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今朝----眉如黛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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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今朝──

我们往街机里塞钢崩
猜谁会K.O谁
谁翻墙快
谁能扒住公车的门,跳起来能摸到教室的灯
谁擅长占座,谁敢插队
你曾经爱这样的我
如今都被磨光了

昨日今朝 引子
严维常说,人活著要像人来疯一样,生气可以,一会就好。
他像往常一样,兜里揣满了打街机的硬币,叮叮当当的横穿马路,那时候街上都是自行车,偶尔来几辆三轮人力车,後面的木板搁满花盆。四五辆出租车像清汤挂面一样的开在马路上,车牌尾号是5的3元起价,5以下的都是2元,还有能当公共汽车使的面包车,一次能装十几个人,绕著固定的路线转。私家车不多,至少不是很多,没怎麽被尾气舔舐的天空瓦蓝瓦蓝的。
车祸发生的时候,硬币叮叮当当的从口袋里滚出来,爬满人行道。
他觉得疼,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努力的使劲,使劲,拔开一条眼睛缝,没劲了。严维想,我合合眼,一会就好,拖著郁林那个累赘,还养了两只鹦鹉一只猫,轻易是不能翘辫子的。
“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看看我。”
“……”
“进食时,要保持背部直立。等患者吞咽好了,才能喂第二口。”
“要经常活动躯干关节,保持腰背的功能。”
“看著我。”
“看著我,维维。”
“……”
“多推著他去草坪转转,看看外面。外部刺激对促醒是非常必要的。”
“交流的时候,语速要慢,语气要温和。”
“可以经常给病人唱些老歌,尤其是他喜欢的,注意观察他的神态,是否在注意听。”
“……”
“医生,医生,他朝我笑了──”
“微笑是不受大脑皮层和丘脑控制的,即使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也能发生。”
“他背上和臀部都长了褥疮,以後褥子要保持干燥清洁。”
“皮肤有轻度破损,应该用碘洒涂以患处,一天两次。”
“为什麽他还不醒。”
“……”
“郁先生,是否确定开始请护工。”
“是的,我已经无法忍耐了。”

