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何不可?”宛缰帝君兴致正浓,立刻道,“传朕旨意,为端神乐师安排坐席,今日尔等同台奏乐,胜出者本王赏赐如意美人萧一柄。”
喜阑抬起笑眼看了看谈弦,一旁早有侍卫捧琴上来。谈弦起身稍微鞠了一躬,他平静的眼眸里闪烁出一些明媚的光华,竟然一瞬间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而唯独琴,是有生命的,可以阻隔所有的喧哗。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犹如触碰着最最亲密的情人一般。
响遏行云。
今夕何夕。
梦回又依稀,谁唤我子期
手挥五弦音,扇掩笑意
举手无悔意,谁执棋对弈
千年后, 只剩残局
只有琴声最忠诚,你想什么它就为你奏出什么。当你没有办法高兴或者悲伤,就弹琴来代替你自己的感情。
隔世千万里。
整个大殿里飞扬起了旷世华美的声音。那是很多人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整个音律班的丝竹此刻都变得微渺而吵杂,只剩下那一副铮然琴音,有清亮风骨,穿越过这层层浮夸,格外骄傲的飞散。一重重裹住了空气,凝固了时间。直逼到人内心里,昭彰的炫耀着。如同数不清的悲伤倾泻下来,转瞬又化成了缤纷的火焰,挣脱掉所有的羁绊在云霄上纵情的燃烧,这一瞬所有人都笃定他们听见了一只凤凰的涅槃听见了一个世界的灭亡更生。他们的心被这细细五弦狠狠缠绕住,直到勒住了全部的心神连呼吸都不给机会,攀越过最高的云端抚摸过最激烈的风,才惊魂甫定般沉静下来。
忘记了语言,只剩下血液还跟随着那频率,妄想冲破掉这虚伪皮囊的包裹。
那弹琴的男子,白衣胜雪,微微低下的头黑发散开,只露出小半脸颊,如同一小束洁白明亮的月光。
他端正如神,手指上沾满了上天眷宠,却一再的困厄世间。
谈弦,谈弦,谈弦。
你现在是想高兴,还是悲伤呢?
恐怕已经都记不清楚了。
他的手指在这留下了太多困厄的琴弦上流转,曾经的琴师,他们在这上面留下的魂魄,微弱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他触摸着他们,依稀的是那个面目明媚的女子,她端正的坐在这高高的表演台上,骄傲的抬手,她不看她的听众们,那一刻她内心充满了皎洁的苍凉。
哪怕我,只是想要为你一个人,弹奏一段最最简单的曲调,没有任何心机,只是要告诉你,音乐漂亮美好得像一个梦想的世界。
我只是想要你也看见一个,美丽的世界。
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而我无所奉献只有这微薄的自己。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沉寂的宴席上,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掌声与喝彩。
喜阑的眼轻轻的合上,再打开又是满目清亮的笑意:“帝君可是输了那柄玉箫了哦。”
他的话让宛缰帝君回过神来,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不该几回闻。”说毕亲自站起身来,对着台上的乐师笑道,“孤被你的琴声折服了。”
谈弦折下身见礼,礼官将那柄萧托举上台给他,他挺直的身体下跪答礼,依旧美丽如同神迹。
“那是我端神第一的乐师,谈弦。”喜阑的声音平静而温润。
言罢他似乎无意般掠过一眼,看向他未来的妻子,那骄矜少女眼神灼热,收获了他蔓延的笑容。
“听说陛下的长公主秀雅也在帝都,怎么没见?”喜阑举起酒杯,问道。
宛缰帝君似乎有些意外:“秀雅前不久刚从封邑返回,路上颠簸风寒,有些微恙。”
“那真是遗憾,秀雅公主也是喜欢音乐的,没有赶上今日的宴会想必是不乐的。”喜阑淡淡道,这话似乎引起了宛缰帝君的思忖:“其实也非难事,只是要劳驾端神王的乐师亲往,孤可安排在学艺馆举行一场小小的恩会,让孤的乐师们讨教一二,公主也是常常去那里弹琴玩乐的,倒不算逾矩。”
喜阑笑笑:“原本就是为喜事而来,自然是可以多多玩乐几日,以显两国亲厚。如此便谢谢陛下了。”
满庭流觞,欢宴不散。
学艺馆在宫闱深处的梨榭中,正值胜景季节,梨花树缤纷皎洁落了满地甜美芳华。喜阑停了行辇,要走着过去,随行不敢怠慢,只得依言远远捧了琴盒之类的物品跟着。
“朕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树下。”喜阑的刺绣小靴子踩在凋落花瓣上,溅起甜香。
谈弦静默的跟在他身后,梨花树下,他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少年,他彼时眉目如画,皎然天真,相顾无言,而不论命运,是如何把我们一起推入了陷阱中去。
“这一生朕都辜负了你。”喜阑没有回头,“可是谈弦呐,朕想要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挺秀的树干,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继续道:“朕想要拿回,属于端神的所有东西,给天下一个交代。只有把它们都拿回来,朕的责任才算尽完了。”
一树鲜美,既往不咎。
谈弦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已经长大长宽的背影,只觉得委顿,他温顺的应答:“是,陛下。”
你怎么会爱慕上,高不可攀的东西呢?
