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殇天下----妖画
  发于:2009年03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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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活在这受苦度难的世间,活下去。
他独自躺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注视着这个,怎么也过不完的,冰凉的夜晚。
13岁的童年,就这样以最野蛮的方式,结束了。
又一轮的更鼓敲过,慕琴在上房那边悉悉索索的醒来:“大人可是要起来准备去上朝了?”春泱又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经发白,似乎一个夜晚又过去了。他长长的叹息一声。
朝堂总依旧是那个朝堂,不论王座上的统治者换过了几轮,时间也依旧是这般过去。春泱端正的立在武将的一侧,他依旧还很年轻,但是没有人再敢轻视他。补服上的环纹清楚的昭告着他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千军使,端神所有兵马的拥有者,尽管那之前有多少狂妄和嫉妒的声音劝告着那年轻固执的帝王不可以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但是他依旧还是登上了那个位置。
春泱抬眼看着王座上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他一直就觉得他陌生。他是那个他爱着的人,只是始终波澜不兴,平稳不惊。他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处,可以伤害一个人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而目光却还驻留在他的身上。
“乐师甄选的活动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到时候陛下的乐宫必将充盈。”勤政使奏报道。
春泱的眼微微一黯,听见那帝王平淡的声音:“那就如此吧。”
那就如此吧。
心暗暗的沉了下去。
其实一直都想要问他,有没有爱过。
但是那并非是他可以提及的问题。
那些往事就如同尘埃尽头的碎屑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他却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人,他的皎洁明媚的脸,如同一小束洁白的月光,冷清的映亮了天与地。
整个天与地,都是冷冰冰的清辉。
整个天与地,都安静得哽咽无声。
谈弦。
春泱仿佛一下子醒转过来,就先看见一张清秀的脸,却冷峻得如同冰封。
喜阑安静的看着他,那些王冠上的珠帘把他的脸分割得摇曳不清,他冷淡的看着他:“千军使若是抱恙,就先去歇息吧。”
“臣罪过。”在朝堂上竟然发呆走神,春泱自知有些过分,忙跪下来谢罪,只一半,就被扶住了手臂。
喜阑放开手:“何必。”他就这样站在他的对面,长身玉立,黑色的锦袍上刺绣着辉煌的盘龙,张牙舞爪的仿佛要扑向他一般。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就如此跪在他的身前,年轻的帝王说:“春临繁花泱,真是好名字。”
而那时候,身边的那个男子,白衣随着风轻轻翻飞,长发低垂下来盖住脸,他的眼睛温和得如同一潭柔和的水,似乎永远都在回忆着深情的往事一般光华流转。
他的手,细长而冰冷,他记得那匆匆一握,仓促的温度。
手挥五弦音,扇掩笑意。
有事众卿启奏,无事卷帘朝散。
喜阑着内侍叫住了他,要他伴驾游览一下御花园。
任何人看来,他都是圣眷正浓,风头无两。
唯独他自己,心内始终是冰冷的情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帝君会在驱逐了所有人之后唯独留下了他,并且,似乎肆无忌惮的加以封赏,让他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从一个城门巡卫,升为了最高的兵马总统领,千军使。他似乎就这么放心的将亲手所制的凶器交给他,全然不顾,他内心满腔的恨意蔓延。
“梨花一开,就如奔丧。”喜阑忽然说道,他白色的刺绣小靴踩在缤纷的花朵上。
春泱微微躬身,并不回应。
“春泱啊,你预备何时才杀朕呢?”喜阑的手,伸到他的眼前,这双掌管天下的手,却依旧稚气柔和,不论沾染多少血腥,也依旧这么的呈现在他面前。
他惶然的抬眼,只对上一双笑眼。
“朕已经,差不多,该还给他们了。”喜阑轻声说,“对不对?”
那些鲜美的尸体,没有了你们,其实世界真的寂寞得无以复加。
他忽然觉得心痛难耐,蹲到了地上。
喜阑略微悲悯的看他:“你那么爱他,怎么就不带他走呢?”
