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笑问闺楼琴,美人心如故?
她从来也没有做过梦,自从嫁到敌国帝王的宫殿之后,她日日夜夜,都处于似乎最惊醒又最浑噩的状态里.
宫殿,是从小居住的宫殿,城郭,是自幼生长的城郭.
而今,却被修改了端神的名号,唤做,宛缰帝国.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很多时候,奉悦珊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前发呆,她看天上的流云,想着自己那些曾经若有似无的美好过的年华.它们真的存在过吗?被叫做长公主的端神第一美人,盛名之下的自己,有没有真的为自己想过些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回忆里真正与自己心意有关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娘娘真是好兴致啊."总政殿里的大太监打串花廊上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小内侍,看见悦珊,不紧不慢的施礼道,"陛下收到了端神进贡的鲜杨梅,特别吩咐给娘娘来尝尝."说完笑眯眯的抬眼道,"陛下今儿又翻了娘娘的牌子,娘娘好好歇息会子晚上好伺候陛下啊."
悦珊淡淡的看他一眼:"知道了."示意一边的侍女接过了水果盘.在这禁宫,她很得宠,但是这种宠爱越多,对于她未必也就不是危险.敌国之女的身份沉重的压迫着她,时刻提醒着她的子民他们的公主在侵略者的龙床上承欢.苟且和平.江山的稳固竟然就维系在一个女子的裙带之上,这对于喜阑而言,才应该是个巨大的压力吧?想起喜阑,悦珊的眉微微一皱,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自从父皇去世之后,他果然顺利的坐上了王位.悦珊稍稍松一口气,既是是等待,那也好吧.毕竟要在朝夕之间扭转局势,对于任何人,都太难了.他们都需要等待.
想了一回心事,时辰也转了大半,到了传午膳的时候,悦珊才觉得身子有些发沉,一桌子菜懒洋洋动了几筷子,就觉得没了胃口.一旁的侍女笑吟吟道:"娘娘想是吃杨梅坏了胃口了,一上午竟然用了那么些,女婢让膳房送些粥来吧?"
杨梅?悦珊的心一沉,骤然间起了些预感.便摇头道:"我累了,想去睡会."一手扶了侍女的手臂回到了卧房,被伺候了躺下,方幽幽的叹息一声.
月信若没有记错的话,已经迟了快二十日了.她的身子越发的懒懒了.悦珊猛然间自床榻上坐起来,秀气的眉间凝满了愁云.
造化如果真的要弄人,那么对于她最大的讥讽,就是把她生做了一个,女子吧.
而此刻,在这位端神公主魂牵梦绕的故国,正在上演着一幕紧张的殿前夺帅大战.
林敲灯坦然的面对着一众官员揣测的目光,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曾经是流殇堂四公子之一的棋公子,他没有彰祺那样的威慑力,举手间就可以把所有的非议全部压垮.他只是沉静,单薄的身影骄傲而淡然的在殿前的石阶上,安静伫立.
"听说这位就是洛河林家当年唯一幸存的少公子,不久前才被东风将军找到的."有轻声的议论落入耳朵里.敲灯皱皱眉.
喜阑端坐在书房里,尉迟尊和几位内阁的机要大臣侍立在周围,东风在空站在另外一边.
"东风将军文韬武略,一直是我端神的脊梁,而今这奏疏是何意还请明示可好?"喜阑看过奏章,笑着抬头问道.
东风在空跪下道:"臣一直是林家军将领,当年为了端神和弟兄们出生入死,至今也仍然对端神有着一腔热血.只是这三军统领的职责,一直都是林家世袭,臣不过是暂时替管.洛河林家乃是端神最优秀的军将世家,若此时陛下可以德被天下,任命林家人为统领,三军士气必然大增,我端神大业指日可待也.臣也定当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一统江山."
"将军此言可莽撞了些."一位内阁大臣出言道,"而今江山初定,若我们就这么贸然动用旧将重任,恐怕是要引起宛缰的警觉的."