他的心太大了,大得都没有地方可以用来留给你了。
谈弦,你恨我吗?
这种问题,父亲问过,姑母问过,长公主问过,喜阑也问过,还有许多人都问过。
他无言以对。
既然你们已经决定我是棋子而并非棋手,为何又要问棋子有何怨言呢?
如果只是如此,那么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的前进下去。
人的心,到底要装着什么呢?
喜阑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若是朕那时候好好跟你学琴,是不是而今一切都可以自己来做?”
他的脸上有些许的悲伤,却看的谈弦惊心动魄。
想要,拥抱你。
他的指尖被喜阑轻轻握住,转瞬又放开来,一阵风如此知情般吹过,清香浓郁几乎要把人的眼泪熏落下来。
秀雅帝姬安静的坐在了一个贵妃榻上,手指若有似无的拨弄两下琴弦。她是宛缰的长公主,却并非是眷宠荣盛,不明白为什么那端神帝君要费了周折来讨好她的喜欢,她娟秀的脸上笼起一丝疑惑,和妹妹棉兰不同,她只是个静态的人。并不想着如何出头争宠,以至于民间,知道她长公主之名的人,远不及棉兰帝姬的卓著遐迩。她不在意此,生命若是开始计较,就会没完没了,她喜欢琴,喜欢画,喜欢这些凝固了时间可以逃避进去的东西。
她抬头,看见了那对神采灿然的男子。
一个贵胄天成,一个清雅如岚。
如同撞入了命运的网罗里,而茫然不知。
庄生晓梦穿古今 我春日厌厌无心
非朝朝暮暮相恋 不若弦泠泠奏琴
“人如其名也。”喜阑将双手背在身后,轻轻一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细细说了一句。那双眼睛里的笑在谈弦看来,非常的明亮,却也非常的冷漠。他一贯习惯这么的看人,看似和悦,却是可以冷淡到冻心透骨的无视。
喜阑看的不是人,而是这个人身上,可以谋取的全部利益。他按照礼节给长公主叩拜,却被秀雅轻轻的制止了。
“秀雅前日刚抵达帝都,竟然错过了琴师的卓绝表演。”她是美的,平和清雅的素丽,生长在帝王之家,却更像是一个闺阁里的普通少女。她示意侍女将琴捧上来,那是一柄月白色的流影。
流影凉歌半部曲。传闻里是一位女制琴师制作了这两柄琴,一名流影,另一柄则是凉歌。流影音色清透玲珑,以白玉琢磨,丝尾为弦。流影传世,而凉歌失落于战事。
“我十六岁那年,父皇派人找到这琴,送给我做了礼物。”秀雅抬眼,笑容柔软,“不过我天生笨拙,纵使会了那技巧,也始终学不出神韵。”
“公主过谦了,想来琴不过奏的只是心声,心是如何想的,就那么去做就好。若是计较在此处要转轴,在那里要压音,反而会失去了原本的意蕴。”谈弦施礼后,坐在另一侧,平淡的说道。
他抬起手,温柔的按住了无弦的琴面。
“这是,无弦啊。”秀雅暗自吃了一惊,旋即又笑了,若不是这个人,又还有谁配得上无弦的悲歌?