“陛下说笑了,春泱能带走他的人,却带不走他的心。”他怅然的回答,却记忆起那个纷乱夜晚,他舍弃全部自尊,跪在那个人脚下,求他跟他离开。
窗外是纷飞的刀剑鸣响声,而他却端正如神。笑意如同涟漪泛开。他长长的叹息:“春泱啊,你可有试过,爱一个人爱得绝望了,就再迈不开脚步?”
他固执的摇头:“我只相信,不要放弃,活下去。就算这个世界再多苦难,也要活下去。”
活下去,继续看自己还要多挣扎辗转,多痛不欲生。
他无力的跪在冰冷地砖上:“我自13岁开始,就想世界上我唯独只有自己。可是我却想要舍弃我的性命去换回你。”
那高贵的男子眉头轻轻一动,俯身握住了他的手,将身体贴近过去,只盈盈的一抱。
“春泱,你可有爱一个人,爱到,没有力气期待任何未来了。该舍弃该奉献的一切,再无什么可以掏出了。只有,等待审判。”他柔和的说,“你没有希望,没有期盼,什么也没有。只是不断的掏出来,掏空了,心死了,再无可给。爱就,没有了。”
他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推动着,转眼就已经坠入了机关的密道里,黑暗之前,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笑,美丽得邪气横生,那种殒身不恤,扑火般心灰意冷的幸福,这一生,只此一见的美丽。
他拼命的想要抓住他,却没有再留住任何的回忆。
谈弦。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给打中了,坠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春泱啊,什么时候,杀了朕吧。”喜阑依旧平和的望着他,似乎在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
他有些疲惫的站起来:“陛下您,又在说笑了。”
而满地都是,洁白的尸体。
仿佛,流淌不尽的泪水一般。

镇魂曲(四)

这一夜的晚宴进行到极其晚,不知道两位君主最后到底就什么内容达成了共识。碰杯的声音,一下下,清脆如歌。那些幽幽灯烛,一点点在寒夜里浸透了寂静,淋漓着流淌不尽灼热的泪水。
它们爱过没有?
喜阑回到行宫的时候已经喝了八分醉,侍从扶着他,踉踉跄跄。谈弦最先惊觉,迎门就是一串酒香。
那少年的天子,依旧勉强保持着一丝气力,见了他就笑嘻嘻的,伸手扑过去,直倒在他怀里。温热的呼吸一点点喷出,喜阑带着那含混不清的语调对那两个宫人道:“你们,回去告诉陛下,喜阑失礼……了……”语毕已然醉得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谈弦搂着他,一边的随从有机灵的赶紧吩咐去倒热水煮醒酒汤,一面打发了那二位宫人出门去。
怀抱里的少年,眉头轻微的蹙起,似乎纠结了很多愁怨。他的脸洁净而清美,细长的眼尾微微的上翘,让他时刻都显得在微笑般甜美。只是那笑容,有时候看来却会冷。
谈弦将他扶到内室休息,小心将他抱到床上,他长大的速度很快,已经不复之前的清瘦盈然,跟他比肩还要高出一些了。喜阑的手搂住他的脖颈,忽然间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跳动着蓝色的火焰,幽冷的,凝固住他。
“陛下先好好歇息吧。”谈弦看着他,平静的说。
喜阑轻叹一声,手却没有放开:“弦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时候,也有这么好的月光。”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夜你面上的红,热得烫手。那样的你好看得跟神仙似的,你弯下腰,给我擦鞋。”
他的手用力抱住谈弦,将他压到自己的身体上,狠狠的抬头吻住他。
谈弦只觉得眼前的光,幽深得快要将自己淹没。
纠缠的吻,带着温暖的酒香,尝一口就醉了神智。
他在绚烂的激情里闭住眼睛,被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温暖着。喜阑翻身将他压住,他的头发垂下来,在白皙的身体上曲折蜿蜒。喜阑的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细腻的身体:“我是罪孽深重的人,而你却一再的跟随我从不离弃。谈弦,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什么?”
