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之回日庄园----薄裘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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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叹口气,“他是偶然来SPIN来喝酒。何况做我们这行的,又什麽惹不惹的?”
她的话扎得我心头一颤,一时不出了声。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沈默的来到了街边。
我打开车门,将迷迷糊糊的兰塞了进去,听到他喉咙咕噜动了一下,似在喃喃叫谁的名字。
“艾芬妮。”我倚在车门边掏出烟点上。
“艾芬妮。”我在缭绕的烟雾叫她的名字。
她挽了挽长发,让它们在风中展动有如一面旗帜。
“跟我回去吧。艾芬妮,何苦让他痛苦,还有你自己。”我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她向我微微的笑,碧绿的眸子中蓄满泪光。
“你知道,寇银,我回不去了。”
我狠狠吸口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兰现在非常痛苦,你快把他折磨死了。”
“不会的,”她缓缓摇头,含著水光的笑容仿佛新月般澄净,“他不会死的,你知道。他没有找到我那几年,也并没有死。”
我摆手,“那不一样。”
“又有什麽不一样呢?”她轻轻的声音是草尖上的露水,一碰就将粉碎,“又有什麽不一样呢?”
我回答不出,烦躁的踩灭了所剩无几的烟蒂,又抽出下一根烟。
“但兰现在很痛苦。”
“我知道。那只是求之不得的痛苦而已。”她的声音在嫋嫋烟雾中更加飘渺,“你以为他得到了就不会痛苦吗?我不再是以前的艾芬妮,他却还是以前的兰。在我经历过那麽多的事之後,和他已经注定没有幸福可言。”
我想争辩世界上没有什麽注定的事情,可她的眼眸明明如此晶莹,却远比刚刚那许多冰冷的枪口让我恐惧不已。
“兰不理解,但你应该能明白的。”她淡淡的笑,“在你有过惨痛的经历後,还可能回得去吗?而且,说到底,这世界上,谁又离不开谁呢?”
我怔在原地,哑口无言,半晌才感到手指炙痛,原来这根烟又燃到了尽头。
“在他的心理还保留著对我的爱情时,请让我走吧。”她在鬓边慢慢拽上一朵玫瑰,鲜红的水晶的玫瑰,象艾芬妮,在夜色里寂寞的清醒的绽放著自己的颜色。
我说不出话,良久良久,才闭著眼睛点头。
艾芬妮,荡著秋千白裙子的艾芬妮,霓虹灯下拽著玫瑰的艾芬妮,慢慢靠近了我。
她的泪水透过馨香的长发濡在我的脸上,“答应我,好好照顾兰。”
我的嗓子扎满刚针,只能沙哑做出承诺,“好的”
她离开我的怀抱,微微的笑,“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
我迎著风,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边。
四天後,她死在了街道那边的拐角。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躲在厕所旁的角落里抽烟。其实大可不必这麽狼狈,可自从玫开始“捉烟鬼”这个游戏一来,孩子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火眼金睛的小特工,全校吸烟的家夥们一个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已有大半就此缴械……至於我,一天不抽上两包简直要命,所以只能在课间东躲西藏,还得找个通风良好的地方,并随身备有漱口水……玫啊玫啊,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我看看表,离下个学时还有六分锺,足够磕掉整根烟,赶忙叼烟打火,就在身心舒畅的吐出第一口烟雾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我一激灵,嘴上的烟差点掉下来,慌里慌张捂在举著头望了一圈,还好,附近没有小家夥们的影子,这才没好气的掏出电话。
这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从开头的数字分析应该来自市中心。我有点奇怪,打开了电话。
“嗨,我寇银,您哪位?”
对方有一点迟疑,“您是寇银?”
“对。”八成找错人了,我弹弹烟灰。
“我们是治安总部。”
我手一抖,难不成那天酒吧的事情扯大发了?
“请问有什麽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庄重了两分。
“您认识丝黛拉.道森?”
谁是丝黛拉.道森?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艾芬妮似乎现在用这个名字。
她有麻烦了吗?可色情行业在这个世道并不违法。
只要你缴税。
“对。”
“您和她什麽关系?”
“朋友。”
“那您和兰.巴伦?”
