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上)----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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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旁心乱如麻,最後一阵头脑发热,就把丫头的工作给接了过来,极小心地给那小鬼上药。
丫头在一旁看著,总是想冲上来帮忙的样子让他觉得别扭,怀里的娃娃却拼命地扭著身子要逃,还一边哭著闹著,好象他干了什麽十恶不赦的事一般。
“不痛不痛,别哭啊……”来来去去只那麽几句话哄著,等他上好了药,小月照已经哭累了,半睡半醒地趴在他肩上啜泣,死拽著他的衣服不肯放。看著那半眯的眼噙著未干的泪,他终於低声道:“少爷,对不起……”
“啊呜……”小鬼居然就前嫌尽释地转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小手软软的,抱在怀里的身子也是软软的,好象用力一点就会坏掉,需要非常非常地珍惜。
几天後,刚学完《幼学琼林》的小月照缠著他问:“啊呜,名字怎麽写?”
他想了很久,终於在纸上写下了“阿无”二字。
过往种种终要放下,他已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秋寒武这个名字,怕也再没有用得上的时候了。
只是眼前这个揪著他衣角的粉嫩娃娃让他觉得,他在从新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新的人生。
然後多年过去,当初那个总爱搂著他乱叫著“啊呜”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偶而叫几声,也只是讨好,等他不生气了,便又恢复生硬和疏离。
如此坐了一阵,阿无终於无声了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庭月照慢慢睁开了眼,没有动,空茫的双眼直直地看著帐顶,直到眼前已什麽都看不清了,脑海中想什麽也已分辨不清了,才不甚安稳地睡去。
梦中犹有人一声叹息,叫人黯然。
第二天醒来时已过正午,脑袋却昏昏沈沈的,庭月照在床上坐了好久,才低唤了一声:“来人。”
半晌阿无推门而入,手里捧著梳洗之物,一边帮著他穿著,一边道:“少爷是要进宫麽?”
“嗯。”庭月照只应了一声,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阿无迟疑了一阵:“皇上知道少爷受了伤,很是震怒,朝会上拍案而起,遣了亲军到驿馆要人了。”
“嗯。”庭月照还是低应一声,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阿无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话,只替他整了整衣物,垂手退到了一旁。
庭月照捉过前日买的玉骨折扇,张开端详了一阵,才勾起一抹浅笑,往外走去。到了门边,像是这才想起来,回头问:“你不用在宫里守著麽?”
“今日轮休。”
庭月照沈吟片刻,没再说什麽,转身便走。
大概是因为皇帝在朝会上为了欢喜王爷受伤的事震怒,宫中的人对他也越发地小心翼翼起来,远远见著他便跪下请安,等他走出好远才敢爬起来,将平日里的半分怠慢都收敛尽了。
一进祈和宫便看到东陵誉身边的太监总管福安迎了上来:“王爷千岁。主子正念著王爷您呢,这大半天的都在生闷气,就等王爷您来解。”
庭月照折扇轻摇,笑道:“公公的意思是在抱怨麽?”
“奴才不敢!”福安被他一句话吓得跪了下来,心里念叨著又不知是谁惹了这小魔头了。
庭月照倒也没为难他,只说了一句:“不敢就好。”便径直入了西院殿。
东陵誉正坐在那儿批著奏折,一见到他,把笔一丢,快步跑到门边,把门关上,回身便从将人从背後一把搂住,低头要捉他的手:“伤在哪了,伤得怎麽样,叫过大夫麽?”声音里满是焦急,还带著几分沙哑。
庭月照也不挣扎,只任他抱著,垂眼笑道:“没大碍,就是疼死了。”
“让我看看。”
庭月照乖乖地抬手,露出包得严密的手掌来。
东陵誉捉著他的手,麽指轻颤著自伤口上一一轻抚而过,最後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轻道:“对不起。”
庭月照笑了:“欢喜讨过赏的,皇上别忘了赏赐就好。”
“欢喜……”东陵誉突然觉得自己什麽话都说不出口了。
彼此沈默一阵,庭月照突然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吻上了他的唇。
贴上来的唇带著冰凉,直刺入心底,让他无端惊惶。东陵誉僵了片刻,才将人带了过来,轻柔地回应过去,感受到他那一吻中极细微的讨好,东陵誉只觉得心中的疼痛已经失去了控制。
一吻缠绵,分离时庭月照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眼中映著一抹迷离,煞是动人,让东陵誉差点就要把人压著再吻下去了。
像是看透了他心底的挣扎,庭月照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口气却极正经:“现在有了借口进去,皇上的人可有搜出什麽东西来?”