第一章 上

第一章
严维从高中时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特长是挤公共汽车。
出门步行15分锺,就能看见公共汽车站。站台上二三十人,看见车子总是一窝蜂的挤上去,壮的撞人,瘦的被撞,上了车的鼻青脸肿,上不了的满眼金星。他们中学的孩子都是痞子,挤车都有绝活,该如何侧著身子往前钻,上了车要如何抢座位,有讲究。
严维更特别些,他每次远远瞧见汽车,车没停稳就跳上去,死死扒著车缝。门一开,後面的人往前挤,就把他先挤进去了。郁林第一次看见严维的时候,他正扒住车门,没二两肉的身子随著车身的颠簸左摇右摆。那次站台上站了四十多个爷们,严维第一个上车的,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郁林最後一个上,几乎没个站脚的地方,来来回回的被车门夹。
严维总说:“开学做新生致词的那人是个孬种。”
就算後来熟了,一去饭堂,小吃店,收发室,买票打饭,搬书领信,所有要排队的地方,严维就说:“小林子,你坐,你看包,排队你不行。”严维总给郁林起外号,心情好了叫小林子,心情不好了叫郁木木。他总能挤到最前面,打两个人的饭,还能抢著糖醋鱼,掌勺的原意往饭里浇汤汁。
有他在,学校松了严了,都是一场疯魔。郁林在学校里做的官儿越大,严维就越能折腾。从开始了玩火花糖纸片,到後面玩金银闪卡,大夥儿排著队跟风。等大家都在外套里穿上薄毛衣的时候,不知道谁传94年的硬币含银量高,值钱,有人两块换一块的收,严维把郁林的储蓄罐砸了,从三百个钢蹦里翻出四十几个94的,拿到学校,一枚一枚的排开,等炫耀够了,回头全塞街机里。
严维最奢侈的时候,买了个小霸王游戏机,天天听说哪家家里没大人了,就操家夥跑去连电视玩,打打坦克,打打飞机,算好时间,等快下班了,脚底一抹油,赶紧撤。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次游戏机怎麽也调不好,把人家的电视给报销了,差点给人揍死,从此收敛了不少。
他姥姥每月就领那麽点票子,能玩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偏偏每个人都打心底里觉得他活得有意思,有乐趣。看著他每日里捣腾捣腾,生活就成了一件极有奔头的事情。
第一次看见严维哭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冬天。郁林打来了饭,饭上还搁著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严维一口没吃,闹得脸红脖子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郁林不会劝人,在旁边陪著,看见他哭的直打嗝,还帮他拍背,顺气。
严维好久才憋出一句。“我难受到姥姥家了。”
过了会,“邓爷爷昨天死了。”
那是97年的2月,离香港回归还有不到五个月。
现在回头想想,严维,97年,都是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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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维车祸後的八年零十一个月,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护工拿著温热的毛巾,帮他擦著脸,直到双颊都有了血色,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大苹果。比起隔壁房间里只放著心电监护插尿管的病人,这里还多放了两台肌肉按摩仪和感官刺激仪,长时间的流食和营养针,虽然没能让他运动练出来的好体格安然无恙,也不至於萎缩成皮包骨。
严维的手指动了一下。
护工解开他的病服,用大毛巾蘸了热水,用力擦著,身体也被擦得红通通。接下来是裤子,方便易脱的松紧带,一下就被扯到膝盖处。像洗布偶一样,护工并没有刻意控制力度的擦著下体,仿佛那里是真正的海绵一样。
女人麻利的把他的身体翻过去,肩胛骨上零星长了几块疹子,一周一次的擦洗比换药来得可有可无,不时还能搓下灰黑色的污垢。但比起高度截瘫,需要用手抠出粪便,定期更换纸尿布的护理,这样的工作实在算得上清闲。
严维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富康人民医院,从住院区六楼的窗户看上去,可以看见医院门口的大水池,中心立著一块爬满了苔痕的石头,二十多条金鱼,长著肉瘤一般的眼睛。
主治医生就站在这扇窗前,看著还在努力挪动手指的病人。虽然眼皮子还是无力的垂著,眼珠子却在皮肤下滚个不停。活体征兆出现的太过姗姗来迟,以至於医生重复验证了许久。据护工说,严先生恢复意识是在五分锺前,不过瞧他的样子,似乎要更早一些。
“能说话了吗?”医生拿著病历,无框银架的玻璃眼镜,白大褂,一手插在口袋里,满斯文的模样。五天後,崔医生照常记著病历,谨慎的使用催醒药剂,严维的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看上去精神健旺。他说的第一句话,也被崔东一并记了下来。“郁林这兔崽子哭死了吧。”
记忆和发声组织都没有问题,不过仍需确诊。
医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支钢笔,和病历纸一起塞进严维手里,“能写字吗?写几个字。”
那只手真抓紧了钢笔,过了很久,才开始动笔。崔东把头凑过去,见上面写著,毛病。过去不乏有车祸後丧失书写能力的病例,不过严维看上去只有性格方面有些小问题。
护工像往常一样端著盆子进来,大毛巾,温水。严维说:“不,不,换个人。她上次差点把我弄废了。”医生想了一会,被单一掀,脱了病患的裤子,露出两条瘦腿,戴上塑胶手套,开始察看他的命根。用麽指和食指拎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包皮被毛巾擦破了个口子。
崔东把手套取下来,开始找消毒的碘酒。医院里刺鼻的酒精味,闻久了还有点香。严维连上药都不老实。
“郁林呢。”
“院方已经通知了郁先生这个好消息,现在估计已经坐上了加拿大返华的航班。”
严维噗嗤笑了一下,“郁林?他?”他的脑袋陷在白色的病床里,“那小子单车都是我借他的,哪来的钱,大叔你说笑。”
崔东崔医生沈默了一会,看著严维长满软毛的脑袋。病患还以为自己刚刚成年,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第一章 中

