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上)----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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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僵持了片刻,唐知闲一咬牙,堆起笑容来哄:“别哭,不疼不疼,哥背你回家。”说罢,还真的转过身来,背对著庭月照。
过了一会,身後的人似乎挪了挪,还真的攀上了自己的背,唐知闲咬碎了一地的牙,脸上依旧笑著念:“乖乖孩子,咱们回家。”一边听著周围的议论声小下去了,他一边背起庭月照,旁若无人地往人群外挪。
围观的人又看了一阵便也散了,唐知闲背著庭月照走了大半条街,拐入一条无人的小巷,便听到背上的人童言童语地说:“哥哥咱们不是回家麽?”
唐知闲手一松便把人丢了下去,庭月照早有准备,却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却映著大大的笑容。
“把玉佩还我。”
庭月照乖乖地把玉佩递过去,唐知闲一把夺了过来便要走,却见庭月照装著可怜兮兮地看著他说:“哥哥你不要我吗?”
“耍人也要适可而止。”唐知闲扫了他一眼。
庭月照有点无奈地收起一脸可怜,却又凑过去笑眯眯地问:“那块还真的是定情信物呀?看你这麽宝贝它。”
“不是,家传。”被这样狠狠耍了一场,唐知闲也不想再理会他,连回答都变得简略了。
“生气了?”庭月照微偏过头,“我是真的疼,都疼死了。”
唐知闲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干脆转身迈步,真的不再答理他了。
庭月照不死心地追上两步,拉著他的衣袖:“回家吗?”
听出他声音里的兴奋,唐知闲有点莫名地回头,正对上一双兴致勃勃的眼,顿时心中一寒:“我回我家,你回你家。”
“你刚才不是说咱们回家嘛?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唐知闲想也不想便吼。
庭月照微抿了唇,低头垂眼,作委屈状。
“我说你啊……”唐知闲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回过头,便看到庭月照双眼闪亮闪亮地看著自己,心里顿时一软,又忍不住生了恼火,“请你吃一顿饭又如何?可是,我说你啊,谁惹你了我不管,你别拿我来撒气。”



迎著唐知闲那仿佛直视心底的视线,庭月照顿时有种被踩中了尾巴的感觉,唇角却已勾起,折扇一张:“说的什麽话?本公子心情是大大好,哪里有气可撒?”
唐知闲眼角抽搐了一下,拱手就走:“就此告辞。”
“喂,刚才是谁说请我吃饭的?”
“我只是作个比喻而已,庭公子您是听错了。”
“你撒赖!”庭月照揪著他的衣服不肯放。
唐知闲倍感无力。究竟是谁在撒赖啊……
庭月照看他的模样,想了想,:“要不我出钱加菜,你请我吃饭?”
“庭公子这样的人物,唐某真的高攀不起啊。”唐知闲一边赔笑,心里一边嘀咕,要真让你进我家门,往後还不被你折腾死?
庭月照只是看著他,好一会,才干脆地放了手,笑得无邪:“罢了,我刚想起有人欠我一顿酒菜,今天去讨好了。”
见他说走就走,干净利索,唐知闲反而有点不习惯了。半晌才想起,刚才一直觉得这人虽然一直在笑,其实心里不痛快,本已说出口了还做好宽慰人的准备,竟又被他笑眯眯地糊弄过去了。
越发地放心不下,唐知闲已经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发贱了,却还是开口唤庭月照:“喂……”
“本公子正忙,有事快说。”庭月照笑著回头,飞快地丢出一句话来,听得唐知闲吐血。
你要真忙,就不要花那麽多功夫来纠缠我啊……
抬眼却发现有什麽像是突然间清晰了,心中一下咯!,唐知闲知道自己心软了。
“不是说要出钱加菜吗?我要李家铺的糖醋猪脚,醒醉坊的梨花白……”
庭月照似是愣了一下,细微快速得让唐知闲只疑自己眼花,再看时他已笑著嚷了起来:“你也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一笑粲然,譬如花开,带著动魄勾魂的美丽。
唐知闲有些醉了。
这才是真真切切的笑。以往那些或许是装得很像,相像得连装的人都信了,可终究是假的。笑容可以伪装,但眼睛骗不了人。
这个人就连真正开怀大笑时,眼中也还有掩不住的厌倦和寂寥。藏得很深,但不代表看不到。
最後庭月照真的买了一斤糖醋猪脚,两坛梨花白。
跟在唐知闲身後,走了小半个时辰,自城中走到城西,穿过写著“百乐”的牌坊,又转了两条巷子,停在了一户小院子前。
算不得大富之家。一前一後两座半大的房子,前院一方菜田,後院槐树成荫,门前还栓了条乱叫的小狗,倒也算不上贫穷。
远远看到唐知闲回来,前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飞快地开了门,候在那儿叫:“少爷,你回来啦?”等唐知闲把庭月照手里拎的东西全丢给他,他才看到唐知闲身後的人,一双眼珠转了一圈,笑著问,“这是少爷的朋友?”