“朋友。”我拧灭烟头,沈下嗓子,“发生什麽事情了?你又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
对方沈默了一会。
忽然间就想起艾芬妮的微笑,碧眸中泪水盈盈的微笑。
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
“如果有时间,你最好来辨认一下尸体。”
她的脸异常的平静,绿宝石般的眼睛永远阖上了,长长的睫毛交汇在一起,在日光灯下折出一线冷冷的光。
象跌落尘世的天使,折翼的天使。
我想去握她的手,象几天前那样,那小小的柔软的手似乎依旧在我掌中颤抖。
可终於只搭上停尸台边。
不要保留人世的气息,不要让她对人世有所不舍。
此方与彼方,哪里更幸福呢。
“我们在她手机上找到你的电话。”
“是麽?”
“她手机上只有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兰.巴伦。第二是个你,所以……”那高高胖胖的治安官耸耸肩。
我关上停尸间的门,“你们已经打电话给兰了?”
寒冷入骨的金属手柄。
“是的。”
“那他人呢?”
治安官脸上浮出尴尬的表情,“他见到尸体之後情绪失控大喊大叫,我们不得不使用了武力,你知道……”
“我明白。他在医院?”
“是的。不过我们使用了大量的镇定剂,所以……”
“还要多久醒过来?”
治安官不安的直搓手,“大概八九个小时以後。”
“艾芬妮是怎麽死的?”
他瞪大眼睛,“艾芬妮?”
我抽根烟点著,“我说丝黛拉.道森。”
艾芬妮。
“今天凌晨,她从一个酒吧出来……”
SPIN。
“被一群流氓拦在对面街道上……”
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边。
“她似乎以前和其中几个有过交易……”
霓虹灯下拽著玫瑰的艾芬妮。
“他们似乎是想轮流来,她好像不同意……”
荡著秋千白裙子的艾芬妮。
“他们是夥喝醉了的半大孩子,身上还带著刀子……”
不要担心我,我会活得好好的。
“好了。”我截断他的话头大步身向长廊尽头走去,隐约听到身後的治安官仍在嘀嘀咕咕,“真搞不懂,一个妓女还挑……”
我骤然停步,转身,目光横扫向他。
他蓦的收口,仿佛刹那间看到恐怖至极的东西,整张脸刹那变成煞白的一片。
不要保留人世的气息,不要对人世有所不舍。
艾芬妮。
此方与彼方,哪里更幸福呢。
艾芬妮的葬礼相当简单,一幅小小的黑色棺木静静放置於六尺之下的土壤里。一个年老的牧师为她吟诵了一首安魂诗。我将一捧鲜花撒在上去,最後覆土。兰没有参加,他还在医院,连续第四天接受大剂量镇定剂的注射。
我曾一度相信艾芬妮说的关於兰会忘记她的理论,可现在兰的状态使我怀疑事实是否真是如此。他的眼睛密布重重叠叠的血丝,因为哭泣引起的眼睑浮肿也一直都没有停止。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嘴里哼著一些童谣。我知道那些是独独属於他们两人的总是死亡也不能夺去的回忆。然而大多数的时候,他恨不能把指甲抓入我的骨头里去,恨不得从中剜出所有的怨与痴。於是我的手臂便连续几天一直维持著鲜血淋漓的状态。
行凶的流氓倒是很快就被抓住,但这并不能平复兰与我的怒气,从某种程度上说,它进一步加深了我们的伤痛。凶手不仅大半是未成年人,无法以成人法律加以约束。最重要的他们中颇有几人的父母是政府高官,而艾芬妮的身份又相当尴尬。最初这案子曾很引起一些媒体的兴趣,然而渐渐的,关於案情的报道开始变少,即使有也大多有“色情”“妓女”这类字眼充斥其中。
可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在艾芬妮抵抗他们的一瞬,在她死去的时候,世上已不复再有那个鬓影腮香的女郎,她依然如多年前我初次见她时那样天真纯洁,即使笑一笑颊上都会染出一抹红色。