她初次见他,就感觉到他身上那透彻的悲伤。如同萦绕的歌,流散不尽。
喜阑在一旁,漫不经心般的翻着曲谱,他俊秀的脸被阳光映照着,低下的睫毛便格外的柔和。黑色的衣袍上端正的以银线描着流散的云纹,谈弦已经不记得,他多久不穿白了。那些清浅而今都衬托不住他的冷硬端正了。
这端神王朝,最年轻英俊的帝王,他如同少年一般,轻松的坐在乐亭里看他们弹琴,恍若梦境。
何尝不是梦境?
褪尽杀伐。
“棉兰帝姬驾临。”忽然门外传来通传的声音,接着那团火焰就灼灼的窜进了视野。
棉兰一身红,美貌明艳像窗外开盛了的桃花般璀璨。她先是匆匆的见礼,就晃到了秀雅的身边。
“姐姐在玩,都不叫我一起。”她拽住秀雅的胳膊,如同没有讨到糖果的小孩。
秀雅笑道:“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你未来夫婿?”
此言一出小姑娘脸顿时一红,辩解道:“我是来看你们弹琴。”
喜阑好整以暇,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谈般,他只稍微抬眼看着谈弦,那男子美丽的脸纹丝未动,指尖只轻轻的按紧了琴弦。
谈弦啊,谈弦。
“公主也要一起弹琴吗?”良久,喜阑笑道,“朕这番倒是有备,特意着人寻了把好琴,是送给秀雅帝姬的。公主不妨为秀雅帝姬先试试琴。”说完已有人呈上一个木盒,打开来,是一柄暗色的琴。
青玉的久远年代,上面雕刻的花朵都有些残损了,但是这琴却依旧有着流离的颓唐,仿佛迟暮的美人,端庄的谨守着最后的骄矜。
“姐姐的流影那么漂亮,陛下送的礼,可是寒酸了哦。”棉兰笑嘻嘻的看看那琴,道。
而秀雅却眼前一亮:“棉兰快不要胡说了,莫非此琴是……”她顿住,再亲自起身,细细的看着那琴,才笃定道,“凉歌?”
“盛世瑶琴,半部天下。”喜阑眉眼里清浅的含笑,“久闻秀雅帝姬有一柄流影,可是凉歌流影本是双生,若是少一个,总是有些不足的。于是朕着力探访着,却真的寻到了。也算是此琴与公主有缘吧。”
秀雅眼里此刻已盛满了喜悦,世人皆称的“流影凉歌半部曲”,未动弦已是绝唱,而今都在自己手中,她是爱琴的人,当下就深深对着喜阑福身:“陛下大礼,秀雅感激不尽。”
棉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子,她忽然觉得有些受挫。尽管前一日喜阑为她见礼,送来的东西绝对是价值连城,可是她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些浮华,却是毫无用心。
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渴慕着什么东西?
琴馆里的事情,自然是要传到宛缰帝君的耳朵里的。当夜进宴,他便笑问了喜阑:“听闻帝君给秀雅送了把琴。”
喜阑轻饮了口酒,才答:“喜阑来向妻姊讨个好儿,久闻秀雅帝姬和棉兰帝姬虽然并非同出,感情却是极好的。而今喜阑要娶走棉兰,自然要安抚下姊姊。”
宛缰帝君哈哈一笑,为这滴水不漏的奉承不满:“当真只是为这?为什么朕的棉兰却似乎不太高兴呢?”
“女人的心,陛下不是该比喜阑更了解吗?”喜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似乎有人在那里面点起了火焰,那火焰是蓝色的,冰冷的跳跃着,他低下眉头,把那光掩盖起来,“如此还要请陛下多多指教,要知道知女莫若父。”
宛缰帝君被他这话一激,笑道:“这有何难?所谓女人,无非是喜欢遇事都朝着坏处想。自己那么想了,就盼着别人来开解,告诉她并非是那样的。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受恩的。”
“如此喜阑受教了。”喜阑微笑,将杯子里的酒喝完,
“朕以为,你是要享齐人之福才肯满意?”宛缰帝君看着他,忽然道。
喜阑身形不动:“喜阑以为,陛下心里,是看重长公主多。”
大殿里,烛火茕茕。
“眼神这么厉害,是想要朕收回成命?”宛缰帝君看着他,却首次感觉到,这个少年锐利的锋芒。那锋芒是温顺的,舔着他的脊背,轻柔的向上蜿蜒。
喜阑轻吐出一口气:“若是如此,喜阑何必要驳了小公主的面子?求亲而不娶,怕是喜阑还没走出这个大殿,就已经该身首异处了。”
“哈哈哈。”宛缰帝君大笑,“朕一直就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朕看你的眼神,却是对着什么,都是一个样子的。”
喜阑停住动作,只看着宛缰帝君:“喜阑爱权,爱江山。这样的回答,陛下满意否?美人就像是流转的战利,若无前提,即使怀里留着美人,也迟早是别人的。”
“你倒是,日益的坦白。”宛缰帝君道,“朕是不是该担心,养虎为患了?”