唐知闲瞥了庭月照一眼,见他又把小扇子摇得欢快,心里就有点不爽了,磨蹭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这是明墨,这是庭月照。”下意识地没加前缀,庭月照也不介意。
“庭公子好!”那叫明墨的少年倒是好客,招呼著把庭月照请进去。
等进了前厅,庭月照才看到那里已经摆好了饭菜,桌旁围坐著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上了年纪的,大概是唐知闲的长辈。
未开口便先笑,庭月照懂得卖乖。
唐知闲怕他又折腾,抢在前头介绍:“这是我爹,我娘,还有我师傅,姓韩。这是庭月照。”依旧没加任何前缀,只想了想,又补充,“来蹭饭吃的。”
唐父唐母俱是普通老百姓的模样,听儿子这样介绍朋友,不禁笑骂,一边招呼庭月照坐下,只有韩老目光锐利,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盯著庭月照看。
庭月照一一行过礼,乖巧伶俐,很是讨唐父唐母喜欢,只是韩老一直面无表情,庭月照跟他打招呼,他也仅是微点了点头,让庭月照有些莫名的心虚。
明墨把庭月照买来的东西盛好端出来,也不计较尊卑,一样坐下吃饭。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已经完全看不出只是个陌生的来客了,就连韩老看他的眼神也和缓了下来,不再似开始时的戒备了。
饭後明墨拿剩饭喂狗,庭月照看著小狗趴在地上爱吃不吃的,忍不住走做去用脚尖拨了拨它跟前的骨头,那小狗便猛地扑上前压住了那根骨头,一边张著圆溜溜的眼瞪庭月照。
“你再逗它,防著它咬你。”看庭月照的模样就知道他又起了兴致,唐知闲连连叹气,一边懒懒地提醒。
庭月照只当听不见,飞快地拈起一块骨头,举到小狗头上晃。那小狗只当他要喂自己,便巴巴地伸头张嘴要咬,庭月照笑眯眯地把手往上抬,小狗便又傻傻地伸长了脖子去舔,却怎麽都舔不著。
如是几次,手有点累了,他又换了个法子,拎著那骨头在小狗头上转圈。被他耍了一阵,那小狗也不再单纯地扑上去咬,全神贯注地盯著那骨头,毛茸茸的头也随著那骨头转,转了一阵终於忍不住,眼看就要往庭月照身上扑,庭月照却一扬手,把骨头远远地丢了开去。
小狗疯了似的直扑出去,转眼叼著骨头又跑回来围著庭月照转,庭月照看得有趣,蹲了下去,刚伸出手,那小狗便往地上一滚,肚皮向上,头还拼命地往庭月照脚边蹭。
“哈哈,你一定是条小母狗!”庭月照笑著伸手挠它的肚子,小狗乖乖地任他折腾,一动不动,只定著圆眼睛看他。
看庭月照玩得著谜了,唐母才小声问唐知闲:“这位是新朋友?”
唐知闲犹豫了一下,回道:“今天办事时,多亏了他的帮忙,发现了新的线索。”
“御史台的同僚?”
“怎麽可能!”唐知闲失笑,“娘,您看他那身衣裳,还用得著当这小小八品监察御史?就他手上那柄玉骨折扇,就够我们一家吃丰衣足食过一年了……”後面的话就说得有些恍惚了,抬眼看去,庭月照手上依旧是小巧的折扇,玉骨透彻,扇面却不一样了,分明跟之前看的不是同一柄。
一天之内换了折扇,得多富贵,才能如此随意?