"叶大人之意是我们要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吗?"东风在空最烦这些唯唯诺诺犹豫不决的文臣,贪生怕死,他心里骂一句,"难道我们就不该图复国大业?"
叶文兴叫起来:"将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下官对朝廷是忠心耿耿,只是认为此事应该从长计议,免得羽翼未丰,就被折翅襁褓……"
东风在空立即反唇相讥:"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叶大人是不愿意林家起势后削弱你叶家的实力吧?当初削军一事,不正是你叶家一力促成,推波助澜的么?"
"陛下,臣绝对没有……"叶文兴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当时削军不过是因为宛缰大军压境,安定敌心才出此下策,臣一直也深感愧疚,白白断送了我端神的名将之家……一直都寝食难安……"
喜阑微笑着示意侍卫把叶文兴扶起来,一边说:"叶大人言重了,当时叶大人也是权宜之计,以保社稷和平,何错之有啊."
"陛下圣明."叶文兴连连叩首谢恩.一旁的尉迟尊却皱了眉头,看来今天被这个笨蛋一搅合,又让这位年轻的帝君赢了.
喜阑依旧平静的笑着:"既然叶大人也心存愧疚,那么就更应该亲自去接林公子来朝,以昭告天下大人的廉明正气.朕看到你们如此一心为我端神,实在是欣慰不已啊."
他是欣慰不已了,叶文兴跪地叩首的时候,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
走出大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黑暗.东风在空被尉迟尊找了个理由叫住,于是敲灯独自走出了宫门,正要坐上自家的马车,却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回头一看.只有他,越彰祺.
"越大人这时候在宫门口就叫住我,不怕落人口实林越二家党项营营吗?"敲灯淡淡一笑,暮色四合下夕阳拖长他的身影,清美的脸上越发显得年少甜美.
彰祺无所谓般的耸肩:"他们说什么.陛下未必信."
"三人成虎."敲灯依旧站在那,不卑不亢的提示他."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彰祺点头:"那么不知道林公子可知道,他要说什么?"说完稍微侧身,站在他身边的一位男子便走了上前来.白衣洁净,在霞光下铺展开潇洒的风姿,一对如墨画就的长眉,更显得他神采飞扬.
敲灯愣了一下,他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他呆了好一会,才悠然的说出了两个字.
"丹青."
诺言,到此街头;归诸,一烈日休.
城关,屋刻青龙;春良秀,清风依旧.
小小情怀,丰思掩埋;小小情怀,丰思掩埋.
凤求凰,凤求凰,凤求凰,凤求凰…… ……
(这是大乔小乔的一支歌<凤求凰>,无意听到,就拿来做了章头,笑.)
你的心中,有没有曾经住着这样一个人.
敲灯此时已经安静的坐在了自己的府中,他的眼光炯炯,只看见面前这个雅逸万端的男子,他洁白而端庄的面上,一对星穹般明媚的眼睛.纤长的手指捧茶,他似乎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冷淡,却又充满了温情.
"丹青."敲灯注视了一会杯中的茶叶,"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丹青只喝茶,长长的睫毛垂着,给颊上投下浅浅阴影,他放下杯子,望着敲灯,许久才轻轻一笑:"好啊."
这笑容终于令敲灯惆怅起来,他走过去,无言的搂住这男子,把头埋在他肩上:"我将兵权交给他们之后,我们一同离开这里,去我们俩喜欢的地方,画画下棋,再也不理会这些繁杂的事务好不好?"
丹青回抱着他:"敲灯乖,你怎么样高兴就怎么样做吧."他轻抚着少年的脊背,想起初见他时,他那对眼睛,惊慌而悲伤,就像明亮的泉水,泛滥起一片水银般璀璨的月光.他被这月光迷住,忘记了世间还有现实的煊赫.
曲水流殇,不用诉离伤.
很多时候他几乎觉得,流殇堂里的人生,才会比较的接近幻觉.那幻觉虚浮而真实得如此逼近,闭上眼就可以感受到他甜美的呼吸.
然而他亦知道,他们都是带着虚假的身份在活着等待机会的猎手们.