事态的发展让我绝望,虽然我对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麽希望,然而现在,就连最後一丝微光都消失了。
在兰昏睡的时候,我便独个跑到SPIN的停车场上抽烟,是不是那天我要不管不顾报艾芬妮的意愿把她强留下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呢;是不是当初她那样说其实只是想听我坚定的说不,说兰爱你,无论你变成什麽样子无论你们之间隔却多少光阴多少距离。然而我只是沈默,一直沈默,沈默的承认沈默的附和。
这些念头不停的在我脑海中盘旋,象无法驱赶不停游动的蛇,一直盘旋,等到挣脱的时候,车旁已是一地的烟蒂。
这天晚上下了雨,我支起腿靠车而坐,任冰凉的雨水迎头打下来,看到不远处SPIN四个字幕横亘半空,形态和颜色随著雨水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姿态,宛如我们那些不可追回的人生。
忽然间就意兴阑珊了,这些年经历过多少事情,几番生死翻波,我都活下来了,还活得仿佛兴高采烈的,可一些人,一些远比我年轻比我纯善比我远远热爱这个世上的人却都一一死去了。
那我怎麽还不死呢,为什麽居然还活著呢。
我捂住脸,听闪电在头顶一个接一个劈开,将天幕撕出许多大口子,无穷无尽的雨水就这样倾泻而下,仰起头,这些雨便如同水银般钻入我身上一切有形有迹的缝隙。慢慢的呼吸也无法再持续了。
外边是雨,里面是雨,大概我要被淹死了吧,
那又怎麽样呢?
又凭什麽单单是我活著呢。
我闭上眼睛,等著下一个闪电的到来。
就在此刻雨水忽然停了,等上几秒仍没有感到水的拍击。可闪电却连续响了几声。我睁开眼,发现有人在我身边,手中还撑著一把很大的黑伞。我撸把脸,那人的轮廓便在夜色和雨水中清晰了起来。异常深邃的眼睛,斜飞入鬓的眉毛,棱角分明的嘴唇。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模模糊糊的想,可就冲这身名贵的西装,我也不可能交上这号熟人。
名贵的西装……我猛一个激灵,那人的名字就突到唇边,“汶迈?”
是这个名字吧?我用袖子蹭一蹭眼睛,“汶迈?”
他居高临下,微笑,“你还记得我。”
我弯起腿抱住,“我当然记得。”……你名贵的西装。
他蹲下来和我等高,似乎在雨中呆得挺高兴的样子,“为什麽在这里?雨不小,看起来短时间也停不了。”
我也高高兴兴的回了他三个字,“我乐意。”
他扑哧就笑了。
我抬头睃了睃,这人虽然笑得象个傻瓜,好在这次身边终於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端著家夥招呼我了,只不过不远处有个人身子笔直的挺立在雨中,象杆标枪似的。
“汶迈,“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於是换一个更高级的称呼,”汶司长,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呆著?”
他看了看我身边,声音温和,“你喝了多少?“
多少?我不记得了。
靠,干嘛问这个,这人还真他妈的不是一般烦,我向他摇摇手指,“说!你想听一个字还是三个字”
他蹙眉,“一个字是什麽?三个字又是什麽?“
我胸中突然一阵翻滚,喉头一涌张口就吐,汤汤水水的稀里哗啦喷他一身。
我抬起脸,对著他那张神色丝毫不变的脸,摇头,“一个字,滚,三个字,滚远点。“
他居然笑了,“要是我不滚呢?“
我踉踉跄跄的爬起身,“别看老子我今儿有点喝高了,要打死你这号的十个八个人还不成问题。你信不信?“
他也直起腰,伸手将伞遮过我头顶,“我信。所以我滚远些,不过你必须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
我脚下一阵阵发软,身上却一阵阵发冷,“滚!”我大吼,“滚,你们都给我滚!”