“多亏了你,东西到手……”东陵誉下意识便回道,话到一半,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点惊惶地看向庭月照的眼,发现那双眼中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庭月照又笑了开来,道:“原来皇上找尽借口要进去,是要找东西啊……不知欢喜可有那个福分,知道那是什麽物事呢?”



东陵誉看著他,脸上渐浮起了难堪。
庭月照却像是看不见,只笑吟吟地望著他,半晌见他不说话,还偏头小心地唤:“皇上?”
东陵誉发狠地将人按入怀里,低低地叫他的名:“欢喜,欢喜……”像是怕他下一刻便会消失。
庭月照半挣开来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皇上可别想就这样把话题带过去。”
一句杀风景的话让东陵誉哭笑不得,僵在那儿放手也不是,把人搂回来也不是。
“其实是一张地图。”好一阵,他终於长吁一口气,道,“你也知道,晋远城自古就建在翔鸣天翎交界。天翎主河道源头在城中,若翔鸣独占了此城,天翎就像被掐住了咽喉;但翔鸣东北边防也重在此城,若天翎独占,东北屏障形同虚设。因为这样,晋远城从古到今历朝历代,既是两国合治,也是放任其自治。”
庭月照像是听得腻了,张开折扇掩下半个哈欠,懒懒地问:“然後?”
“自然,两国也都想独占此城。只是此城当初建起时就防著外敌入侵,在地下另辟了暗道,暗道贯穿全城,出口繁多,若没有详细地图难以攻入。而这地图,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翔鸣,一半在天翎。”
庭月照目光微晃:“那麽皇上寻著的,是自家的一半,还是人家的一半?”
“都不是。”东陵誉笑道。
庭月照一愣,转过数过念头,便已经明白了。
这样的半张地图,就像是这江山的半壁,轻易不会让人知道,就更别说让人夺去。但若是被人夺去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假装让天翎的人偷了去,再找尽借口去搜驿馆找回来,怕还在那假地图上动了些隐藏的手脚,就能让天翎的人以为自己偷到了真品。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为了一张假地图白挨了两剑。也许还是为了他的野心,诱得天翎先动手,将晋远城收入疆土,或更甚者想趁天翎国弱一举吞并,或只是想借此收回散落在外的兵权,都已足够牺牲他一个了。
哼笑一声,庭月照干脆地挣开东陵誉的怀抱,转身就走。
东陵誉心知他是猜出来了,见他转身,心中便莫名地慌了,惶惶然地把人拉回来,软声哄:“欢喜……”
“皇上既然不信欢喜,何必还要故作温情?”庭月照直视著他,唇边居然勾起了笑意,“还是说,皇上想看欢喜耍性子摔东西,才算尽兴?”
“欢喜!”东陵誉头痛地低喝一声,“我只是……”
庭月照扬眉:“只是什麽?只是怕欢喜知道了,演得不逼真?”
东陵誉一震,别开了眼:“我没想过你会拼著受伤去换这麽一个机会。”
“欢喜也不敢说皇上朝堂之上的震怒是假的。”
“你……”东陵誉皱了眉头,“放肆”二字,到底是硬吞了回去。
庭月照恨恨地瞪了他半晌,将他捉住自己手臂的手狠狠甩开,再不发一言。东陵誉怕他一转身又要走,慌忙追近一步又把人牢牢捉住,见庭月照死命挣扎,咬了咬牙,一低头便堵上了他的唇。
“唔!”庭月照双眼圆瞪,满眼的愤怒到底掩不尽苍凉,叫东陵誉心里一紧,却越发不肯放手了,强行撬开他的唇齿,掠夺般地卷住他的舌。庭月照手上推拒得更厉害,最後发狠地抬脚朝东陵誉小腿上踢,东陵誉低叫一声,终於踉跄著退後,放开了他。
看著眼前人如同受了伤的小兽,东陵誉心中越发地後悔了,却又怕刺激了他,只能再退一步,沈声喝道:“欢喜,冷静一点!”