他只是假装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知道.绀碧姑姑一直都告诫过他,流殇只是场戏,唱尽了就要落幕,皆因为我们都是局中棋,只负责走好自己的步数.
彰祺将他带到府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也逃脱不出这张早已经精心编制的大网.
"我们这样是否是对的呢?"他淡然的问着怀抱里的人."我们可以离开,那之后留给他们的会是好还是坏?"
敲灯抬起头来:"丹青,我不在意天下会如何,那些与我无关."
"若我们真的只是这世界上最卑贱的生命,是不是会比较好?"丹青一半自语,一半疑问,"敲灯,你林家所有的历史真的就要终结在你的手里了,我便觉得我是有罪的.端神三军的兵权,如果交付给了不值得信任的人,我们是不是就是这样践踏了天下呢?我有些……觉得那是对不起你的."
敲灯沉吟一下:"他们的未来,我不想承担;他们的生命,我也不想保护.国家,对我来说太大了."他皱皱眉,眼睛望着丹青,"其实我很害怕我真实的想法,你知道吗?我憎恨这个世界,他太肮脏,太冷漠了.强加于我的东西我不想拥有,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会早就死了吧."他再也说不下去,压低的声音,轻轻的凝固住了.
"朱笔描芳华,笑饮盏间花,朝起荷锄耕,暮归浣桑麻."丹青在他的耳边,忽然温柔的念道,"你记得这诗么?"
他将怀里的人抱到腿上坐好,笑眯眯的看他:"如果敲灯不愿意想的事,就不要去想.我们自私一次又何妨?"
敲灯沉默着抱拥住他的脖颈:"我好怕我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的下巴被轻轻的抬起来,丹青看着他,微微一笑:"不会的.我再也不离开这里,离开的时候,必然带上你,可好?"言毕他凑近过去,轻轻的吻住这迟疑不定的少年,温和的在他的唇间点起小小轻柔的火焰.
敲灯微扬起头接受着这个吻,双手越发用力的搂紧他的脖子靠近自己,微张的嘴略有些羞涩的邀请着对方的品尝,喜欢是什么?就是这样想要拥抱着对方,让时间就此完全的,静止下来的心情吗?
[皇宫 勤政殿]
喜阑看着手里的奏折皱起了眉头,彰祺看着他的脸,知道他将要说一句话,却一直在盘桓.
"朕不是个好皇帝."良久,喜阑说道.
彰祺微微躬身:"陛下何出此言?"
喜阑将那本折子捏在手里,轻轻的抚平着上面的褶皱:"朕从来也不是真正在为百姓着想,只是想要快些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陛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达到了天下的目的."彰祺沉稳的回答道,"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
喜阑抬头看看彰祺:"你好象总是知道朕在想什么似的."
"陛下想的,就是臣要想的事情."彰祺说道,"陛下要做的,就是臣要做的事情."
喜阑将手里的奏折慢慢的打开,又再次合上,他走下了御座,走到了彰祺的身边,以他恰好可以听见的,细微的声音说:"朕要去,攻打宛缰,如何?"
彰祺的眼神稍微一变,又迅速恢复如常:"陛下已经决定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喜阑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朕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现在却容不得朕再犹豫."
彰祺跪下来:"臣自当追随陛下鞍前马后."
幽冷的烛火,轻轻的跳动了一下.喜阑低头看着彰祺:"朕其实一直没有被任何人逼,都是朕自己在逼自己."
"陛下,自古帝王,有几个真的是可以随心所欲呢?臣斗胆,帝王之路,莫不都是需要下得了常人下不了的狠心的道路的."
彰祺平静的说着这段话,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得冰冷了起来.
喜阑轻轻笑了,他蹲下来,看着彰祺:"彰祺越来越精明了.说是要追随朕,现在却莫不是在阻止朕冲动行事?"
"陛下自己说,是冲动吗?"彰祺抬起头,正对上喜阑的眼睛,他安之若素,继续道,"若陛下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臣自当跟随陛下,但是若陛下只是一时冲动,身为臣子,自当提点君侧,匡扶社稷.才是臣应该有的本分."