唐母没看出儿子的异样,开始念叨:“哎呀,我们拿这粗茶淡饭招待他,不知他惯不惯,他家里的饭菜该是很精致的吧……”
“娘,你别担心了,这家夥怕是跟家里闹了别扭,一时半会没地方去了才缠上孩儿的,指不准晚上还要在这留宿呢,他要敢嫌弃,就把他赶出去!”
唐母看著那跟小狗玩得正高兴的庭月照,眼中多了几分怜惜:“这麽乖巧的孩子,他家里人怎麽就舍得把他气跑了呢?怪可怜的……”
唐知闲听得一阵抽搐,心想,娘你那是不知道啊这人耍起人来都没边儿的……
正自想得出了神,庭月照已经跑了回来,笑得讨好地看著他:“我今晚可以在这借住一宿麽?”
“行,没问题!知闲啊,去把客房收拾出来吧。”唐知闲犹未反应过来,唐母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一句话让唐知闲顿时僵在了那儿。见他没反应,唐母还催促了一声:“去呀,明墨在收拾碗筷,忙著呢。”
被母亲推了一把,唐知闲转头狠瞪了庭月照一把,後者笑眯眯地折扇一张,使劲儿摇。
等唐知闲出了屋,庭月照才坐了回去,一脸好奇地打量著屋子,最後目光停在了墙上一幅字画上。
那上头画的是江山千里,雄鹰!翔,渐远处却是云雾缭绕,高山深径,一幅画中既露了鹰击长空搏击天下之志,又藏了远放深山不问世事的隐士之态,已让庭月照觉得有趣了,再看画上题字,“梦中天下,醉後东篱”,一样是心有远志中又间了隐世之势,梦中醉後,更显出书写者的矛盾,最後转看落款,写的居然便是“唐知闲”三字,他不禁有点意外地“哦”了一声。
唐母笑道:“这是知闲举冠那年画的。”
“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乃是贤能的‘贤’,原来是我错了。”
一直沈默的韩老开了口:“本是如此,後来我替他改了。”
庭月照转眼,老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他便一笑:“倒是个妙得很的名字啊。”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须得知闲,才能活得自在。”
庭月照垂眼笑道:“谢谢韩老指点。”顿了顿,又道,“倒没想到这样的画,会出自他的手。”
“易遭戏弄,只是知闲心性纯良,不是愚笨。”韩老看著他,“这孩子是美玉,如今心中混沌,只是……受我影响太深。日後他若想开了,便是人中龙凤,玉中翡翠了。”
听起来倒有点黄婆卖瓜的味道了,庭月照却只是笑了笑,良久,才突然开口:“韩老本姓韩?”
此话一出,一旁的唐父唐母脸色都似一变,却很快地掩饰了过去,韩老更是不动声色,好一阵才笑著反问:“庭公子本姓庭?”
庭月照笑了,习惯地摇著他的小扇子,站起来:“能借宿一夜已是幸运,不能白坐著不做事,我找那块翡翠去。”


後院厢房,那颗硕大的翡翠正埋头收拾。庭月照靠在门口,看著唐知闲忙出忙进,只觉得似有什麽在心中乱窜,一时忍不住弯眼微笑,一时又忍不住皱了眉。
唐知闲本是狠咬了牙装作看不见他,到後来发现这人站在那儿看著自己,脸上走马灯似的变,终究忍不住,停下来问:“你究竟看什麽?”
“看翡翠。”庭月照勾唇一笑。
唐知闲听得一脸茫然,见他只是笑,那双桃花眼中还带著几分促狭,便怏怏转身,继续收拾去。
“我说啊,你平日都这麽随意地把陌生人带回家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在路上就随便纠缠别人的。”唐知闲极顺溜地回了一句,顿时觉得自己第一次占了上风。
庭月照却是毫不在意,只一边摇著折扇一边侧眼看他:“你就不怕我夜半谋财害命?”
“你手中的折扇就够换我家的这一块地了,加上之前那一把,就够把我家买下来了。你倒说说你能谋什麽财害谁的命?”