攻城略地般的野蛮姿态,激荡起身体内最真诚的反应,谈弦喘息着微笑:“我要你,永远与我在一起。”
喜阑笑了,这番话让他更加用力的进入到那火热的身体里,他低头轻咬住谈弦的唇,依恋般的吮吻着:“永远,你要的真奢侈。可是朕要大婚,才能获得宛疆的支持;朕要纳妃,才能平衡朝廷的力量。朕不知道朕自己一个不小心,那些人会不会就对你下怎么样的狠手!这些,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我不在乎,不在乎……那是假的。”谈弦疼得咬牙,声调却依旧是温柔的,“我要的,只是我一个人的。这样说,陛下满意了吗?如若给不了我,就不要想着给我其他来替代了。”他呻吟一声,咬住了喜阑的肩膀,狠心的咬下去,“那陛下就永远欠着我的吧。”
喜阑抱住他,用最低的声音说:“如果欠太多,我死之前一定还给你。”
时间不疾不徐的过着,离帝君大婚的日子也日益的迫近。喜阑似乎气定神闲,每日不过去皇宫内与宛疆帝君问安,偶尔见见公主和姐姐。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行宫里。按照礼仪,他要先在宛疆与公主成婚,然后再将她迎娶回朝。
冗长的繁琐,一直又拖沓了数日。
谈弦受了秀雅帝姬的礼遇,常常奉召入宫与她探讨琴艺。秀雅是个非常安静的人,谈弦面对她,亦不知道有什么可聊,二人总是可以一两个时辰的相对无言。自从有了凉歌琴,秀雅就不再时常捧着自己的流影了。凉歌的声音的确也不会输给流影,那盈盈的玉器,看久了内心生寒。
明日,就是大婚了。
喜阑按照礼仪,来给秀雅问安,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庞上是安定纯然的神色。他的眼光中,那些幽蓝色的火焰从来也不消失,谈弦有时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他心里却隐约升起了不祥的预兆。
“明日之后,喜阑就是帝姬的家人了,还请帝姬多多关照些。”喜阑的声音平静柔和,似乎在说的是简单的家常,“帝姬近日与琴师切磋,琴师可有怠慢?”
“陛下说哪里的话,秀雅得到琴师指点,正是感激不尽。”秀雅礼貌的回答着,面颊却微微泛起了绯色。这个少年的目光柔然的觉察到这一点,不禁微笑了。
“如此朕可不可以逾矩,请帝姬奏一曲?”他眼睛里,蓝色的光芒,如同武器开刃,透露出冷然。
临行江左
翠烟满西萝
环佩丁咚瑛珞
琉璃扣金镯
潮涨潮水落
春去春如昨
再见需待三载昏晓过
《春如昨》的曲调,只略微一沉吟,就在秀雅的手指下悠然的飘出。
相爱虽难免成陌
知音总黄泉碧落
天上人间莫愿与君错
浮梦三千一朝醒惊咄
重会江左
回眸邀君观春如昨
她奏的这支曲子,不知道是何用意。琴弦清冷,纠缠住细密的心事,一声声入耳。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弹琴。这个年轻帝王,她记得太清楚了。当年他还是个小孩子,一脸惊惧而惹人怜惜的表情。华贵衣袍已经污损。父亲颐指气使的表情,指着他笑:“这就是端神的王子?竟然如此狼狈成为朕阶下的囚徒?”