庭月照微张著嘴似在喘息,好一阵才抿了唇,低头:“是欢喜逾矩了。”声音缓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有些发红了。
东陵誉看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好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庭月照没有说话,只是垂手站在那儿,极尽恭谨,敛去了平日的嚣张。
看他如此,东陵誉只觉心中辗著磨著的痛。谁人能当得起天子的一句道歉?却只有眼前这个人,除了一样,什麽都不稀罕。
可惜这人要的,自己却给不起。
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庭月照没有动。东陵誉将他轻拥入怀,他也没再挣扎,只是那身体强抑著的轻颤,隔著衣物都还能感觉到,叫人心疼。
“对不起。”东陵誉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後悔。若知道你会用这样的方法,我不会让你去。”
“是欢喜自愿的。”庭月照轻笑,笑声中似有苦涩。
东陵誉低头吻他的额,到眉头,到眼,触及一片濡湿:“伤你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庭月照依旧笑著,声音中多了一分挑衅:“你呢?”
“你想怎麽罚?”东陵誉稍稍安下心来,也才有了调笑的闲情。
庭月照眼中恍惚:“我不知道。”
东陵誉轻叹了口气:“东陵誉此生,只爱欢喜一人,若有相负,天打雷劈。”
“何必发这样的誓言?”庭月照看他,轻哼,“皇上总是要一个皇後的。必是要相负,你就欺老天爷不敢劈你麽?”
东陵誉苦笑:“我是怕我骗你太多,你不信了。”
“那便罚你再不许骗我。”庭月照微声道。
求得太多,终是求不得,何苦自欺欺人?你给不起的东西太多。
东陵誉应得爽快:“好,再不骗。”
庭月照粲然笑开,甚至又摇起了他的小扇子,东陵誉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手上的扇子已经不一样了。
“新买的?字画倒还不错,只是……翡翠?这是哪位大家的雅号?”
庭月照笑弯了眼:“不过是小铺子里的杂物,我看著喜欢,便买下了。”
“之前那一个呢?”
“逃命时断了。”庭月照满不在乎地道。
东陵誉沈默了,眼中满是歉意,倒是庭月照看得开,捧著他的脸,眼角一挑,唇角一勾便吻了上去。
直吻得透不过气来才罢休,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有些凌乱了,东陵誉看著庭月照,把他的手捉在掌心轻蹂:“欢喜,留在宫中陪我三日吧,之後便是你二十岁的生辰,私下给你摆宴,贺你举冠,如何?”
“欢喜父母双亡,家中再无旁系,长兄为父,这及冠礼本就要皇上负责的。”
身份一下子从情人变成兄长,东陵誉脸色都发青了,半晌憋出一句:“还是让礼部尚书做主人吧,他曾为你的老师,更合适。我……为大宾,给你取字,如何?”
“那皇上准备取何字?”
见他眼中含著笑意和半分期待,孩子一般,东陵誉也不禁笑了起来:“欢喜如何?”
庭月照顿时愣住,半晌唏嘘:“自古以来,名欢喜字欢喜者也就千古独我一人了。看谁还能比得上我的安顺。”
东陵誉捧腹大笑,好久才收敛住,道:“等及冠礼後,让阿无陪你回乡祭你爹娘吧。我记得,叔父忌日也是那几天。”
庭月照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缠绵半日,庭月照才自殿中走出来,福安忙迎上来伺候,领著他往常留宿之处走,见他神色愉悦,便忍不住替自家主子说话了:“王爷受伤的事,可让皇上心疼死了,现下见著王爷无恙,皇上才笑的痛快呢。”
“我知道。”庭月照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
福安听得头皮发麻,怎麽这小王爷看起来笑嘻嘻的,说起话来还是冷冷冰冰的,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他。
“不但心疼,还後悔呢。”
“是,是。”福安跟著东陵誉也十年了,争宠的主见得多,得宠时越发张扬的人他也遇过不少,听庭月照这麽说,连忙应和,“皇上担心王爷您会跟他怄气呢,在西院殿里踱了半天的步,奴才们看著也替主子发愁。可见王爷您是皇上的心头肉啊。”
“是怄气了。”庭月照淡淡飘来一句。
福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了。
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庭月照幽幽地道:“他後悔,我便跟他怄气,待他来哄我,一来二去哄下来,他的愧疚也便消了,往後也不会记著难受。”
福安心中一惊,不知这小王爷受了什麽刺激,居然跟他这麽个奴才说起心里话来了。听起来像是恩宠,可过後要算帐,他可吃不消。
只是偷偷抬头,却看见庭月照眼中空茫,竟露出几分伤心来,连他看著都觉得怜惜。
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自小没爹没娘,丢在宫中,伴在君侧,如何能不苦?