这次,他看见这少年明媚的笑颜:“陛下若非有把握,又如何敢纵虎归山?”
他们知道他们都是在赌,可是任何一个功利的当权者,谁舍得拒绝这般诱惑自己的危险筹码?
最高的占有欲就是,倾轧另外一个强者,带来的征服快感。
他读懂他眼里的欲望,只有权力,才是最动人的欲望。
番外 流影凉歌半部曲
《琴殇天下》之特别番外篇:献给一直不离不弃不弃不离的玻璃 生辰快乐
饮千觞,醉流年,闲敲棋子落灯花,懒拨琴弦弄清歌。
帝都的夜总是慢悠悠的长,长得很凉。悠悠一声更,就冻透了脆薄的夜色。
他披衣坐起,上房里值夜的丫鬟惊醒:“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声音还带着暖被里蕴出的绵懒,格外清晰。
他只缓缓的摇一摇头,这才把自己拉回到现实里:“我大概是做梦了。慕琴,你可有听到琴声么?”
那丫鬟披了衣裳,自去斟了茶奉上来,年轻的脸上带着红润的笑意:“大人许是白天在衙门里操劳了,慕琴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倒是三更的梆刚敲过了吧?”
他微微一笑,见那丫鬟掩饰不住的倦意,便让她下去继续睡了。三更,夜总是长得这么离谱。他为了度过这些漫长的夜晚,在许久之前总是一遍遍的绕着那阴森森的皇城,巡视,警戒,以及,那永远都没有止境的守望。
春临繁花泱,夏至荷露香。
他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么温暖而美丽的过往了。那个流水小桥的江南小镇,他们家世代行医,一座三进小院落里总是飘荡着药草的香味。在阳光好的天气,母亲就要带领着家人一起在院子里晒药草。晚餐的汤水里也会有淡淡的甘香,黄芪鸡汤,或者是在鱼汤内加一小把五味子。春泱,夏香。母亲一叫他和妹妹就欢呼了跑到餐桌前,童年的生活沾满了这淡淡香气。大概原本是可以一直的蔓延下去。
若非战祸,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流离。
山河破了。
他只记得那一日的刀兵,血淋淋扑灭了视野里的晴明。那一队蝗虫般过境的宛疆大军,在小镇里肆意的劫掠。他们踹开了店铺的门,把金银全部装满自己的行囊。满地都是被践踏的狼藉。还来不及哭,已经被推到了命运的悬崖边缘。
那些,嗜血到失去了人性的人们。
妹妹手里的药篓被掀翻,而随即便是刺痛耳膜的尖锐呼救。
药可以医人性命,而此刻却远远比不上刀剑来得可以保护自我。
他疯了似的冲上去,想拉开那些侵犯妹妹的禽兽,却被毫不留情的拽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般的居高临下:“这孩子长得倒是也很清秀。”
这一句话如同魔咒,准确的宣判了他的命运。
衣衫被撕裂的一刻,连血液也快停止了流动。
那些被愚蠢的欲望冲昏了头脑的蛮横野兽,疯狂的想要寻找宣泄的出口。他的身体被分开,有个凶器被挤进去体内,火热的疼痛与撕裂感一层层抽空了灵魂里的力量。
血腥,以及充满淫靡气息的味道,彻底的掩盖了药草的香。
那些拙劣的□此刻都成为了烙印和侮辱他的工具,在他的身体里奔突冲刺。他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那空荡荡的皮囊,盛下了所有的罪恶。一次,又一次。他只是睁大眼睛,再无叫喊。
当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的身体,浊臭的液体已经快将他洗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