"朕的姐姐,有了麻烦.朕不能让她出事."喜阑看着彰祺说道,"一旦长公主有所不测,对于两国,都不亚于是场灾难.朕现在不知道要以什么方法去帮助姐姐."
彰祺心里猜测到了三分,盘算一下才淡然开口:"长公主殿下的身份,乃是维系我端神与宛缰和平的关键.但而今之计,起兵却只是我们亲自来破坏这个平衡,如何不破坏平衡又保护这个关键,最好的办法是,再给这个平衡加上一个保险."
喜阑笑了,下一刻他已经将彰祺推到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年轻的帝王目光里陡然有了杀意:"彰祺真是下得了狠心啊,你是想要朕把哪个公主再嫁去宛缰呢?"
"陛下说笑了."彰祺看着喜阑,"不光是端神有公主吧?"
做个约定,在这瞬间完全过去之后,
重新能见面的那一天,抛弃所有的一切,
就这样站在你的身边,就这样走完剩下的路.
帝都,幻夜.微冷.
提灯的脚步踏不破,长夜更寒.
城门已经关严,只剩下巡城的士兵们还在巡逻.黑沉沉的宫苑里,只有零星的几盏亮光,在这冷寂的夜色里悠然的摇曳.
"卫长大人今晚又值班吗?"几个士兵见换更的人过来,都点头打着招呼.
春泱温和的一点头,带领着值夜的士兵队签写名单,交换防卫.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已经做了多少个夜班的巡卫了.冷冷的长夜,沿着白日里热闹繁华的路径,只剩下寂静.更声把长夜的寒气打透,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是在哪一片沉睡着的时空.
那里的灯光总是彻夜的亮着,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在休息.
偶尔有琴声,曲调都是淡淡的,他听得悲怆而惆怅.
即使是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也好象是一场永远.他只是远远的看他,看他的寂寞和忧伤,在毫不自知的上演.
"这么冷的晚上,真想搂着媳妇睡觉."轻狎的玩笑声偶尔的传来.春泱微微一笑,只是略带着严肃的阻止士兵们的儿戏,他的个性文静,在士兵当中人缘相当好,所以虽然年轻,却依旧相当的能服众.再过个几年,也许可以提升,虽然提升速度比起军队的同级别官员要慢,但是他觉得妥帖而踏实.
在这里,他可以天天的守着他.
即使是他一无所知的守候.
"卫长大人,前面有人."转过了风清桥,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排提灯的侍卫,巡城兵们警惕起来,待队伍走近,却都立刻跪倒下来.
春泱也跪了下来,口中道:"吾皇万岁."一队黄旗仪仗,乃是智歆帝君的御驾.
喜阑在龙辇上温和的一摆手:"夜巡辛苦了."年轻的帝王,英俊而柔和的脸上似乎有着许多的疲惫,喜阑看了看这个伏跪在地上的人,忽然间又问道:"你是,春泱?"
"回禀陛下,末将正是春泱."春泱的脊背下意识的挺直了一下,规矩的回答道,"末将今日值夜守更."
"如此辛苦你了."喜阑挥挥手,示意仪驾继续前进,春泱他们一直等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才纷纷的起来了,不忘悄声的议论着.
"见到天子真容了啊,真值!"
"陛下居然知道春泱的名字,卫长估计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啊."
缤纷,纷纭.
春泱只是笑笑,他看见了御驾的去向的时候,却分明有些惆怅,那边,是晨歆殿.
都这么晚了.
都这么晚了.
"朕打扰你了."喜阑立在门口,扶起了跪拜在地的男子,他依旧穿着白色的长衫,头发也丝毫未乱,"你还没有休息?"
谈弦只是柔和的看着他,略微一点头.喜阑笑了:"朕处理完奏章时候有些晚了,本来是想着早一点过来的."说完吩咐侍从道,"着御膳送些夜宵来吧."
"陛下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谈弦跟着喜阑走进了殿内,轻声说道.
喜阑坐到了软榻花的案上,轻歪过头以手撑住自己稍微有点发沉的头:"你不希望朕来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