忽然脚下发软,天地也随之一暗,我一头扎到地上,就此失去了知觉。
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鼻子早呛进股熟悉的味道……怎麽又进了医院。我暗暗叹气,又要对著那张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还有厚得象瓶底的眼镜,该用什麽样的语气说“嗨,亲爱的肖恩.巴伦医生,我又不负众望的回来啦。”他会不会又从眼镜下用看痴呆儿似的目光打量我,“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不说则己,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啊。”那柄奇怪的小锤子铁定在他口袋里!当当的,正等著被他兴致勃勃掏出来敲我的膝盖骨。
我鼓足勇气,张开眼皮。
雪白的房间里,只有风把湖蓝的纱帘吹得飘飘荡荡,象谁飒飒飞扬的裙角。
我蓦然一痛,忽就清醒过来。
这里不是莫多那城,我不必再整天躺在病床上数白云,这里……也再没有了肖恩.巴伦医生。
醒来也就几分锺的功夫,一个中年医生已经心急火燎的跑过来交待病情。大抵是我似乎淋了场暴雨,再加上喝进不少高浓度的酒精,或者还有烟……总之很多因素累积在一起,我得了大叶性肺炎,已经昏迷整整四天。“不过大可放心,你的病不会有什麽後遗症,只要几天你又能和以前一样壮实啦。”这是医生最後做的总结陈词。
我从床头拿起个苹果使劲啃,问医生是谁送我过来的。医生说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急诊。
那钱……我吭吭唧即。
医生乐哈哈的说,你放心,送你进来的人预垫很多钱,足够你再住仨月的啦。
我一边痛快的啃苹果一边糗他说有您这麽讲话的嘛,心里影影绰绰的有了点谱。
哎,只是这笔人情债要怎麽还,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再蹿出俩杀手,而且还得在我面前……
医生笑眯眯的替我带上门,我随手抓起枕头旁的报纸。
然後,那惊心动魄的血红大字就直直跳入眼帘。
这天下午我溜出医院,在检察官的办公室里耗了两个小时。可无论怎麽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肯签署探监令。最後我冷冷的说这是侵犯人权,我要找律师告她。
“对不起,寇先生。”她平静的做著申诉,“我理解您的心情,事实上这个案子的始因我也很了解,并很同情。但无论如何,兰.巴伦先生在少年法庭上突然拿出AD-63型冲锋枪对嫌疑犯进行猛烈扫射,造成三人死亡两人重伤,并且还有位无辜的法警至今昏迷不醒,这种行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候都是重罪。”
她摘下眼镜,向我摊摊手,“请您理解,我们面对的压力非常大。受害人的,公众的,媒体的。这个时候除了被告人的律师我不能允许任何人进行探视。”
“你们的压力,也包括来自上面的?”我冷笑不已。
她最终只是无奈的耸耸肩,“对不起。”她说。
兰,你是怎麽做到的,你怎麽出的医院?你又从哪里搞到的冲锋枪?你怎样进入封闭状态的少年法庭?最後,你那在钢琴键上跳跃的手指又是如何扣下扳击的?这些问题在脑海里颠三倒四的折腾不停,我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要死。
……请你替我看著兰,他还是个处在梦幻期的有些神经质的孩子……
……答应我,好好照顾兰……
怎麽办?怎麽办?我在治安总部门前整整抽掉三包烟,这三个字始终在眼前萦绕不去。听检察官的言下之意,即使能请到最好的律师,兰这次仍旧是在劫难逃。
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又能怎麽办?劫狱?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面前的这座大楼,虽然戒备森严,但劫个把人应该问题不大。问题是以後的事情该怎样处理?我们该如何避免层层搜查?如何弄到各种证件?又该去哪里藏身?就算一切稳妥,身为钢琴家的兰难道就此埋没一世?
而在这一切之上最重要的是,我暗暗苦笑,现在的兰,完成一切心愿的兰,真会乖乖跟我走吗?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疲惫潮水一般涌来,那种放弃一切就此而去的疲惫,许多年前那个时刻再度卷土重来。
世界上有种东西,任你怎样努力,任你拼命呼喊,任你痛苦哭泣,始终无法得到。
此时此地,我又一次沈入了无能为力的绝望中。
傍晚时分忽然下起了小雨,夹著风,拂动街边一个女郎的裙子簌簌做响,她索性将它卷到了腰上,於是两条又直又长的腿便毫无顾忌的袒露在霓虹灯下。在我注意到她的一瞬,她正就著转瞬即逝的光亮点烟,浓鲜丽的面孔被暧昧的灯光割成半明半暗,让人产生一种危险的错觉,仿佛这座破败颓唐的城市,不堪一击却又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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