知他看得分明,庭月照觉得有些无趣了,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身旁:“来,坐。”
唐知闲看著那自在得很的人,有点郁闷了,见他眼中笑意渐深,慌忙窜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庭月照身旁。
“我还藏著这个。”等唐知闲乖乖坐下,庭月照才自怀里取出一物,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唐知闲有点莫名的看去,才发现是酒,两个小小的玉瓶子里装著不知什麽酒,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酒香。
“醒醉坊里私藏的美酒……胭脂红。”见唐知闲眉头扬起双眼圆瞪,庭月照有些得意了,一边把瓶口木塞拔出,轻晃著里头微妙地泛著红光的酒,“这酒易醉,喝时不能急,不能多。否则就像美人胭脂,叫人一醉忘尽红尘。”说罢,递过来一瓶,“试试!”
唐知闲接了过来,酒香扑鼻,初闻时觉得有些烈了,片刻之後,却余香温纯,带著说不出的温柔,心中微动,举到唇边轻呷一口,酒顺著舌尖滑入咽喉,那绵长的後劲似把全身每一处都漫过了。
“如何?”
“像桃花。”唐知闲喃喃应道,“豔,而幽。”
庭月照笑了,折扇一合,把留在手中的一瓶也开封了,喝了一小口:“在前屋里看到你的手笔,意境悠长……可有参加科举?”明知故问,问出口时庭月照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
唐知闲自听不出那後续的懊悔,只是笑了笑:“中了贡生。”
“哦?”庭月照摇著手中玉瓶,瓶中酒色嫣红。“可领了官?”
“八品。”唐知闲只是笑,没细说。
“不往上爬吗?”最近一年的科举也已过多时,若有心的,早爬得高高了。
唐知闲怔了一下,像是没意识到他会这样问,好一阵才回道:“每月俸禄足矣,何苦往上爬?”
庭月照笑他:“怕什麽?怕仕途艰辛,还是官场肮脏?”
“为官之根本,为民请命,只要守得住根本,哪个品秩不都一样?”
“爬上去了,才有更多的权,才能做更多的事,不是吗?”
唐知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想著往上爬,心中自生贪念,等真的爬上去了,求的,就不一样了。”
庭月照轻啐了一声:“那你何必当官?经商赢利,救急扶贫,不也一样是公德?”
唐知闲又怔住了,想了很久,答:“不入官场,不甘心。”又想了一阵,再补一句,“终日庸庸碌碌地往上爬,也不甘心。”
“嗯?”庭月照有点意外了,“不甘心什麽?”
唐知闲酒量浅,三两口酒下肚,人也放松了下来,随口道:“怕爬上去了才发现极顶之上不是明君。”
庭月照心中一动,笑出声来,见唐知闲眯眼看来,样子像只没睡醒的猫,不禁笑得更厉害了:“你只肯效忠明君麽?”
“是,辅明君,创盛世。若不是明君,我只守寸尺便足够。”
“那现在的皇上呢?你觉得他不是明君?”
话已有些大逆不道了,唐知闲却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不知道。”还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先帝虽然打下了江山,却也留下了不少功臣,如今朝中,真由皇上掌权的,怕是不多吧。手中无权,明君昏君都一样。”
庭月照的手微颤了一下,垂了眼掩去心中诧异,没再说话。
朝中品秩稍低的官员,看不清形势的尚且大有人在,这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却是一语中的。
先帝兵变得天下,十年造太平,之後东陵誉登基,才发现手中江山有他国觊觎,朝中六部尽由他人掌权,他不过是一个挂名皇帝,掌著三万亲兵,再无其他。
登基五年,仅能以太後之死换回来一个礼部,夜半相拥时,那人眼中的疼痛和不甘,让庭月照久久无法淡忘。
清风微凉,月色有点黯了,风自门外卷地而入,桌上的烛光一晃,唐知闲清醒了半分,抬头看去,庭月照握著酒瓶子怔怔地出神,眉眼低垂,遮去了一贯的轻浮,敛尽笑容,反而显出了异样的安静来,乖巧得让人心悸。
唐知闲发现自己的同情心又开始作祟了,明明眼前的人什麽都没有说,他却偏觉得这人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孩子。挣扎了半晌,伸过手去就想拍他的头,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哪怕庭月照还未举冠,也已经算不得孩子了,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来,也未免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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