22个小时後。
一辆奔驰S500停在空闲的车位上,看上去作了不错的保养。郁林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松了松领带,似乎有些呼吸不顺。副驾座的严惜背著他的双肩包,里面是几本份量十足的钢琴谱,比他先一步打开车门。崔医生站在医院主楼的台阶顶端,靠著水泥柱轻轻鼓掌。
郁林下了车,连发尾都细心修剪的男人,看上去寡言冷漠。大热天穿著西装三件套,汗腺却似乎并不发达。随时能坐上会议厅的圆桌的装束,和严惜的衬衣牛仔裤有些区别。
“乘中间电梯上六楼左转,611病房。”
郁林说:“我知道。”
崔东摸了摸鼻子,“太久没来,我怕你忘了。”
那两个人从台阶走上来,一前一後,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开,崔东看了眼严惜,那是个该去唱诗班弹竖琴的漂亮孩子。“郁林,今天就急著带他上去,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郁林的步子缓了下来,顿了顿,“在大厅等我。”他摸了摸严惜的头,进了专用电梯,左上方的摄像头安静的挂著,可它们确实在运作,投射在中端显示器上的影像,会有人观看,分析,再删除。切割完美的镜面,贴在四壁,擦得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板,足以让任何人无所遁形。
走出电梯,左转。医院翻修过後,用上了新的手把,木门。白色的走廊,下半壁墙漆成淡绿,有回音。拧开门把,严维躺在病床上,带著氧气罩。他想把氧气罩摘了,被郁林制止了。“带著罩子说不清楚。”严维说,声音闷声闷气的,呼吸让半透明的氧气罩蒙了层白雾,“你看起来像是郁林的叔叔。”
他说著,挑著半边眉毛。明明已经成了个苍白消瘦的男人,还在用这样桀骜的语气。
叔叔吗。“我不是。”他说著,在窗边坐下,那里放著小茶几,座椅,男人双手交叉著,似乎在斟酌最委婉的说辞。
严维盯著他,过了好一会,突然展颜笑了。“小林子。”
男人沈默著,太阳穴隐隐作痛,咖啡般苦味在唇齿间四溢。郁林勉强笑了笑,“啊,是我。”
严维笑得眉眼弯弯,还是一点点挪动右手,把氧气罩挪开了一些。“坐过来啊。”他拍著身边的被褥。
郁林把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椅背上,这个人从过去就很安静,但现在似乎又有些不同,像是风,无声无息的扑过来,撞翻,卷走,搅乱,连根拔起。端正的五官,眉毛细长,薄嘴唇,眼神沈默而锐利,注视的时候能让人喘不过气,衬衣扣子每一颗都扣的严严实实的,禁欲派的作风。
“坐过来啊。”严维看著慢慢靠近病床的郁林,“你太高了,我看不到。”男人蹲下身子,严维的手从有些宽大的条纹病号服伸出来,慢慢摸著他的脸,还有漆黑的短发。严维咧嘴笑著,“看到我,你一定高兴死了吧。”
郁林沈默著,严惜的影子从探视窗上晃过。他眉毛又皱紧了几分,站起身来,把严维的手小心的塞回被单下。“小林子。”严维提高了声音,不悦的大叫起来。
“唔。”男人模糊应了一句,心不在焉的语气。严维又笑起来:“傻瓜,害羞什麽,你不想我吗。”
“维维。”郁林叹了口气,叫出这两个字,不但陌生,还像脖子上挂了一道千斤重的枷。“好好休息。”他有些敷衍的拍了拍严维的头发。
“你不怎麽粘我了。”严维在他背後抱怨著。
郁林拿起外套,走出病房,和等在门外的严惜对视了一眼。崔东把病历夹在腋下,微笑了一下,“睡美人醒过来就不可爱了,对不对。”
崔东感受到那凛然的视线,耸了耸肩膀。严惜走过去,轻声说:“对不起。”
郁林伸手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气。