犹豫了一阵,福安终於轻声应他:“王爷体贴皇上,宁可苦了自己,皇上总会记著的。”
庭月照却嗤笑一声:“谁要他记著?”见福安连连低头称是,他才转过身去,再不看福安一眼。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就是觉得苦,也是自找的,怨不得人。”


十一
冠礼本多讲究,只是庭月照身份特殊,本人也骄纵不羁,朝中虽有零星奏折指他有失体统,但在东陵誉的默许下,庭月照也只是在宫中留宿三日,勉强斋戒沐浴以示诚心,由礼部尚书主持,在二十岁生辰那日给他行了冠礼。
礼後换过一身衣裳,整了巾冠,庭月照站在东陵誉面前将折扇一扬,眼中嚣张,眉梢带著几分得意,竟显出一丝读书人的清高来了,看得东陵誉笑不可遏,指著他连连摇头。
“皇上这是什麽意思?”庭月照佯怒。
东陵誉笑得越发厉害,将人拉下去连连抚头:“二十岁的人了,还整一个小孩子模样。”
“後宫娘娘贵人们成熟娴熟者众,不缺欢喜一人。”
东陵誉脸色微变,却到底挂住了笑容:“胡闹,今天是你生辰,何必提这些扫兴的事?”
庭月照执扇偏头:“也对。”余光看到东陵誉已经在那边自斟自饮了起来,不禁瞪大了眼。见他又一杯酒就唇,他手一伸,扇柄压在东陵誉握著杯子的手上,等东陵誉抬眼看来,他才眯眼笑开,吐出两字:“喂我。”
“放肆。”东陵誉轻笑,含了一口酒吻上他的唇,酒香缭绕,熏人欲醉,张眼处却是情色迷离,也不知醉人的是酒还是那一吻。
一吻罢,庭月照却颇杀风景地冒出一句:“这情景甚熟悉。”
东陵誉愣了愣,失笑:“你啊……”
庭月照却固执要想,半晌“啊”地叫了一声,笑了起来,看向东陵誉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东陵誉只觉一股寒气自背後升起,强自笑著问:“如何?”
庭月照笑道:“皇上可记得五年前?”
东陵誉一怔,随即笑了开来,却没说话。
庭月照带了半分挑衅地看他:“也是这里,也是我生辰,也是喝酒。”
“我记得。”东陵誉叹了口气,轻笑著应。
那时看著十五岁的欢喜,想起初见时还跟在叔父身後的粉嫩娃娃,心中就似有什麽被触动了。
看著他脸上的漫不经心,听著他语气中的满不在乎,那蛰伏在心中的野兽便蓦然醒来,只想将这人压於身下,抵死缠绵。
都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产生了爱情,到发现时已是深了,宠著惯著,疼著爱著,都恨不得揉进自己心里去。
那之後半年,他登基为帝,亲眼看著这人服下毒药,笑著让他下令整顿宫中人事,除掉各方眼线,他才发现,这世上本没什麽能够永远都那麽纯粹的。一旦明白了这个人的价值,他们的路就再找不到方向了。
最後只能如同两只瞎眼的困兽,在笼子里不断地旋转,不断地碰头,却谁都不肯停。
“皇上,想什麽呢?”耳边传来一阵呢喃,与多年前那相似的询问重叠在一起,仿佛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东陵誉笑了笑,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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