入披风里,提剑出鞘,干净利落地将跌跌撞撞飞来的蓝蝶斩为两半。
“幻蝶之法。”小心地将巫琉安置好,苏紫蹙起眉,若有所思,“是扶桑巫术。扶桑人好奇珍药材,怕是为了那后谷的药圃而来……”
“糟!”箫隐蓦地低唤,转身便跑向后谷药圃方向。
“隐哥哥!”我急忙跟去。
药圃亦是一片狼藉,那些世间难寻的珍贵奇材,或被采摘,或被践踏,无一完好。
箫隐站在破败的药圃里,疯狂地挥剑扫开那些枯枝败叶,“……龙须金藤……冰莲絮……”
“隐哥哥!”我唤,走过去将他紧紧抱住,“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箫隐却仍是固执地挥剑,“龙须金藤!冰莲絮!在哪里?!没有……没有?!”
“隐哥哥!”我用力扳过他的身子,“我在这里!我要你看着我!!”
“小妍?!”箫隐总算将目光从药圃狼藉的地面收回,他用力握住我的肩膀,“龙须金藤和冰莲絮……没有了,不在了……你……”
“我在!”我打断他的话,“就算没有它们,我也会在这里,不会消失。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要永远在一起,我又怎么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