第一章 下

在医院里。严维进行复健的时候,有些罗嗦,可还算是个很配合的病患。复健师一手握住他的关节近端,另一手握著手掌,缓慢地活动关节,直到引起疼痛时为止,每天要重复三四次,时间由短至长。期间郁林也来看过几次,隔著玻璃,没进去。
後来严维要自己一个人折腾。抬手、伸脚、屈伸转动,缓慢站起、行走、下蹲,如果完成的好,还要额外配合拉绳、提物。严维总跟复健师唠嗑:“我真倒霉啊背到姥姥家去了。”
复健师话不多,针针见血。“你不算倒霉的。知道我们医院最小的手术是什麽吗?”
严维眨眨眼睛。“割双眼皮?”
复健师笑了。“是胆囊炎的 ,前年有个人做这个,结果麻醉失误,也成植物人了。”她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茶提神。“人命也就是这玩意。生啊,死啊,一个念头的事情,指不定哪天就轮到谁了。听过金圣叹吗,点评水浒的那人,临上法场时自己害怕,想早死早解脱,就和前面的犯人调换了位置,结果他的头刚砍下来,皇帝的赦令就到了。”
她说著,看看了表,“耽搁了5分锺。把哑铃抬高点,手别抖,你以为你在导电啊。”
崔东拿著病历往病房走去的时候,被郁林叫住了。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反扣著,窗帘放了下来,光线有些暗,那人的宝石袖扣微微发著光。“他怎麽样了。”
崔东笑著:“不怎麽样。我们把附近的镜子都拆了,把他当小孩照看。”
郁林皱了下眉头,“不是长久之计吧。”他向前走去,感应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桔黄色的灯光投在狭长的走廊上,又从远处开始熄灭。“我去和他谈谈。”
崔东翻翻了病历,又啪的一声合上。郁林已经拧开了611的房门,床头的小瓶里放了一把红花酢浆草,被褥叠著,百叶窗半开,阳光被遮挡成斑马线的形状,一道道铺在地板上。崔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四点一刻,他们应该还在草坪上。”
男人沈默著,用手指挑开百叶窗的扇片。崔东站在门口,笑了笑:“这里是看不到的。”
他说的那块草坪,是去年新翻种的斑雀稗、钝叶草草种,现在已经绿油油的一片。护工给严维借了小轮椅,靠石墙停著,墙上嵌著块长八米高两米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写著募捐者的姓名,严维此时正扶著墙练习走路。
郁林的黑色皮鞋微微陷进柔软的草地,严维看见他,眼睛一亮,“嘿,小林子。”旁边恰好有几个散步的,家属举著吊瓶,听到严维扯著嗓子,都笑起来。
郁林的神色一下子冷了,半天不说话,似乎憎恶这个称呼。有个皮球在草地上滚著,停在严维脚边,他犹豫了会,弯腰抱起来,在手上玩了一会,一穿著背带裤的男孩跑过来,定定看著他,严维这才如此梦醒,把皮球递过去。“给。”
那小孩接了。“谢谢叔叔。”
郁林顿了一会,仔细地观察严维的表情。可严维依然笑嘻嘻的,扶著墙又走了几步,才笑著说:“也是,你要老了,我也该老了。”那块黑色大理石磨的光可鉴人,映著严维的脸,那是一张成年人的面孔,头发用推子推的短短的,苍白,残留点俊秀。
“小林子。”严维发了会愣,“我在床上躺多久了。”
郁林微垂眼睑,语气淡淡的。“八年十一个月零五天。”
严维吐了吐舌头,“真久啊。”
淡金色的阳光镀在人身上,照著他的眼睛,像多了层鱼类的虹膜,或许往上面洒把沙子,会滑下来──细小的微尘像蒲公英一样飞著。严维往前走了半步,换了个笑容,往郁林耳边凑去。“你没有找过别人吧。等我好了,再帮你泻火,好不好。”

第二章 上

第二章
连严维都只是隐隐卓卓的记得他们是怎麽认识的。郁林从高中起,个子就比别人高了一截,站在队伍最後面,又不说话,一直不怎麽合群。他成绩是极好的,解题很快,像个小计算器,没有转笔、咬笔的癖好,写完後就趴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那时候严维总抢著收卷子,收的时候袖里藏支笔,装模作样的清点一次,再清点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空的那几个地方都给填上了。他收郁林的卷子向来是用扯的,那张纸压在郁林胳膊下,一扯,郁林就醒了。半抬著头,眼珠子漆黑湿润,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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