她一直记得这个小小的少年,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身份可以与他坦然面对。
大概命运一开始,就排错了顺序吧。
手指下锐利的疼痛,割裂了回忆。
弦猛然一声铮然,断裂了。
秀雅的手指,迅速的渗出了血珠。
“帝姬没事吧?”抬眼,对上的是一对温柔的笑眼,喜阑的手只握了一刻,就立即放开,由旁边的宫女服侍秀雅包扎。
秀雅的心跳漏一拍,再抬头已然无言以对。她知道这一生的感情大约都用完,只在这一首曲的时间内。她与他再也没有别的交集了。
红线千匝,只绕过一树烽火桃花,
倾尽天下,怎敌过你眉目里光华。
数不清的红色长绫罗,炫耀一般,高高飘扬在了宛缰的天空。
棉兰帝姬的婚典,喜庆的色彩把整个视野全部吞没。
喜阑由典礼官指引,一早就打扮得整齐。
他执意要在宛缰行完礼,再带着皇后回国,这番看似入赘般的卑微举动引起了诸多不满,但是喜阑却对反对之声充耳不闻,只专心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谈弦只知道他越来越沉默,但是那沉默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戳破,它安静的酝酿,犹如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靥。
在这一日煊赫的躁动起来。
整个宫廷里已经布置为了喜庆的现场,所有人一律的披红,那么耀眼,谈弦也被分派到了一串红色的锦带,有些别扭的犹豫之后还是穿在了衣襟上。来往不休的都是人,帝君夫妇要去宗庙行礼,然后要在正殿进行祈福,一系列的繁琐规矩,只有隐约的鼓乐传达着时间分秒过去。
谈弦有些茫然,似乎那吵闹与自己的确是全无关系,却又似乎有什么关系。
他想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一路惶然的走着,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琴。
那是琴馆的方向,密密麻麻的梨树,如同封闭了视野一般的生长,缤纷的香气奔腾着堵塞视听,谈弦的脚步很轻,那平时热闹的琴馆里今天没有了人,大家都跑去观礼,只有一个女子依旧还静静坐在那里,一柄莹绿的琴,弦音清凉。
红线千匝,不绕闺楼腰。
秀雅抬起眼,原本白皙的脸色这会儿看来却是有些透明的苍白:“琴师先生。”
“帝姬怎么在这里呢?”谈弦微微躬身。
秀雅淡然一笑:“我总是不爱热闹的那个人。”
他们都不爱热闹,或者是不爱做那个被所有人窥探的人,像是会随时撞破精心收藏的秘密。
谈弦注意到秀雅的手指上,已经没有包扎的痕迹了:“帝姬的手指都好了吗?若是还未好完全千万不可大意。”
“有劳先生挂心。”秀雅却没有直接回答,“秀雅想要弹一曲《凤求凰》,不知先生可否愿意与秀雅一起合奏?”
谈弦笑道:“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一柄凉歌,一柄流影,依次的排列在两人身前,秀雅微微颔首,率先起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琴音翻飞,如同托举过思绪一点点的抽离开这太喧哗的世间,他第一次见他,在缤纷梨花树下,他年少骄矜的脸上,有着阳光涂抹过的明媚。他对他说,若是你不能哭不能笑,琴都可以代替你。有太多的表情不应该表现在脸上,亦有太多的话不可以随时说出来,唯独琴,是可以的。那些声音是透明的,是不会被人注意的,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悲伤,和发不出声音的鸣响。
谈弦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被这琴声带走了,他渐渐忘却掉此刻外面的世界还在吵闹些什么,这一刻他不过只是坐在这里,弹一曲琴,他的心被这细细的弦捆绑起来,还来不及疼,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倾倒。
铮然的弦响,那端正坐在琴凳上的少女,却忽然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软绵绵向后,笔直的倒在了地上。
谈弦心里一惊,也顾不上礼仪,赶上前去扶她,才发觉她今日没有用一点喜庆的颜色,一袭洁白衣裙,明亮如孝,她的脸色亦是白,苍白如同纸,水分和血色全部消失掉,秀雅睁开眼,颇为费力的笑了一笑。
“帝姬可是身体不适,谈弦为你去叫侍婢来。”谈弦扶着她的身体,只觉得轻如一柄琴的重量。
秀雅微微摇头,她的额头上有汗水,涔涔,手指颤抖着拉扯住谈弦的衣角:“我特意,差使侍女去了别处。”
她的眉轻轻一蹙,似乎忍受了极大的苦楚,眼光流转到谈弦的衣襟前,笑了。
苍白的手指,抓住了那红色的喜庆锦带。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学琴?”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让谈弦的心暂时安稳了一点。
“谈弦不知道。”他轻声的回答。
秀雅闭上眼睛笑了:“因为那时候,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但是一旦听见琴声,就会很安静。”
那时候,他桀骜而锐利得不肯跟任何人亲近,一个人独自的听琴,那样子实在是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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